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流沙河遇紫衣流沙河的水是墨色的，黏稠得像化不開的陳年宿墨。唐僧立在岸邊，
禪杖的銅環(huán)被河風(fēng)拂得輕響，杖尖沒入濕泥半寸，倒映在水里的影子被浪濤攪得支離破碎。
他已在這里站了三個時辰，看著豬八戒的釘耙與沙和尚的降妖寶杖在水里碰撞出青白火花，
聽著兩個妖怪的嘶吼混著水聲灌入耳朵，心里卻像蒙了層紗，鈍鈍的不真切?！皫煾?！
這潑妖不識好歹，俺老孫一棒結(jié)果了他！”孫悟空的金箍棒在云端轉(zhuǎn)得只剩殘影，
金光刺破鉛灰色的天。唐僧抬手按住眉心，聲音被風(fēng)撕得發(fā)飄：“悟空，莫傷他性命。
出家人以慈悲為懷，或許……或許他有難言之隱。”話音未落，水面突然炸開丈高的浪花。
沙和尚被豬八戒掀翻，像塊黑鐵般砸在岸邊，脖子上掛著的九個骷髏頭嘩啦作響，
每個骷髏眼里都閃爍著幽藍(lán)鬼火。就在這時，
唐僧的目光被浪花里一抹突兀的紫攫住了——那是一截女子的衣袖，
銀線繡的纏枝蓮在黑水間浮沉，像團(tuán)燒得正旺的鬼火。
“救命……”女子的聲音裹著水汽飄過來，輕得像蛛絲。孫悟空眼疾手快，
金箍棒在水面一點，借力飛身撈起那抹紫。女子被甩上岸時，發(fā)髻散開，
濕漉漉的青絲貼在頸間，露出的鎖骨陷成淺淺的窩。她咳了半晌，抬起頭的瞬間，
唐僧只覺心口被什么東西狠狠攥住——那是雙極亮的眼睛，瞳仁黑得像潑翻的墨，
眼尾卻微微上挑，暈開點胭脂似的紅，明明是驚魂未定的模樣，偏生帶著股勾人的媚。
“多謝……長老。”女子的目光撞進(jìn)唐僧眼里，倏地縮回，手指絞著濕透的裙擺，指節(jié)泛白。
她穿著件紫綾羅裙，裙擺還在滴黑水珠，料子卻是上等的云錦，絕非尋常人家所有。
“女施主無礙吧？”唐僧下意識后退半步，錦襕袈裟的邊緣掃過膝蓋，
冰涼的觸感讓他稍稍定神。他自幼在金山寺長大，見慣了青燈古佛、緇衣僧眾，
從未見過這樣的女子——既沒有長安貴女的端凝，也沒有山野村姑的粗糲，
像株長在峭壁上的紫鳶，明知觸碰會被扎傷，偏生移不開眼。“小女子紫衣，
是附近鎮(zhèn)上的繡娘?！迸哟怪^，聲音細(xì)若蚊蚋，“昨日隨商隊過河，船觸了暗礁，
醒來便在這水里撲騰了。”孫悟空的火眼金睛在她身上掃了三圈，
金箍棒在掌心敲出輕響：“師父，這荒山野嶺的，哪來的繡娘？俺老孫看她身上有股子怪味，
像是……”“悟空！”唐僧厲聲打斷，指尖在袖中掐緊了念珠，紫檀珠子硌得掌心生疼，
“不可妄言。女施主既逢大難，我等自當(dāng)相助。”紫衣突然抬頭，
眼睛亮得驚人：“長老真是活菩薩！小女子無家可歸，不知能否……能否跟著長老們走一程？
前面三十里外便是黑風(fēng)鎮(zhèn)，到了那里我便自行離去?！必i八戒湊過來，
鼻子嗅了嗅：“女菩薩身上好香啊，
像俺老豬吃過的桂花糖……”話沒說完就被沙和尚一扁擔(dān)懟在腰上，疼得嗷嗷直叫。
唐僧看著紫衣濕透的裙裾，想起她在水里浮沉的模樣，終究點了頭：“也好。
只是我們一行皆是男子，多有不便，還望女施主海涵?！币估锼拊诟浇纳缴駨R，
孫悟空在廟門畫了結(jié)界，豬八戒和沙和尚擠在供桌下打盹，鼾聲震得神像都在顫。
唐僧在神案前鋪開經(jīng)卷，燭火搖曳中，總覺有縷若有似無的香飄過來——不是檀香，是甜的，
像花蜜混著某種不知名的草木氣。“長老，還沒歇息？”紫衣抱著捆干柴走進(jìn)來，
