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張瑞庭站在那間破舊的出租屋門口時,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斑駁的墻壁,發(fā)霉的角落,搖搖欲墜的木板床,還有桌上堆滿的泡面盒和外賣袋。他的兒子——張家唯一的繼承人,竟然在這種地方住了半年?雨宇坐在床邊,手里握著游戲手柄,屏幕上的光影在他蒼白的臉上閃爍。他頭也不抬,好像沒有見到父親一樣。
張瑞庭的臉色陰沉得可怕,他大步走過去,一把扯掉游戲機的電源線。
屏幕瞬間黑了下來。
雨宇終于抬頭,眼神冰冷:“有事?”
“跟我回家?!睆埲鹜サ穆曇舨蝗葜靡?。
雨宇嗤笑一聲,重新躺回床上,背對著他:“不回。”
張瑞庭的耐心終于耗盡,他一把拽住雨宇的衣領(lǐng),將他拖起來:“張雨宇!你看看你現(xiàn)在什么樣子?!”
雨宇任由他拽著,嘴角勾起一抹譏諷的笑:“什么樣子?不正是你希望的樣子嗎?”
張瑞庭的瞳孔猛地一縮。
“你不是一直想讓我聽話嗎?”雨宇的聲音輕飄飄的,卻像刀子一樣扎進張瑞庭心里,“現(xiàn)在我聽話了——不惹事,每天乖乖待著,你還有什么不滿意的?”
張瑞庭的手微微發(fā)抖,他盯著兒子那雙毫無生氣的眼睛,突然意識到——
雨宇不是在反抗,而是在自我毀滅。
2.
雨宇被強行帶回了張家別墅。
傭人們低著頭,不敢多看。夫人娜瓊芬站在樓梯口,眼眶發(fā)紅,卻不敢上前。
張瑞庭把雨宇推進他的臥室,冷聲道:“從今天開始,你哪兒也別想去?!?/p>
雨宇沒說話,徑直走到床邊,躺下,用被子蒙住頭。
張瑞庭盯著他看了幾秒,最終摔門而出。
張雨宇的房門緊閉。
從被父親強行帶回家的那一刻起,他就再也沒踏出過這個房間一步。
窗簾拉得嚴嚴實實,不透一絲光。空氣凝滯,仿佛連時間都在這里停滯。床上的被子凌亂地堆著,他卻沒躺下過——只是坐在床沿,低著頭,盯著地板上的某一點,像一尊被抽走靈魂的雕像。
他里捂著和一張小暖曾經(jīng)送給他的照片——那是他們高二春游時拍的,她站在櫻花樹下,笑得眉眼彎彎,陽光透過花瓣的縫隙落在她臉上,像撒了一層碎金。
而現(xiàn)在,這張照片被他攥在手里,指尖因為用力而發(fā)白。
他盯著照片,眼睛干澀得發(fā)疼,卻流不出一滴淚。
“宇,我們考同一所大學吧?”
記憶里,小暖的聲音輕快得像林間的小溪,帶著雀躍的期待。
而現(xiàn)在,這聲音成了扎進他心臟的刀,每想起一次,就攪動一次血肉。
“好。”
他當時答應(yīng)得那么干脆,仿佛未來觸手可及。
可現(xiàn)在呢?
她被關(guān)在家里,他被鎖在房間,連一句“再見”都沒能好好說。
3.
桌上的飯菜已經(jīng)涼透了。
母親娜瓊芬中午送來的粥和清炒時蔬,原封不動地擺在床頭柜上,表面凝了一層薄薄的油膜。
“雨宇,吃點東西吧……”
母親的聲音隔著門傳來,帶著小心翼翼的哀求。
他沒回答。
胃里空得發(fā)疼,可饑餓感比起心里的空洞,根本不值一提。
他寧愿餓死,也不想用味覺的刺激來麻痹自己——那是對小暖的背叛。
夜幕降臨,房間徹底陷入黑暗。
雨宇終于動了動僵硬的脖子,抬頭看向窗外。
月光透過窗簾的縫隙漏進來,在地板上劃出一道細弱的光痕。
他突然想起某個夜晚,他和小暖偷偷溜出自習室,坐在學校后操場的臺階上看星星。
她靠在他肩上,小聲說:“宇,你看那顆星星,像不像我們?”
