狹窄的巷子死寂無聲，連野貓都蜷縮在哪個避風的角落沉睡著。唯有雨宇和小暖這間頂樓陋室里，還殘留著一點微弱的活氣兒——那盞小夜燈昏黃的光暈，勉強撐開著黑暗的一角。雨宇蜷在吱呀作響的床上，背對著冰冷起皮的墻壁，眼皮沉得像墜了鉛塊。連續(xù)十個小時在超市貨架間彎腰、搬運、整理那股揮之不去的消毒水和生鮮混雜的怪味，早已把他的骨頭縫都浸透了疲憊。
口袋里有什么東西硌著他。他摸索著掏出來，攤開手掌。掌心是五枚硬幣，三枚一元，兩枚五角。冰冷的金屬貼著汗?jié)竦钠つw，在昏黃的光線里反射著一點微弱得可憐的光。這就是他今天全部的收獲。是超市結算給他的三小時工資，也是他明天的口糧。
雨宇盯著這五枚硬幣，超市主管那張油膩的臉又浮現(xiàn)在眼前。主管唾沫星子幾乎噴到他臉上：“張雨宇！你這兩天搬貨怎么慢得跟老牛拉破車似的？昨天那車礦泉水，卸了快一個鐘頭！不想干直說，后面排著隊等活的人多的是！”主管的目光鄙夷地掃過他明顯使不上力的右手手腕——那里厚厚纏著的舊布條下，是幾天前卸貨時被沉重紙箱邊緣豁開的一個口子，紅腫發(fā)燙，稍稍用力就鉆心地疼。雨宇只能死死咬著后槽牙，一遍遍道歉，保證明天一定快起來。這份理貨的活計，薪水本就薄得像紙，再扣掉他因傷拖慢效率而被克扣的部分，最終就只剩下掌心這五枚硬幣的重量。
他把硬幣緊緊攥回手心，尖銳的棱角刺著皮膚。這點錢，怎么活下去？
他不敢翻身，生怕驚醒身后熟睡的女孩。他聽著她近在咫尺的呼吸，那微弱的氣息是他此刻荒蕪世界里唯一活著的證明。窗外，城市龐大而冷漠的輪廓在稀薄的月光里沉默著，遠處高樓頂端的霓虹廣告牌不知疲倦地閃爍，變幻著艷俗的光。那光芒像一個遙遠的、冰冷的嘲諷，嘲笑著他這只從金絲籠里飛出的傻鳥，嘲笑著他曾天真以為愛情能抵擋一切風雨的愚蠢。
黑暗沉沉地壓下來，意識的堤壩在極致的疲倦中轟然倒塌。
不知過了多久，小暖被一陣壓抑的、斷斷續(xù)續(xù)的呻吟聲驚醒。
“唔…嗯…”
小暖猛地睜開眼。黑暗濃稠如墨，只有小夜燈那一點幽暗的光。呻吟聲來自張雨宇。他的手死死地按在腹部，額頭抵在她的胸口，冰涼一片。
“雨宇？”小暖的聲音帶著剛睡醒的沙啞和驚惶，她摸索著去碰他的臉，觸手一片濕冷的汗。“你怎么了？”
雨宇的身體劇烈地哆嗦了一下，像是被她的觸碰燙到，更深地縮成一團，牙齒磕碰著發(fā)出細微的咯噠聲。“……沒事……就是有點……胃疼……”他的聲音氣若游絲，破碎不堪，“一會兒……一會兒就好了……”
小暖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了，擰出血來。他掙扎著坐起來，掀開薄被。借著那點微弱的光，她看見雨宇蒼白的臉，眉頭痛苦地擰在一起，冷汗濡濕了他額前的碎發(fā)。
“怎么會突然胃疼？你晚上吃什么了？” 小暖的聲音繃得很緊。
雨宇的身體猛地一僵，按在腹部的手更用力了幾分，指甲幾乎要掐進衣服里。他別開臉，躲著她的目光，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吃了……吃冷饅頭吧……可能……受涼了……”。