裙擺上的水跡已干，銀線蓮花在燭光下閃著細(xì)碎的光。她將柴添進(jìn)火堆，火星噼啪濺起，
映得她側(cè)臉發(fā)紅?！斑€有幾卷經(jīng)文未誦?！碧粕哪抗饴湓诮?jīng)卷上，卻一個字也看不進(jìn)去。
紫衣蹲在火堆旁，指尖無意識地?fù)芘窕穑骸伴L老這般精進(jìn)，定能早日取到真經(jīng)。
”她忽然抬頭，“小女子看長老手腕上破了，白日里被荊棘刮的吧？我這里有草藥。
”不等唐僧拒絕，她已從隨身的小包袱里掏出個陶碗，將搗碎的草藥拌著清水遞過來。
唐僧縮回手，腕上的傷口確實在滲血，是午時牽馬時被路邊的酸棗枝刮的?！岸嘀x女施主，
貧僧自己來就好。”“長老客氣了?！弊弦虏挥煞终f地抓住他的手，指尖微涼，
觸得他皮膚一陣發(fā)麻。草藥帶著清苦的味，卻被她掌心的溫度焐得溫?zé)?。她的睫毛很長，
垂下來時掃過他的手腕，像極了金山寺檐下掛著的銅鈴穗子，輕輕一晃，就能攪亂人心。
“長老的手真好看?！弊弦峦蝗恍α耍畚驳募t痕更深，“像廟里供著的玉佛手，又白又軟。
”唐僧猛地抽回手，陶碗“哐當(dāng)”落地，藥汁濺在袈裟上，暈開一小片深褐的痕。
他的聲音有些發(fā)緊：“女施主請回吧，貧僧要誦經(jīng)了?！弊弦履瑩炱鹛胀耄?/p>
轉(zhuǎn)身時裙擺掃過門檻，留下一串淺淺的腳印。唐僧看著那片染了藥汁的袈裟，
突然覺得喉嚨發(fā)渴——他已三天沒喝水了，可此刻舌尖泛起的，卻是剛才觸到她指尖時的，
一絲若有似無的甜。后半夜，他被凍醒了。山神廟的窗紙破了個洞，寒風(fēng)灌進(jìn)來，
吹得燭火搖搖欲墜。他起身想去堵窗，卻見神案旁多了件素白的披風(fēng)，針腳細(xì)密，
邊角還繡著朵小小的紫鳶。披風(fēng)旁壓著張紙條，是紫衣的字跡：“夜寒，長老保重。
”唐僧拿起披風(fēng)，料子是尋常的棉布，卻帶著股淡淡的香，和她身上的味一樣。
他猶豫了片刻，終究還是披在了身上。風(fēng)停了，燭火穩(wěn)了，連廟里的神像，
仿佛都溫和了許多。第二章 黑風(fēng)山動心魔黑風(fēng)山的桃花開得瘋魔。粉白的花瓣落了一地，
踩上去像踩碎了無數(shù)個春天。唐僧坐在最大的那棵桃樹下，手里的經(jīng)卷被風(fēng)吹得嘩嘩響，
目光卻總不由自主地飄向不遠(yuǎn)處的紫衣。她正幫豬八戒縫補(bǔ)被妖精打爛的衣襟，
陽光透過花瓣落在她發(fā)間，像撒了把碎金。她的手指很巧，銀針穿來穿去，
破口處便生出朵栩栩如生的桃花，惹得豬八戒咧著嘴直樂：“紫姑娘好手藝！
比高老莊的翠蘭還強(qiáng)！”這幾日紫衣總跟在隊伍后面，說是還沒到黑風(fēng)鎮(zhèn)，可誰都看得出，
她眼里的黑風(fēng)鎮(zhèn)越來越遠(yuǎn)了。孫悟空幾次想捻訣把她送走，都被唐僧?dāng)r下。
他說“出家人當(dāng)行方便”，可夜里摸著那件素白披風(fēng)時，心里清楚，
是舍不得那抹紫色從視野里消失。“師父，你看這線色配不配？”紫衣舉起縫了一半的衣襟，
指尖纏著銀線，在陽光下亮得像條小蛇。唐僧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那雙手不像繡娘的手，
指腹沒有厚繭，反而細(xì)膩得像暖玉?！吧鹾?。”他低下頭，喉嚨發(fā)緊，
念了半天才想起下一句經(jīng)文。夜里宿在黑風(fēng)山的破廟，孫悟空說這山里有個黑風(fēng)怪，
