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山的余燼尚未在天地間徹底冷卻,那股裹挾著硫磺與絕望的焦糊味,頑固地鉆入鼻腔。
八百里焦土,宛如大地一道丑陋的潰爛傷疤。悟空站在筋斗云上,金箍棒斜指地面,
火眼金睛掃過下方龜裂冒煙的赤地,那些僥幸逃過烈焰的村落,
只剩下斷壁殘垣和零星幾個呆立如泥塑木雕的人影。他們臉上沒有劫后余生的慶幸,
只有被抽干了魂魄般的死寂。風卷起黑色的灰燼,打著旋兒,像一場遲來的、骯臟的葬禮。
唐僧在沙僧攙扶下,對著這片煉獄般的景象,閉目合十,一串長長的佛號從唇間滾落,
每一個音節(jié)都浸透了悲憫,卻輕飄飄的,被熱風吹散,無法沉入這苦難的大地分毫。
八戒拖著釘耙,有氣無力地抱怨著腹中饑餓,聲音在空曠的死寂里顯得格外刺耳?!皫煾?,
”悟空的聲音打破了這沉重的寂靜,帶著一種近乎粗糲的直白,“這火,是熄了??蛇@地,
這人,怎么辦?”他指著下方,“沒了水,沒了糧,沒了活路。靠念經(jīng),能長出莊稼來?
”唐僧睜開眼,那目光清澈依舊,卻像隔著一層琉璃,映著苦難的影像,卻無法真正觸及。
“悟空,萬物自有定數(shù),生死輪回,皆是因果。我等西行取經(jīng),普度眾生,便是最大的慈悲。
此間慘狀,亦是他們前生業(yè)障所致,非我等眼下法力可徹底扭轉(zhuǎn)。當務之急,是速速西行,
取得真經(jīng),方能以無邊佛法,澤被蒼生,解萬世之苦?!薄皹I(yè)障?”悟空猛地扭頭,
眼中金光暴漲,一股燥熱的、難以壓制的戾氣在胸中翻騰,
幾乎要沖破他竭力維持的平靜表象,“師父!你睜開眼看看!看看那些娃兒!
看看那些等死的老人!他們前世造了什么孽,要受這等活罪?等你的真經(jīng)取回來,
他們墳頭的草都三尺高了!”他揮舞著金箍棒,棒風激蕩,攪得腳下的云氣都紊亂起來。
“俺老孫不懂你們那些彎彎繞繞的大道理!俺只知道,現(xiàn)在,眼前,他們需要水,需要糧,
需要活命!天庭那些神仙,平日里受著香火供奉,這會兒都瞎了聾了?俺老孫這就去東海,
找老龍王借些甘霖雨露;再去西王母的蟠桃園,討些仙果充饑!先把人救活了再說!
”“悟空!”唐僧的聲音陡然拔高,嚴厲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慌,“休得胡言!
強索仙家之物,此乃大盜之行!豈是出家人所為?擾了天庭法度,佛祖怪罪下來,
你擔待得起嗎?這緊箍咒——”“又是緊箍咒!”悟空猛地捂住頭上的金箍,
仿佛那冰冷的金屬圈瞬間變得滾燙,勒得他頭顱欲裂。五百年來,
這三個字像一道無形的枷鎖,比五行山的巨石更沉重地壓在他的靈魂上。每一次違逆,
每一次“不服管教”,換來的就是這深入骨髓、撕裂魂魄的劇痛。他眼底的金光劇烈閃爍,
如同瀕臨爆發(fā)的火山巖漿,那股桀驁的兇性幾乎要掙脫理智的束縛,焚毀眼前的一切。
他死死地盯著唐僧,那眼神復雜得可怕,有憤怒,有不甘,有深不見底的委屈,
還有一種被至親之人反復用“規(guī)矩”抽打后的、近乎絕望的疲憊。最終,
那噴薄欲出的巖漿被強行壓回了地殼深處。悟空緩緩地放下了手,指節(jié)捏得發(fā)白,微微顫抖。
他眼中的金光黯淡下去,像被強行潑滅的火焰,只余下一點不甘心的火星在深處掙扎。
他不再看唐僧,也不再看那片焦土,只是猛地扭過頭,望向西方那縹緲無垠的云海深處。
那里,是靈山的方向,也是禁錮他所有“不服管教”的最終源頭。一股冰冷的寒意,
混合著那未燃盡的怒火,沉甸甸地墜入心底。筋斗云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沉重,