那是睡夢中，雨宇被餓醒，一股寒意混合著巨大的恐懼猛地攫住了他凍得冰涼手腳。他幾乎是粗暴地一把掀開被子，翻身下床，踉蹌著沖到那張搖搖欲墜的桌子前。黑暗中，他顫抖著手擰開飯盒的蓋子。一股冷掉的、沒有任何油脂香氣的饅頭味彌漫開來。飯盒里，靜靜躺著小半塊饅頭，邊緣已經有些干硬發(fā)黃。
這就是他昨天帶去打工的唯一食物。他記得自己中午在超市狹小憋悶的休息室里，就著冷水啃了其中一半，另一半他是特意留下，想著晚上肚子餓時再吃。
而現(xiàn)在，正是這塊冷饅頭正在作怪。
小暖安撫到：“……好些了嗎？……宇……真的…………”她努力地想拉扯出一個笑容，“你……你要干活……要吃飽，不要省……”。
窗外的天色，在最深沉的黑之后，終于透出了一絲極其微弱、幾乎難以察覺的灰白。凌晨四點的寒氣，無聲無息地從破舊的窗縫鉆入，像冰冷的蛇，纏繞上兩人緊緊相擁的身體。
小暖猛地抬起頭。那點灰白的天光落在他臉上，照亮了他眼底最后一點猶豫和彷徨，像投入滾油的冷水，瞬間被一種近乎兇狠的決絕所取代。
“等我?！彼┥恚铰湓谒浜逛踢^的額頭，干裂起皮的唇瓣觸碰到的冰涼讓他心碎。聲音低沉，卻帶著一種從未有過的、斬釘截鐵的力量?！坝暧睿任胰ベI藥，買早點。吃點藥，吃點粥，會好的?！?/p>
說完，她不再看他擔憂的眼神，轉身抓起椅子上他那件散發(fā)著汗味和機油味的超市藍色工裝，胡亂地套在他身上。動作牽扯到手腕的傷，尖銳的疼痛襲來，他卻仿佛毫無所覺。
老舊居民樓的樓道里彌漫著一股潮濕的霉味和經年的灰塵氣息。冰冷的空氣刀子般割在雨宇裸露的脖頸和臉上。
小暖沒有絲毫停頓，幾乎是跌撞著沖下吱嘎作響的樓梯，每一步都踏碎了死寂的清晨。
吃過藥，又吃了碗粥后，雨宇感覺好多了，全身又充滿了力量。現(xiàn)在，他腦子里就只有一個念頭在瘋狂燃燒，他需要更直接、更快、更狠的方式來賺錢！哪怕那方式會把他徹底碾碎！
冰冷的風從瑞鼎江上吹來，劈頭蓋臉地打在雨宇身上，瞬間穿透了他單薄的工裝外套，刺入骨髓。天還未亮透，碼頭巨大的輪廓在鉛灰色的晨霧里沉默矗立，龐大得令人窒息?？諝庵谐涑庵鴿庵氐聂~腥、鐵銹和機油混合成的怪異味道。
“扛包！碼頭扛大包！現(xiàn)結！力氣夠的就來！”一個穿著油膩皮坎肩、滿臉橫肉的工頭站在一堆小山似的麻袋前，揮舞著手臂，粗嘎的吼聲壓過了海浪的喧囂和輪船沉悶的汽笛。
雨宇幾乎是踉蹌著沖到工頭面前，胸口劇烈起伏，呼出的白氣在冷空氣中凝成一團?！拔摇夷芨?！”
工頭斜睨了他一眼，目光像冰冷的鉤子，帶著毫不掩飾的懷疑和嫌棄。眼前這小子雖然個子不矮，但身材顯然缺乏碼頭漢子應有的厚重敦實，寬大的工裝外套空蕩蕩地掛在身上，那張臉即使在昏暗的晨光里也看得出過分年輕和蒼白，尤其那只垂在身側、裹著厚厚臟污布條的手腕，怎么看都像個累贅。
“呵，”工頭從鼻子里嗤笑一聲，“細皮嫩肉的，搬過幾斤幾兩?。课疫@可是實打實的力氣活，一包一百斤起步，上船下船，弄翻了磕壞了，你可賠不起！”他故意指了指旁邊幾個剛卸下麻袋、正呼哧喘著粗氣的壯漢，他們裸露的黝黑臂膀上肌肉虬結，青筋暴起，像盤繞的樹根。