“哪顆?”
“最亮的那兩顆,靠得很近的?!?/p>
他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到天幕上兩粒緊緊相依的星辰。
“它們會不會有一天分開?”她問。
他當時笑著揉她的頭發(fā):“不會,它們會一直在一起?!?/p>
而現(xiàn)在,雨宇盯著那道月光,突然覺得諷刺。
星星不會分開。
可人會。
凌晨三點,他的身體終于撐到極限。
眼前一陣陣發(fā)黑,太陽穴突突地跳,喉嚨干得像燒了一把火。
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想去倒杯水,卻因為低血糖而踉蹌了一下,膝蓋重重磕在床角。
疼痛讓他短暫地清醒了一瞬。
他低頭看著淤青的膝蓋,突然笑了。
——疼才好。
疼才能讓他確認自己還活著。
——
天亮時,娜瓊芬再次推開門,看到的是倒在地上的雨宇。
他臉色慘白,嘴唇干裂,手里還死死攥著那張照片。
“雨宇!”
她尖叫一聲,撲過去扶他。
雨宇半睜著眼,視線模糊,卻還是下意識地蜷起手指,護住照片。
“……別碰?!?/p>
他的聲音沙啞得不成樣子,像砂紙磨過銹鐵。
李媛的眼淚砸在他臉上。
“你到底要折磨自己到什么時候……”
雨宇閉上眼睛,嘴角扯出一個極淡的笑。
“到……我忘記她為止?!?/p>
(但怎么可能忘得了。)
4.
接下來的日子,雨宇像一具行尸走肉。
他白天睡覺,晚上通宵打游戲,餓了就點外賣,拒絕和任何人交流。
娜瓊芬試過勸他,可每次剛開口,雨宇就會戴上耳機,把音樂調(diào)到最大聲。
張瑞庭氣得砸了他三臺電腦,可第二天,雨宇又弄來一臺新的,繼續(xù)玩。
父子倆的冷戰(zhàn)持續(xù)了整整一個月。
5.
某天深夜,雨宇餓得胃疼,下樓找吃的。
廚房里,他撞見了正在泡茶的娜瓊芬。
母子倆四目相對,空氣凝固了幾秒。
娜瓊芬的眼眶瞬間紅了,她顫抖著伸出手,想摸雨宇的臉:“兒子……”
雨宇側(cè)身避開,聲音沙?。骸坝谐缘膯??”
娜瓊芬的眼淚掉了下來,她慌忙打開冰箱:“有,媽給你熱……”
雨宇看著母親手忙腳亂的樣子,突然覺得胸口悶得難受。
他轉(zhuǎn)身想走,卻被娜瓊芬拉住袖子。
“雨宇……”娜瓊芬的聲音帶著哭腔,“媽媽求你,別這樣對自己……”
雨宇僵在原地。
“你恨我們,可以罵,可以鬧,但別糟蹋自己……”母親的眼淚砸在他的手背上,滾燙,“媽媽看著心疼……”
雨宇的喉嚨發(fā)緊,他猛地抽回手,轉(zhuǎn)身上樓。
可那一夜,他第一次沒有打開游戲。
6.