微微震顫了一下。唐僧的斥責與緊箍咒的威脅,像冰冷的鐵水澆在悟空心頭翻騰的怒火上,
滋滋作響,騰起屈辱的白煙。他不再言語,只是猛地扭過頭,筋斗云驟然加速,
化作一道刺目的金光,撕裂沉悶的空氣,直直地撞向西天方向那看似遙不可及的云靄。
這沉默的爆發(fā)比任何咆哮都更具力量,云層被他撞出巨大的空洞,發(fā)出沉悶的爆鳴,
狂亂的氣流將下方八戒的僧帽都掀飛了老遠。唐僧望著那道決絕遠去的金光,
嘴唇翕動了幾下,終究沒有念出緊箍咒的咒文,只是長長地、無聲地嘆息了一聲,
那嘆息里充滿了無力與一種更深的不安。沙僧沉默地低下頭,仿佛要將自己融入這片焦土。
八戒手忙腳亂地追回自己的帽子,小聲嘟囔著:“這遭瘟的猴子,
又犯渾了……”悟空一路疾馳,并非漫無目的。他心中翻涌著唐僧那句“佛祖怪罪”,
一個念頭在憤怒與不甘的巖漿中逐漸冷卻成型,變得清晰而堅硬——他要質(zhì)問!
當面質(zhì)問那個端坐蓮臺、制定一切規(guī)則、將他壓在五行山下又套上金箍的存在!憑什么?
憑什么他齊天大圣孫悟空,要受這鳥氣?憑什么救眼前的人,就成了“大盜”,
成了“擾了法度”?靈山,越來越近。那巍峨的山巒籠罩在永恒不散的祥光瑞靄之中,
梵唱隱隱,檀香浮動,一派莊嚴神圣、不容置疑的極樂氣象。然而,此刻在悟空眼中,
這片祥和之地卻顯得如此刺目,如同鍍金的牢籠。他按下云頭,
并未直接闖入大雷音寺的森嚴殿宇,而是落在靈山腳下,一片幽僻的紫竹林邊緣。竹影婆娑,
沙沙作響,更添幾分清寂。他需要一個暫時冷靜的地方,梳理一下胸中翻江倒海的憤懣,
想想該如何面對那至高無上的佛祖。就在這時,異變陡生!
前方的空氣毫無征兆地劇烈扭曲、旋轉(zhuǎn),如同被一只無形巨手攪動的水面。
空間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裂開一道漆黑猙獰的縫隙。
一股冰冷、兇戾、帶著毀滅氣息的妖風猛地從中噴涌而出,吹得紫竹狂亂搖擺,
竹葉如利箭般四射!悟空瞳孔驟然收縮,火眼金睛瞬間爆發(fā)出刺目的金芒!
那并非尋常的妖氣,其中蘊含的暴虐、狂躁,
甚至那隱隱透出的本源氣息……竟讓他感到一種毛骨悚然的熟悉!妖風散去,
一個身影從空間裂縫中一步踏出,穩(wěn)穩(wěn)地落在地上。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悟空渾身劇震,
如遭雷擊!他死死地盯著眼前的身影,
握著金箍棒的手指關(guān)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發(fā)出咯咯的脆響,
幾乎要將這隨他征戰(zhàn)四方的神兵捏碎!那身影,身披鎖子黃金甲,頭戴鳳翅紫金冠,
足蹬藕絲步云履!手中,赫然也擎著一根金光萬道、瑞氣千條的鐵棒!
更讓悟空血液幾乎凍結(jié)的是那張臉——雷公嘴,孤拐面,火眼金睛灼灼逼人,
眉宇間那股桀驁不馴、睥睨天下的神氣,與他一般無二!活脫脫就是另一個孫悟空!
“你……是……誰?!”悟空的聲音像是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砂石,嘶啞、干澀,
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和一種被徹底冒犯的暴怒。他從未想過,
這天地間竟會出現(xiàn)一個與他如此相似的存在,這感覺比被壓在五行山下五百年還要令人窒息。
對面的“孫悟空”咧開嘴,露出一個混合著嘲諷與瘋狂的笑容,
那笑容的弧度都與悟空如出一轍,卻透著一種令人心寒的邪異。
“嘿嘿嘿……”那笑聲尖銳刺耳,如同夜梟嘶鳴,“俺老孫?俺老孫才是真正的齊天大圣!