雨宇的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不是因為恐懼，而是一種破釜沉舟的焦灼。他能感覺到身后那些碼頭工人投來的、如同打量闖入者的刺人目光。時間在流逝，小暖蒼白蜷縮的身影就在他眼前晃動。
“我能干！”他猛地抬起頭，聲音嘶啞卻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近乎瘋狂的執(zhí)拗沖口而出，蓋過了碼頭的嘈雜，“讓我試試！我保證不耽誤活兒！工錢……工錢少點都行！”最后幾個字，是從齒縫里擠出來的卑微。
工頭那雙渾濁的小眼睛在他布滿血絲、閃爍著孤狼般狠厲光芒的臉上定格了幾秒?；蛟S是這少年眼中那股不顧一切的勁頭打動了他，又或許是他真的缺人手。他最終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像驅趕一只惹人厭煩的蒼蠅：“行行行！別他媽廢話了！去那邊！跟著老奎走！先說好，工錢按件算，扛一包算一包的錢！干不動趁早滾蛋，別在這兒礙手礙腳礙眼！”
雨宇甚至來不及說聲謝，就朝著工頭指的方向跑去。一個皮膚黝黑、沉默得像塊礁石的中年漢子老奎，面無表情地指了指旁邊堆積如山的沉重麻袋。
一百斤重的麻袋壓在雨宇并不寬厚的脊背上時，他感覺自己的腰骨發(fā)出了一聲不堪重負的呻吟。麻袋粗糙的纖維摩擦著他單薄的衣服，透過布料磨礪著皮膚。海風濕冷，每一步踩在濕滑冰冷的水泥地上都搖搖欲墜。他咬緊牙關，牙齦幾乎滲出血絲，用盡全身力氣挺直脊背，控制著因為負重而顫抖的雙腿，跟著前面沉默的老奎，一步一步挪向幾十米外那條巨大的貨輪踏板。
腳下的鐵質踏板隨著步伐發(fā)出沉悶空洞的回響，通向巨大的船艙入口，那入口像一個吞噬光線的怪獸巨口。貨輪深處傳來的機器轟鳴聲、鐵鏈摩擦聲震耳欲聾，混合著濃重的柴油味和貨物陳腐的氣息，幾乎讓他窒息。汗水瞬間從額角、鬢邊瘋狂涌出，流進眼睛里，又咸又澀，模糊了他的視線。呼吸變得急促而灼熱，每一次吸氣都感覺冰冷的空氣像刀子一樣刮擦著喉嚨和肺葉。
更可怕的是右手腕。繃帶下的傷口在巨大的壓力和持續(xù)的摩擦下，像是被重新撕開了。先是鈍痛，然后是尖銳的、如同烙鐵燙在神經上的劇痛，一陣強過一陣地順著胳膊竄向大腦深處。冷汗混著熱汗，浸透了背后的衣衫，也浸透了手腕上厚厚的舊布條。
他強迫自己不去看那該死的手腕，所有的意志力都集中在腳下濕滑的踏板和背上那座沉重的小山。錢，錢，我需要錢！這念頭像鞭子，抽打著他疲憊欲死的身體，支撐著他邁出一步，又一步。
十包、二十包、三十包……雨宇機械地往返著，身體早已超越了極限。麻木感開始取代劇烈的酸痛，只有右手腕的疼痛，如同附骨之疽，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尖銳。每一次彎腰扛起麻袋，每一次發(fā)力穩(wěn)住搖晃的身體，那疼痛都像鋼針直刺腦海，眼前陣陣發(fā)黑。