自從與母親在廚房相遇哪天后,雨宇徹底放棄了掙扎。
他不再絕食,不再摔東西,甚至不再冷言冷語。
他選擇了一種更殘忍的報復——把自己變成一攤爛泥。
起初,他只是熬夜打游戲,白天睡覺。后來,他開始點外賣,炸雞、披薩、漢堡,高熱量的食物像毒藥一樣灌進胃里。咀嚼。吞咽。
再后來,他不再滿足于外賣,半夜偷偷溜進廚房,翻出冰箱里的牛排、黃油、奶油,用笨拙的手法煎出一盤盤油膩的食物,然后坐在黑暗的餐廳里,機械地往嘴里塞。
凌晨兩點,張家別墅一片死寂。
雨宇睜開眼,摸索著從床上爬起來。他的動作很慢,像一頭笨拙的熊,床墊在他離開時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他光著腳,踩過滿地垃圾,推開房門,蹣跚地走向廚房。
冰箱的冷光照在他浮腫的臉上。
他拿出——
· 一塊黃油
· 三顆雞蛋
· 半包培根
· 剩下的隔夜米飯
平底鍋燒熱,黃油扔進去,瞬間融化成金色的液體。培根煎得焦脆,雞蛋打散炒成蓬松的塊,最后倒入米飯,淋上醬油,翻炒到每一粒米都裹著油光。
他端著盤子,坐在餐桌前,開始往嘴里塞。
第一口,燙得舌尖發(fā)麻。
第二口,咸香的油脂在齒間爆開。
第三口、第四口……
他吃得越來越快,像一臺沒有感情的進食機器,直到胃部傳來尖銳的疼痛,直到喉嚨被塞滿,直到眼淚不受控制地流下來——
暴食和味蕾的刺激似乎能讓他短暫地忘記痛苦。
脂肪的堆積能讓他感覺不到心臟的空洞。
面對鏡子,他幾乎認不出來是自己。
7.
張雨宇的房間,曾經(jīng)是張家別墅里最明亮的一間。
落地窗外是精心修剪的草坪和噴泉,陽光透過薄紗窗簾灑進來,照在書桌上整齊排列的獎杯和證書上——那是他過去十七年人生的證明。
而現(xiàn)在,窗簾永遠緊閉,分不清白天黑夜??諝饫飶浡赓u盒里殘留的油脂味、泡面的咸腥、還有長時間不通風的悶濁。地板上散落著游戲光盤、可樂罐、薯片袋,床單上沾著醬汁的污漬,已經(jīng)凝固成深褐色的痂。
而在這片廢墟中央,是一座“肉山”。
張雨宇仰躺在床上,肚皮像一座隆起的沙丘,隨著呼吸緩慢起伏。他的臉已經(jīng)看不出曾經(jīng)的輪廓,下巴疊成三層,脖子幾乎消失,手臂上的肉擠壓在一起,手指關(guān)節(jié)被脂肪淹沒,像五根粗短的香腸。
他閉著眼,呼吸粗重,嘴角還沾著昨晚吃炸雞時留下的油漬。
8.
張瑞庭站在二樓走廊的陰影里,沉默地看著兒子深夜暴食的背影。
他的手指死死攥著欄桿,指節(jié)發(fā)白。
娜瓊芬站在他身后,捂著嘴無聲地哭泣。
“怎么辦……”她顫抖著問,“再這樣下去,他會死的……”
張瑞庭沒有說話。
他能用暴力把兒子帶回家,能用金錢切斷他和林小暖的聯(lián)系。
可他救不了兒子張雨宇。
沒有人能救一個心甘情愿溺死在食物里的人。
9.
某天清晨,雨宇在浴室里摔倒了。
他的膝蓋承受不住體重,咔嚓一聲,他重重跪在地上,隨后整個人像一堵倒塌的墻,轟然砸向地面。
他試圖爬起來,可手臂的脂肪使不上力,肚子卡在洗手臺和墻壁之間,動彈不得。
“爸……媽……”
他第一次喊出了聲,聲音里帶著恐懼。
當張瑞庭和娜瓊芬進來時,看到的是他們的兒子,像一只擱淺的鯨魚,狼狽地卡在狹小的空間里,滿臉是汗,呼吸急促。
張瑞庭的眼眶紅了。
他蹲下身,用盡全力把雨宇扶起來,手臂上的青筋暴起。
還是挪不動兒子,最后,叫來保姆幫忙,夫妻倆和保姆一起三人,終于把張雨宇弄到了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