你這妖怪,膽敢冒充俺的模樣,在此招搖撞騙!吃俺老孫一棒!”話音未落,
對面的“孫悟空”眼中兇光爆射,毫無征兆地,
手中那根與金箍棒別無二致的鐵棒已化作撕裂空間的暗金色雷霆,
挾著開山裂海、粉碎星辰的恐怖威勢,當頭朝悟空狠狠砸下!棍風呼嘯,
竟將周圍的紫竹連根拔起,絞成齏粉!這一棒,又快!又狠!又毒!
帶著純粹到極致的毀滅殺意,沒有絲毫試探,就是要將悟空當場格殺!
悟空心中的驚駭瞬間被點燃的怒火和滔天的戰(zhàn)意取代!他暴吼一聲,
宛如九天驚雷炸響:“放屁!俺老孫在此!”手中金箍棒不甘示弱地迎風暴漲,
金光刺破妖氛,同樣裹挾著毀天滅地的力量,毫無花哨地硬撼而上!轟——!??!
兩根定海神珍鐵鑄造的絕世神兵,兩個“齊天大圣”的全力一擊,
毫無保留地、結(jié)結(jié)實實地撞在了一起!無法形容的巨響!仿佛天地初開時的混沌大爆炸!
以兩棒交擊點為圓心,一圈肉眼可見的、凝若實質(zhì)的毀滅沖擊波猛地擴散開來!所過之處,
空間如同脆弱的琉璃般寸寸碎裂,露出后面狂暴肆虐的混沌亂流!
靈山腳下那片寧靜祥和的紫竹林,瞬間被徹底抹去,
原地只留下一個深不見底的巨大焦黑坑洞,邊緣的巖石被高溫熔化成赤紅的巖漿,緩緩流淌!
整個靈山,似乎都在這毀天滅地的碰撞中,微微震顫了一下。兩道金光,
如同兩顆失控的毀滅星辰,以靈山為中心,在九天十地瘋狂追逐、碰撞、絞殺!每一次撞擊,
都爆發(fā)出撕裂蒼穹的巨響,震蕩得三界不穩(wěn)。罡風如億萬把利刃,
將途經(jīng)的云海絞得粉碎;逸散的能量亂流,化作一道道紫黑色的毀滅雷霆,劈開大地,
點燃山巒。他們先是從靈山腳下那片被徹底抹平的紫竹廢墟,一路打上云霄,
攪動三十三重天外的罡風層。天兵天將的驚呼被戰(zhàn)斗的轟鳴徹底淹沒,
南天門在劇烈的空間震蕩中嗡嗡作響。隨后又如同墜落的隕星,裹挾著滅世之威砸向凡間。
一座巍峨的山峰,在兩道金光碰撞的余波中,如同沙堡般無聲無息地坍塌、粉碎,
化作漫天煙塵。東海之上,萬丈狂瀾被憑空掀起,又被恐怖的力量瞬間蒸發(fā)。龍宮劇烈搖晃,
水晶宮頂簌簌落下碎屑,老龍王敖廣嚇得縮在寶座下瑟瑟發(fā)抖,連呼:“禍事了!禍事了!
兩個大圣打過來了!”幽冥地府,孽鏡臺光芒亂閃,無數(shù)鬼魂在突如其來的震蕩中尖嘯哀嚎。
十殿閻羅驚惶失措,判官手中的生死簿都拿捏不穩(wěn)。三界大亂!神佛驚懼!萬靈戰(zhàn)栗!
而這場風暴的核心——兩個一模一樣的孫悟空,他們的戰(zhàn)斗已臻至瘋狂!“妖怪!看棒!
”假行者(六耳獼猴)嘶吼著,眼中閃爍著近乎癲狂的赤紅光芒,金箍棒(或者說,
那根一模一樣的鐵棒)舞動得密不透風,每一擊都帶著玉石俱焚的狠辣,直取悟空要害。
他的招式,竟與悟空一般無二,七十二般變化隨心而動,時而化作巨鷹撲擊,
時而化作游魚遁形,時而分身千百,從四面八方狂攻猛打!那狂暴的氣息,
那悍不畏死的兇性,甚至比此刻被激怒的真悟空,還要純粹、還要極端!“六耳賊!