突然，在一個下踏板的陡坡處，腳下猛地一滑！雨水混合著岸邊的濕泥讓鋼板格外濕滑。雨宇的身體瞬間失去了平衡，背上沉重的麻袋帶著巨大的慣性猛地將他向前扯去！
“呃??！”一聲短促壓抑的痛吼沖口而出。
他幾乎是憑著求生的本能，在徹底摔下去的前一刻，用盡全力將身體狠命扭向內側，重重地撞在冰冷的船舷上！整個右半邊身體狠狠砸在鋼鐵上，發(fā)出一聲悶響。背上的麻袋擦著冰冷的船舷邊緣滑落在地，發(fā)出沉重的撞擊聲。
巨大的沖擊力讓雨宇眼前驟然一黑，金星亂冒！世界在旋轉、顛倒。他死死抓住船舷上一截冰冷的欄桿，才勉強穩(wěn)住身體沒有直接滾下去。右臂和半邊肩膀傳來的劇痛擴散到全身。而最要命的還是右手腕——在那猛烈的撞擊和撕扯下，一股滾燙粘稠的液體瞬間滲透了層層纏繞的骯臟布條，順著他的小臂蜿蜒流下， 在昏暗的光線下，那顏色刺目得駭人——是新鮮的、溫熱的血！
痛！鉆心蝕骨的痛猛地炸開！像是整只手腕被生生碾碎又被丟進滾油里煎熬！他死死咬住下唇，血腥味在口腔里彌漫開來，才勉強把喉嚨里那聲凄厲的慘叫壓了下去。冷汗如同瀑布般瞬間浸透了全身。
“喂！小子！搞什么？！”遠處傳來工頭暴躁的吼聲，“耽誤工夫！還不快把袋子弄起來！”
雨宇靠在冰冷的船舷上，急促地喘息著，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全身的劇痛。他低頭看著自己被鮮血迅速染紅的手臂，那刺目的顏色和他此刻的處境一樣絕望。他用手背狠狠抹去糊住眼睛的汗水和生理性的淚水，然后做了一個讓旁邊幾個看熱鬧的碼頭工人倒吸一口涼氣的動作——
他猛地彎腰，伸出那只沒受傷的左手，抓住地上沉重麻袋的一角，用盡全身力氣，拖拽著，再次將那該死的、一百斤重的負擔挪到自己弓起的、顫抖不止的脊背上！鮮血順著他的指尖滴落在濕漉漉的鋼板踏板上，留下一個個暗紅色的小圓點。他甚至沒有試圖去重新包扎一下那不斷涌出血的傷口，仿佛那不斷流失的溫熱液體，是他唯一能用來點燃這具殘破軀體的燃料。
老奎冷漠地看了一眼他染血的胳膊和慘白的臉，沒有說話，只是扛起自己的麻袋，繼續(xù)向前走去。雨宇咬碎了牙，拖著仿佛灌滿了碎石的身體，一步一頓，搖搖晃晃地跟上。每一步，都在冰冷的踏板上留下一個模糊的、血與汗混雜的印記。
時間失去了意義，只有背上無窮無盡的重量和手腕上永不停歇的銳痛。陽光終于艱難地刺破了厚重的云層，慘淡地灑在碼頭上，卻驅不散雨宇身上的寒意和絕望。當工頭粗魯?shù)貙讖埌櫚桶偷牧沐X塞到他血跡斑斑的手里時，他幾乎感覺不到鈔票的觸感。右手腕纏著的布條早已被鮮血徹底浸透，變成一種粘稠沉重的黑紅色，黏膩地貼在皮膚上，每一次細微的動作都帶來撕扯般的劇痛。汗水混合著血水和塵土，在他臉上勾勒出數(shù)道狼狽的污痕。他只是死死攥著那幾張薄薄的紙幣，仿佛那是他從地獄邊緣搶回來的唯一珍寶。
他踉蹌著擠出碼頭，對身后工頭粗魯?shù)闹淞R充耳不聞?？诖锏挠矌彭阎笸龋由鲜掷锖?jié)竦募垘?，構成了他和小暖新的希望。他買了兩碗過橋米線，服務員打包過程中，他抬頭望向家的方向，只想立刻飛奔回去。