專偷人家的寶貝，讓大家警醒些。唐僧卻有些心不在焉，紫衣白日里摘了些野果，
用荷葉包著放在他枕邊，此刻正散著清甜的香?！伴L老，你說人為什么要取經(jīng)呢？
”紫衣不知何時坐到了他對面，手里轉(zhuǎn)著根繡花針，針尖在燭火下閃著冷光，
“真經(jīng)就真的能解所有苦嗎？”唐僧一怔：“佛經(jīng)能渡人脫離苦海，明心見性，自然是好的。
”“可苦也是甜的一部分啊?！弊弦峦皽惲藴?，檀香混著花蜜的氣息涌過來，
像張溫柔的網(wǎng)，“就像這桃花，開得再艷，也會落?？扇羰遣宦?，又怎會結(jié)果？
長老就沒有……沒有過想摘一朵嘗嘗的念頭嗎？”她的氣息拂過他的耳垂，唐僧猛地后退，
撞到供桌，燭臺晃了晃，蠟油滴在手上，燙得他一哆嗦。紫衣伸手扶住燭臺，
指尖不經(jīng)意間碰到他的手背，像觸電般縮回去，臉比燭火還紅?！皩Σ蛔?，長老，
我……”“無妨?！碧粕畡e過臉，心跳得像擂鼓。他想起金山寺的師父說過，
修行者最忌“貪嗔癡”，而“癡”是最毒的蠱——它不像貪嗔那樣張牙舞爪，卻會像藤蔓，
悄無聲息地纏上心臟，勒到你喘不過氣。就在這時，廟門“砰”地被撞開。
孫悟空拎著金箍棒沖進(jìn)來，臉上沾著黑灰：“師父！不好了！那黑風(fēng)怪把你袈裟偷走了！
”唐僧心里一沉。那錦襕袈裟是唐太宗所賜，據(jù)說是用鳳凰羽線織就，沾過佛血，
不僅能避水火，更是他作為取經(jīng)人的憑證。他跟著孫悟空趕到黑風(fēng)洞，見洞門緊閉，
上面用朱砂寫著歪歪扭扭的字：“要袈裟，用紫衣?lián)Q。”“這潑妖！”孫悟空氣得舉棒就打，
“竟敢要挾俺老孫！看俺不拆了他的破洞！”“等等！”紫衣突然開口，臉色蒼白得像紙，
“他要的是我，我去?！薄安豢桑 碧粕摽诙?，聲音大得自己都嚇了一跳，
“女施主與他無冤無仇，怎能以身犯險？”紫衣看著他，眼睛亮得驚人：“長老，
袈裟對你很重要，不是嗎？取經(jīng)大業(yè)，不能因我而毀。”她從發(fā)間拔下一支銀簪，
簪頭嵌著顆小小的紫寶石，塞到他手里，“這簪子是我娘留的，你拿著。若我能回來，
再向長老討還?！彼D(zhuǎn)身走向黑風(fēng)洞，紫色的裙擺消失在洞口的陰影里，
像被黑暗吞噬的火苗。唐僧握著那支銀簪，簪頭的寶石硌得手心生疼。他第一次發(fā)現(xiàn)，
自己念了二十多年的“舍生取義”，原來這么難——難在要舍的不是自己的命，
是眼睜睜看著別人走向深淵?！皫煾?！俺老孫去救她！”孫悟空一棒砸開洞門，
里面卻空無一人。只有石桌上放著件袈裟，旁邊壓著張紙條，是紫衣的字跡：“長老，
黑風(fēng)怪已被我引去別處，速帶袈裟西行。不必記掛?！碧粕テ痿卖?，指尖抖得厲害。
他突然想起紫衣湊近時的氣息，想起她紅著臉說“長老的手真好看”，
想起她塞簪子時指尖的溫度。那些被他強(qiáng)行壓下的念頭，像被春雨泡過的種子，
猛地破土而出?！拔蚩?，”他聲音發(fā)啞，“我們?nèi)フ宜??！薄皫煾?！那妖精狡猾得很?/p>
說不定是調(diào)虎離山計！”“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把她找出來！
”唐僧的聲音帶著從未有過的決絕，“否則，這經(jīng)不取也罷。”孫悟空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