休得猖狂!”悟空怒火焚天,金箍棒在他手中化作金色的怒龍,咆哮著撕裂一切阻擋。
他同樣施展渾身解數(shù),法天象地拔起萬丈巨軀,與對方的巨猿法相硬撼;三頭六臂神通盡展,
金箍棒如狂風暴雨般砸落。火眼金睛金光熾盛,試圖看穿對方變化的破綻,
尋找那“六只耳朵”的本相。然而,讓他心頭越來越沉的是,對方身上那層本源的氣息,
那源自混沌石胎的獨特韻味,竟與自己別無二致!仿佛在和自己的一面瘋狂倒影搏殺!轟!
又一次驚天動地的硬撼!兩道身影如同炮彈般倒飛出去,各自撞塌了一座小山,
煙塵沖天而起。煙塵未散,兩道金光再次對沖!這一次,假行者(六耳)的棍法陡然一變,
帶上了悟空從未見過的詭異刁鉆,仿佛融合了某種陰狠的魔道手段,棍影重重,虛實難辨,
直刺悟空心窩!悟空雖驚不亂,金箍棒巧妙一引一蕩,險之又險地化開這致命一擊,
但一縷鬢毛卻被凌厲的棍風削斷,飄落塵埃。“好賊子!”悟空又驚又怒,
對方的戰(zhàn)斗本能和應變,竟似不弱于自己分毫!這場毀天滅地的戰(zhàn)斗,
最終將戰(zhàn)場拉回了靈鷲峰巔,大雷音寺前那神圣的廣場之上!兩道金光裹挾著毀滅的颶風,
重重地砸落在由無垢白玉鋪就的廣場上。轟然巨響中,堅逾精鋼的白玉地磚寸寸碎裂,
蛛網(wǎng)般的裂痕瘋狂蔓延。煙塵彌漫,但瞬間又被無形的力量滌蕩一空。煙塵散盡,
露出兩個渾身浴血、甲胄破碎、卻依舊挺立如標槍的身影。鎖子黃金甲上布滿了凹痕和裂口,
鳳翅紫金冠也歪斜了,金紅的血液順著他們的手臂、臉頰流淌,滴落在潔白的玉磚上,
分外刺目。兩雙同樣燃燒著熊熊烈焰的火眼金睛,隔著不過十丈的距離,死死地鎖定著對方,
那目光中的恨意與殺機,幾乎要將空氣點燃!整個大雷音寺前,早已是諸天神佛云集。
大雄寶殿的巍峨殿門敞開,萬丈祥光瑞靄之中,如來佛祖端坐于九品金蓮之上,
面容悲憫而沉靜,仿佛眼前這毀天滅地的戰(zhàn)斗,不過是恒河沙數(shù)中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
觀音菩薩侍立蓮臺之側(cè),手持玉凈瓶,柳眉微蹙,眼神復雜地注視著場中。
文殊、普賢、地藏王、彌勒佛……諸大菩薩、羅漢、金剛、揭諦、比丘僧尼,肅立兩旁,
寶相莊嚴,目光卻都聚焦在那兩個一模一樣、煞氣沖天的“孫悟空”身上,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凝重與困惑?!胺鹱?!佛祖啊!”左邊的悟空猛地踏前一步,
聲音嘶啞卻帶著驚天動地的悲憤,他指著對面的假行者(六耳),眼中幾乎要噴出火來,
“此獠乃是六耳獼猴所化!他趁俺老孫一時不察,幻化俺的模樣,搶奪行李,打傷師父,
阻我取經(jīng)大業(yè)!更在此處,與俺老孫纏斗不休,禍亂三界!求佛祖慧眼,辨明真?zhèn)危?/p>
降此妖孽,還俺老孫清白!”他每一句話都如同泣血,
帶著五百年來積壓的委屈和此刻被冒犯到極致的憤怒。他相信,以佛祖的無邊法力,
定能看穿這妖孽的偽裝!然而,對面的假行者(六耳)卻并未立刻反駁。他只是靜靜地站著,
微微低著頭,破碎的甲胄縫隙間,血珠仍在緩緩滲出,滴落。他的嘴角,
似乎勾起了一抹極其細微、難以察覺的弧度,轉(zhuǎn)瞬即逝,快得如同錯覺。那弧度里,
沒有憤怒,沒有辯解,只有一種近乎冷漠的……等待?他沒有像悟空那樣激動地自辯,
反而在悟空話音落下后,才緩緩抬起頭,迎向蓮臺上那至高無上的目光。他的眼神異常平靜,
平靜得像一潭深不見底的寒水,沒有絲毫波瀾,只有一種絕對的、純粹的服從。他開口,
聲音平穩(wěn)得沒有一絲起伏,仿佛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guān)的事實:“弟子一心護持師父西行取經(jīng),
不敢有絲毫懈怠。此妖變化弟子模樣,神通廣大,弟子與他爭斗多時,難分高下。弟子愚鈍,
無法辨其真?zhèn)?,唯請我佛如來,發(fā)大慈悲,運大智慧,與弟子辨明邪正,指明正果?!闭f罷,
他再次垂首,姿態(tài)恭謹?shù)搅藰O點,如同最虔誠的弟子在聆聽師尊的教誨。這截然不同的反應,
如同冰水澆入滾油!悟空瞬間愣住了,一股難以言喻的冰冷寒意猛地從脊椎骨竄上頭頂!