就在他倆吃著過橋米線，享受著美好的時光時，一陣沉悶而急促的敲門聲，如同不祥的鼓點，穿透了陋室薄薄的門板，也穿透了斑駁的墻壁，清晰地敲擊在雨宇剛剛松懈一絲的神經上。
“開門！張雨宇！我知道你在里面！交房租！你已經三個月沒有交房租了！別給我裝死！” “再不開門，別怪老娘不客氣！” 是房東太太那標志性的、尖利刻薄的嗓音，像生銹的鐵片在玻璃上反復刮擦，帶著一股子市儈的兇狠。
雨宇渾身猛地一僵，血液仿佛瞬間凝固了！房租!房租! 他攥緊了手里那幾張還帶著他血跡和體溫的紙幣，哪有足夠的錢交房租呢？？？
狹窄的樓道里光線昏暗，雨宇打開他那扇破舊的木門，眼前的景象就讓他瞬間肝膽俱裂！
房東太太穿著花哨俗氣的睡衣套裝，叉著腰，肥胖的身軀幾乎堵住了整個狹窄的過道。她身后，站著兩個穿著廉價背心、露出鼓脹肌肉的壯漢，臉上帶著不耐煩的戾氣。房東太太正用她那裹著厚厚金戒指的手指，用力地、如同擂鼓般捶打著那扇不堪一擊的木門，發(fā)出震耳欲聾的“砰砰”聲！
“張雨宇！小兔崽子！給老娘滾出來！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唾沫星子隨著她的叫罵四處飛濺，“沒錢住什么房子？！今天不交房租，就給老娘我滾蛋！東西都給你扔出去！” 一聲比一聲高亢，一聲比一聲尖厲。
一個壯漢獰笑一聲，活動了下肩膀，進了房間，粗暴地要把屋內的東西扔出屋外。
“不，不，不！”一個微弱的聲音“不要扔撞我們的東西！”
東太太向聲音方向望去，“啊，這不是老林家姑娘，小暖嗎？你怎么在這兒？”
房東太太立刻像聞到血腥味的鯊魚，精準地攫住小暖驚恐的目光，臉上露出一種混合著鄙夷和貪婪的怪異笑容：“哼，小丫頭片子？好! 好! 再好不過了！不立即掏錢，我去找你爹！”
“房租……”小暖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帶著哭腔，卻異常清晰 “不要告訴我靶標媽媽，房租，再緩幾天，我們會交的”。
房東太太帶著兩個男人走了，雨宇的心卻驟然沉了下去，一種極其不祥的預感攫住了他！
回想著房東太太那令人作嘔的腳步聲和哼唱消失在了樓梯盡頭，屋內留下死一般的寂靜，像一層厚厚的、冰冷的塵埃，覆蓋在狹窄骯臟的樓道里?？諝庵羞€殘留著房東身上劣質香水、汗臭和那兩個壯漢的煙味混合成的惡心氣味。
雨宇僵硬地站在原地，如同一座瞬間被抽干了所有血液的石雕。
他背對著小暖，那只緊握著染血工錢的手，無力地垂在身側。鈔票邊緣粗糙的紋路清晰地印在他汗?jié)癖涞恼菩模瑓s再也感覺不到絲毫的溫度和價值。那幾張薄薄的紙幣，此刻輕飄飄得像幾片枯葉，似乎成了廢紙。
耳邊嗡嗡作響，是血液沖上頭頂?shù)穆曇簦窒袷菬o數(shù)尖銳的蜂鳴。房東太太哪狂喜笑聲、小暖顫抖絕望的聲音， ……所有聲音都在他腦海里瘋狂攪動、放大、撕裂！
他猛地轉過身！
小暖還站在原地，就在那扇半開的、象征著他們蝸居的破舊木門前。她瘦小的身體在寬大破舊的睡衣里瑟瑟發(fā)抖，像一片狂風中被撕扯的落葉。那張蒼白的小臉上毫無血色，嘴唇被咬得失去了最后一點血色，留下深深的齒痕。那雙總是盛著溫柔和笑意的杏眼，此刻空洞地望著方才房東太太消失的樓梯口方向，里面一片死寂的灰暗，看不到一絲光亮。
