蘇黎黎。
她穿著一件剪裁極其合身的羊絨大衣，是那種最溫柔、最昂貴的奶油白色，襯得她膚色瑩潤。
頸間隨意搭著一條淺灰色羊絨圍巾，柔軟蓬松。
下身是筆挺的黑色長褲，纖塵不染。
腳上是一雙皮質(zhì)光亮的短靴，踩在泥濘的地面上，卻仿佛自帶一層無形的屏障，隔絕了周遭所有的污穢。
她的頭發(fā)精心打理過，柔順地披在肩頭，臉上化著精致得體的淡妝。
三個月，她像是被林家精心打磨過的璞玉，褪去了初見時的生澀和單薄，整個人散發(fā)著一種養(yǎng)尊處優(yōu)的、不容侵犯的矜貴氣息，與這骯臟破敗的鐵皮巷，形成了最刺眼、最殘酷的對比。
她站在那里，目光精準地越過狹窄通道里那些探頭探腦、衣衫襤褸的面孔，像兩道冰冷的探照燈，牢牢鎖定了蜷縮在破鋁盆前的我——這個一身骯臟破爛、散發(fā)著酸腐氣息的“前·冒牌貨”。
她的眼神里，沒有憐憫，沒有好奇，只有一種居高臨下的、冰冷的審視，和一絲……難以言喻的復(fù)雜。
那眼神，比這貧民窟最冷的寒風(fēng)還要刺骨。
時間仿佛凝固了。
巷子里所有的雜音都消失了，只剩下我粗重而壓抑的呼吸聲，和心臟在胸腔里沉重擂鼓的咚咚聲。
血液似乎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jié)成冰。
恨意像毒蛇一樣猛地昂起頭，噬咬著我的五臟六腑，但緊隨而來的，是更深、更沉的屈辱，幾乎要將我壓垮在地。
蘇黎黎抬步，向我走來。
她的步伐不疾不徐，靴跟踩在濕滑泥濘的地面上，發(fā)出輕微而清晰的“嗒、嗒”聲。
每一步，都像踩在我早已不堪重負的神經(jīng)上。
她所過之處，巷子里的居民不由自主地向兩旁退開，為她讓出一條狹窄的通道，目光復(fù)雜地在她光鮮亮麗的背影和我骯臟落魄的身影之間來回掃視。
她最終停在了距離我三步之遙的地方。
這個距離，足夠我看清她大衣細膩的紋理，聞到她身上傳來的、若有若無的昂貴香水氣息——清冷、疏離，像雪后的松林。
這氣息像一根無形的針，狠狠刺破了我身上散發(fā)出的酸腐氣味形成的可憐屏障。
蘇黎黎微微垂著眼簾，目光落在我沾滿污垢的手和盆里那些劣質(zhì)的塑料件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里，沒有鄙夷，也沒有快意，只有一種純粹的、冰涼的漠然。
然后，她的視線緩緩上移，對上我的眼睛。
我的瞳孔猛地收縮。
那里面翻涌的恨意和屈辱，像燃燒的余燼，根本無法隱藏。
她似乎毫不在意，甚至，嘴角極其細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形成一個冰冷到?jīng)]有任何溫度的弧度。
接著，她伸出了手。
那只手，白皙、纖細，指甲修剪得圓潤干凈，涂著低調(diào)的裸色甲油。
與我這雙凍得紅腫開裂、指甲縫里嵌滿黑泥的手，是天與地的差別。
她的手里，捏著一張紙。
她動作優(yōu)雅地，將那張紙在我眼前輕輕晃了晃。
紙張很新，邊緣鋒利，發(fā)出細微的“嘩啦”聲。
“林清越，”她的聲音響起，不高，卻異常清晰，像冰珠子砸在凍硬的地面上，帶著一種淬骨的冷意，清晰地鉆進我的耳朵，鉆進我因寒冷和恨意而緊繃的神經(jīng)，“看看這個。親子鑒定報告，新鮮出爐的?！?/p>
我的呼吸驟然停滯，目光死死地釘在那張紙上，仿佛要用視線將它燒穿。
蘇黎黎微微歪了歪頭，唇邊那抹冰冷的弧度加深了，帶著一種貓捉老鼠般的殘忍玩味，一字一句，清晰地吐出了那句足以將我打入更深地獄的話：
“報告顯示，當年被調(diào)換的……是兩個孩子。”她頓了頓，欣賞著我瞬間慘白的臉色，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錐，“現(xiàn)在，你猜猜看，林家那座大房子里，真正該滾蛋的——到底是誰？”
死寂。
鐵皮巷污濁的空氣仿佛凝固成了實質(zhì)，沉重地壓在每個人的頭頂。
遠處隱約的喧鬧聲、近處壓抑的呼吸聲，全都消失了。
只剩下蘇黎黎那句冰冷徹骨的話，像淬毒的冰錐，反復(fù)穿刺著我的耳膜，直抵大腦深處最恐懼的核心。
“被調(diào)換的是兩個孩子……該滾蛋的是誰？”
嗡——
大腦一片空白，隨即是尖銳的轟鳴。
身體里那點支撐著我熬過三個月地獄的力氣，瞬間被抽空，雙腿發(fā)軟，幾乎要癱倒在泥濘里。
我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脊背重重撞在身后冰冷、銹跡斑斑的鐵皮墻上，發(fā)出一聲悶響。
刺骨的寒意透過單薄破爛的衣服直鉆進骨頭縫里。
完了。
徹底完了。
蘇黎黎手里那張嶄新的親子鑒定報告，像一道最終的審判，徹底碾碎了我心底深處那點連自己都不敢深究的、微弱的僥幸。
原來如此！
難怪父親當年看我的眼神偶爾會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復(fù)雜，難怪母親在給我梳頭時，手指有時會無意識地在我發(fā)間停留，帶著一種近乎悲憫的嘆息……那些被奢華生活掩蓋的、模糊的細節(jié)，此刻如同被強光照射的底片，瞬間變得清晰而殘酷！
我才是那個被偷走的孩子！我才是林國棟和沈玉茹的親生女兒！
巨大的荒謬感和滅頂?shù)慕^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我吞沒。
這三個月來，我像蛆蟲一樣在這片惡臭的泥沼里掙扎求生，忍受著非人的饑餓、寒冷、屈辱和恐懼，支撐我的除了恨，就是那份被剝奪身份的不甘！
可現(xiàn)在呢？支撐轟然倒塌。
我所有的苦難，我承受的所有踐踏，我像野狗一樣爭搶餿食、像老鼠一樣躲避毆打的日日夜夜……這一切，都成了最可笑、最無謂的笑話！我恨錯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