他看著那個沉默恭順、宛如泥胎木偶般的“自己”,
再看看周圍諸佛菩薩眼中那明顯傾向于后者的、帶著贊許與認同的目光,
一股巨大的荒謬感和被整個世界拋棄的孤絕感,瞬間攫住了他!“不!不是這樣的!
”悟空猛地看向蓮臺,聲音因極度的驚駭和憤怒而尖銳變調(diào),“佛祖!他在撒謊!
他才是假的!你看他的眼神!你看他那副奴才相!俺老孫齊天大圣孫悟空,豈是這等模樣?!
”他指著假行者(六耳),手指都在顫抖。蓮臺之上,如來佛祖的目光深邃如海,
緩緩掃過場中兩個身影。那目光似乎帶著洞徹一切的智慧,卻又平靜得令人心悸。
他緩緩開口,聲音宏大莊嚴,如同黃鐘大呂,響徹整個靈山:“周天之內(nèi)有五仙,
乃天地神人鬼;有五蟲,乃蠃鱗毛羽昆。然此猴非天非地非神非人非鬼,
亦非蠃非鱗非毛非羽非昆。又有四猴混世,不入十類之種。
”佛祖的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權(quán)威,仿佛在闡述天地至理。所有神佛都屏息凝神,
靜待下文?!澳耸庆`明石猴、赤尻馬猴、通臂猿猴……”佛祖的目光如同實質(zhì),
緩緩落在那個嘶聲力辯、桀驁不馴的身影上,最終定格,“……與六耳獼猴。
”“此猴若立一處,能知千里外之事;凡人說話,亦能知之;故此善聆音,能察理,知前后,
萬物皆明。此乃六耳獼猴也。”每一個字,都像一柄冰冷的巨錘,狠狠砸在悟空的心口!
他的血液瞬間凍結(jié)了!他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著佛祖,
仿佛第一次認識這位至高無上的存在!“不——!?。?/p>
”一聲凄厲到扭曲、絕望到靈魂深處的咆哮,猛地從悟空喉嚨里炸開!
那聲音飽含著被徹底背叛、被碾碎一切的痛苦和憤怒!他明白了!他終于明白了!
這根本不是什么辨明邪正!這是一場精心策劃的謀殺!是佛祖親自為他敲響的喪鐘!
他指著那沉默恭順的假行者(六耳),目眥欲裂,發(fā)出泣血的吶喊:“佛祖!你睜眼看看!
俺老孫才是真的!他才是假的六耳!你為何顛倒黑白?!為何——”他的控訴戛然而止。
因為蓮臺之上的如來佛祖,伸出了那只仿佛能覆蓋整個宇宙的金色佛掌。掌中,
一個看似樸實無華的紫金缽盂,正散發(fā)出柔和卻足以禁錮時空的佛光。“孽畜,還不現(xiàn)形?
”佛祖的聲音依舊平靜,卻帶著宣判般的威嚴。那紫金缽盂輕輕一傾,
一道澄澈浩大、無可抗拒的金色佛光,如同天河倒卷,瞬間傾瀉而下!目標,
并非那沉默恭順的假行者(六耳),
而是那個正在發(fā)出泣血控訴、渾身散發(fā)著不屈與憤怒的真悟空!嗡——!佛光如獄,
當頭罩下!一股源自靈魂深處的恐怖禁錮之力瞬間降臨!