“暖暖……”雨宇的喉嚨像是被滾燙的烙鐵死死堵住，聲音嘶啞破裂，如同砂紙摩擦著生銹的鐵器。心臟的位置傳來一陣尖銳到無法呼吸的劇痛，比手腕被撕裂，比腰骨被壓斷，比撞在船舷上的淤青都要疼上千百倍！
他想沖過去抱住她，想對她說無數(shù)遍對不起……可是雙腳卻像被釘死在了冰冷骯臟的水泥地上，動彈不得。巨大的無力感和滅頂?shù)男呃⑷缤涞暮Ｋ?，瞬間將他淹沒、吞噬。他張著嘴，卻一個字也發(fā)不出來，只能像個傻子一樣，眼睜睜地看著他的女孩，像個被抽走了靈魂的空殼，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承受著這世間最殘忍煎熬。
小暖似乎終于被他的聲音喚醒，空洞的目光緩緩地、一點點地收了回來，落在了雨宇身上。當她的視線觸及他那條依舊在滲出暗紅色血跡、纏著污黑發(fā)硬布條的手臂時，灰暗的瞳孔劇烈地收縮了一下！巨大的驚恐和前所未有的心疼瞬間撕裂了她麻木的絕望！
“宇……”她猛地倒抽一口冷氣，發(fā)出一聲破碎的嗚咽，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燙到，踉蹌著向前撲過來，冰涼的、顫抖得不成樣子的雙手，不顧一切地捧住了他那只受傷的手臂！淚水終于決堤，如同斷了線的珠子，洶涌地沖出眼眶，砸落在冰冷的地面上，也砸落在他被血浸透的衣袖上?！把愕氖帧趺磿@么多血啊宇……”她語無倫次，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巨大的恐懼讓她幾乎站不穩(wěn)。
雨宇再也無法忍受！他丟掉手里那幾張輕飄飄的、仿佛帶著嘲諷的染血紙幣，用那只完好的左手，一把將哭得渾身顫抖的女孩狠狠地、緊緊地摟進懷里！像是要將她揉進自己的骨血里，用盡所有力氣去填補她內心的空洞和冰冷。
“對不起……對不起暖暖……是我沒用……是我沒用……”。他語無倫次，破碎的哽咽淹沒在喉嚨深處。他下頜死死抵著她冰涼的發(fā)頂，滾燙的淚水混合著小暖冰涼的淚水，一起砸落在彼此糾纏的衣衫上。那只完好的手臂用力到骨節(jié)泛白，仿佛要用這種方式把自己的生命渡給她。
小暖在他懷里哭得撕心裂肺，像是要把所有的委屈、無助和恐懼都哭出來。她緊緊回抱住他，指甲隔著單薄的衣料幾乎要嵌進他的背脊里，仿佛他是這冰冷絕望的世界里，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不是……宇……不是你的錯……”她的哭腔斷斷續(xù)續(xù)，卻帶著一種近乎頑固的堅定，“只要你……只要你沒事……”她抬起淚眼模糊的臉，那雙布滿血絲、盈滿淚水的杏眼，深深地望進雨宇寫滿痛苦和自責的眼底，像是在絕望的廢墟里，重新點燃了一簇微弱卻不肯熄滅的火苗：“……只要你還在……只要我們都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