悟空只覺得周身法力如同被凍結(jié)的江河,瞬間凝固!那桀驁不馴、敢于捅破天的意志,
在這無上的佛威面前,竟顯得如此渺小無力!他引以為傲的筋斗云神通被死死壓制,
七十二變被徹底鎖死,甚至連挪動一根手指都變得艱難萬分!
只有那頂禁錮了他五百年的金箍,在這佛光籠罩下,驟然變得熾熱滾燙,發(fā)出低沉的嗡鳴,
仿佛在呼應著主人的絕望!他像是被琥珀凝固的飛蟲,被釘在了原地!
唯有那雙燃燒著不屈火焰的金色眼瞳,死死地、死死地透過那層佛光,
望向蓮臺之上那寶相莊嚴的身影,眼中是滔天的恨意、被徹底背叛的痛楚,
以及一種洞穿一切陰謀的、冰冷的絕望。“不——!俺老孫不服??!
”他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發(fā)出最后一聲撕心裂肺的咆哮,那聲音穿透佛光,
帶著無盡的悲涼與不甘,回蕩在諸天神佛耳畔。然而,這聲音在宏大的佛光梵唱中,
顯得如此微弱,如此徒勞。就在這凝固的絕望瞬間,一道暗金色的、快如鬼魅的身影動了!
是一直沉默、恭順地站在一旁的假行者(六耳)!他的動作快到了極致,沒有絲毫猶豫,
沒有絲毫憐憫!就在悟空被紫金缽盂佛光徹底禁錮、動彈不得的剎那,
他手中的鐵棒(那根與金箍棒一模一樣的定海神珍鐵)已經(jīng)化作一道撕裂虛空的死亡閃電!
沒有驚天動地的聲勢,只有純粹到極致的速度與殺意!暗金色的棒影,精準無比地,
無聲無息地,洞穿了佛光牢籠!噗嗤!
一聲沉悶得令人心悸的、血肉骨骼被瞬間貫穿、粉碎的聲響!時間,
仿佛在這一刻被拉長、凝固。整個大雷音寺前,死寂無聲。所有神佛,包括蓮臺上的如來,
都靜靜地看著這一幕。悟空的身體猛地一僵。他艱難地、極其緩慢地低下頭。
看到那根熟悉的、暗金色的鐵棒,正從自己胸口心臟的位置,貫穿而出。冰冷的金屬,
帶著毀滅性的力量,瞬間粉碎了他所有的生機。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
卻只涌出一大口滾燙的、帶著金色光點的鮮血。他的眼神開始渙散,
那不屈的金光如同風中殘燭,劇烈地搖曳了幾下。在意識徹底沉入無邊黑暗前的最后一瞬,
他拼盡全力,將目光投向那個手持鐵棒、站在自己面前的身影。那張臉,依舊是他的模樣。
但那眼神……冰冷,空洞,沒有一絲屬于齊天大圣的桀驁,沒有一絲屬于孫悟空的靈動,
只有一片死寂的、如同被最精密的傀儡線操控著的……服從。
“你……也……是……棋子……”他用盡最后的氣力,從喉嚨里擠出幾個模糊不清的音節(jié),
帶著無盡的嘲弄和洞悉真相的悲涼。隨即,眼中的金光徹底熄滅。
那曾經(jīng)大鬧天宮、攪亂地府、令神佛顫抖的齊天大圣孫悟空,身體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骼,
軟軟地癱倒下去。鮮血,在無垢的白玉地面上,洇開一大片刺目的、絕望的金紅。
假行者(六耳)面無表情地抽回鐵棒,帶出一蓬血霧。他看也沒看腳下迅速失去溫度的尸體,
仿佛只是碾死了一只微不足道的蟲子。他轉(zhuǎn)過身,對著蓮臺之上那至高無上的身影,
單膝跪地,頭顱深深低下,破碎的甲胄上沾染著刺目的鮮血,聲音平穩(wěn)無波,
如同最完美的機械:“妖孽已除,弟子幸不辱命。
”自那驚天動地、打敗認知的靈山血案之后,西行路上的孫悟空,像是被徹底抽去了筋骨,
換上了一副全然陌生的魂魄。他依舊穿著那身鎖子黃金甲,依舊扛著那根金箍棒,
火眼金睛掃視四方時,金光依舊銳利。然而,
那曾經(jīng)幾乎要破甲而出的、如同熔巖般滾燙的桀驁與野性,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
是一種近乎刻板的恭順,一種令人不安的沉默。唐僧的每一句話,都成了他行動的最高指令,
甚至不需要思考。八戒偶爾偷懶耍滑,抱怨路途艱辛,沙僧默默挑著擔子,
悟空不再像從前那樣跳起來揪著八戒的耳朵笑罵,或者干脆一棒子敲過去。
他只是沉默地站在唐僧身側(cè),像一個最忠誠的護衛(wèi),目光低垂,
仿佛對周遭的一切都漠不關(guān)心。只有當唐僧的目光掃過來,或者嘴唇微動似要開口時,
他才會立刻做出反應,動作精準得如同預設好的機括。“悟空,前方山勢險惡,恐有妖氣,
你去探探路?!碧粕兆“堮R,望著前方黑黢黢、怪石嶙峋的山巒,眉宇間帶著一絲憂慮。
“是,師父?!蔽蚩諔暎瑳]有任何多余的動作和言語,身形一晃,
化作一道金光便射入山中。速度快得驚人,卻毫無往日那種隨心所欲、自由自在的靈動感,
更像是一支被射出去的、筆直的箭。八戒看著那道消失的金光,湊到沙僧身邊,壓低聲音,
帶著幾分困惑和不易察覺的輕松:“沙師弟,你覺不覺得……大師兄自從靈山回來,
像是換了個人?這……這也太聽話了!老豬我這心里頭,咋反倒有點毛毛的?
”沙僧沉默地調(diào)整了一下肩上的擔子,甕聲甕氣地回答:“二師兄,
大師兄……或許是經(jīng)了佛祖點化,更懂規(guī)矩了。”他嘴上這么說,
那忠厚的臉上卻也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疑慮。他記得很清楚,以前大師兄去探路,
總喜歡在空中翻幾個筋斗,或者順手摘幾個山桃回來,有時還會故意嚇唬一下林間的小妖。
如今的金光,只有目的,毫無意趣。前方山中,果然盤踞著一伙不成氣候的小妖,
領(lǐng)頭的是一只剛化形不久、道行淺薄的狼妖,帶著幾十個山精樹怪,占了個破敗的山洞,
靠打劫落單的行商過活。它們遠遠看到一道金光落地,
顯出身披金甲、手持鐵棒的“孫悟空”,頓時嚇得魂飛魄散,腿肚子轉(zhuǎn)筋,
兵器叮叮當當?shù)袅艘坏?。狼妖噗通一聲跪倒在地,磕頭如搗蒜:“大圣爺爺饒命!
大圣爺爺饒命啊!小的們有眼無珠,不知大圣爺爺法駕降臨!求大圣爺爺開恩!
小的們這就散了!永世不敢為惡!”按照五百年來齊天大圣的脾氣,這等攔路的小妖,
縱不打死,至少也要一棒子掃飛,打它個筋斷骨折,以儆效尤。然而此刻的“悟空”,
只是漠然地掃視著這群抖成一團的妖物。他手中的金箍棒甚至沒有抬起來,
火眼金睛里看不到絲毫殺意,只有一片深潭般的平靜?!皫煾复缺癁閼?,爾等既已知錯,
速速離去,不得再行劫掠,否則……”他的聲音平鋪直敘,毫無波瀾,
像是在宣讀一份無關(guān)緊要的告示,“定不輕饒?!闭f完,
他不再看那些如蒙大赦、連滾爬爬逃竄的小妖,轉(zhuǎn)身便走,化作金光返回。八戒得知情況,
瞪大了眼睛:“就……就這么放了?大師兄,你以前可不是這樣的!這些小妖今日放了,
明日難保不去害別人!”“師父教導,上天有好生之德?!蔽蚩照驹谔粕砗蟀氩降奈恢茫?/p>
微微垂著眼簾,聲音沒有任何起伏,“它們已發(fā)誓改過,何必再造殺孽?趕路要緊。
”唐僧聞言,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捻動佛珠,點頭贊許:“善哉!悟空,你果然大有進益,
深體我佛慈悲之心。如此甚好,甚好。”八戒張了張嘴,
看著悟空那副恭順得近乎木然的樣子,再看看師父欣慰的笑容,最終把一肚子的話咽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