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yī)院單人病房的窗簾留了一道縫隙,午后的陽光被過濾成柔和的淡金,斜斜灑在素白的被褥上??諝饫飶浡舅畣握{冰冷的氣息,點滴瓶里的藥液無聲滴落,規(guī)律的聲響清晰得扎人。曲筱綃眼皮沉重地掀開,視野里是單調的天花板和懸掛著的透明液體,意識如同沉船緩慢浮出水面??谇焕餁埩糁F銹般的血腥氣,喉嚨深處干澀灼痛,每一次微弱的吞咽都像砂紙摩擦。
視線艱難地轉動,落在床邊。
高大挺拔的身影斜倚在稍顯狹窄的陪護椅上。姚斌閉著眼,濃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淺淺的陰影,下顎繃得很緊,即使在淺眠中也帶著一種難以放松的堅硬棱角。他身上的深色羊絨開衫外套皺巴巴地搭在椅背上,里面那件做工精良的絲棉襯衫袖口隨意翻卷,露出線條分明的小臂。更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左手——手臂搭在椅子扶手邊緣,手掌卻朝上攤開著,而她的右手……正毫無知覺地、溫順地擱在他的掌心之上。
他的手掌很大,指節(jié)分明有力,掌心和指腹帶著常年接觸器械和射擊留下的微糲薄繭。此刻,那掌心如同一方溫熱的暖玉,將她冰冷蒼白、甚至有些顫抖的五指完全地包裹住。那源源不斷傳遞過來的、堅定穩(wěn)沉的熱度,正透過皮膚,緩慢地、執(zhí)拗地驅散她指尖的寒冷麻木。
曲筱綃的心臟像是被這無聲而緊密的觸碰狠狠攥了一下。
她目光緩緩上移。陪護椅旁邊的矮柜上,一個骨瓷保溫杯杯口氤氳著淡淡的藥草霧氣。旁邊的小巧藥盒蓋子被仔細地旋開著,露出里面分好格子的幾粒白色藥片。再遠一點,被調成靜音的平板電腦屏幕上,正運行著復雜的數(shù)據(jù)穿透分析模型界面,一串串代表不同股票和資產的代碼快速滾動,光標定格在幾個剛被標注了紅色下劃線的“盛茂系”關聯(lián)企業(yè)名稱上。而在平板電腦的角落,靜靜地壓著一份邊角已經有些微卷的紙頁——她認出那是昨天下午那份《荊棘玫瑰系列市場差異化戰(zhàn)略及啟動資金估算草案》。那上面還貼著一張淺黃色的便簽條,上面用銳利的硬筆字寫著:“專利注冊窗口期剩 72 小時”。
他不僅守在這里。
還在處理她尚未引爆的炸彈。
還在盯著那條她差點被奪走、如今已屬于她的事業(yè)命脈!
“……咳。”喉頭的干癢無法抑制,曲筱綃發(fā)出一聲微弱的、破碎的咳嗽。
椅上的姚斌瞬間睜開了眼!
那雙眼睛沒有絲毫睡后的朦朧,只有如同精密儀器校準完畢般的銳利和清明!視線立刻精準無誤地鎖定她蒼白失水的臉龐!眼底深處瞬間翻涌起一絲極其細微、卻不容錯辨的緊張!
他沒有說話。
只是原本虛握著她的手立刻收緊了幾分!那包裹著她冰涼手指的熱意傳遞變得更加主動、更加不容掙脫。隨即,他迅速傾身靠近床頭,動作迅捷卻控制著絕不帶起一陣冷風。一只帶著暖意的手掌極其自然地墊在了她后頸下方幾寸、微涼的枕頭上,巧妙地承托起她的肩頸位置,穩(wěn)定而輕柔地將她扶起一個更利于呼吸的角度。另一只手則飛快地抄起旁邊水杯里插著的吸管,將杯口遞到她干裂的唇邊。
微涼的清水立刻浸潤了唇瓣,順著吸管滑入灼痛的咽喉。這體貼入微的動作流暢而默契,仿佛已演練過千百遍。曲筱綃順從地小口吸吮著,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他近在咫尺的下顎線條上。那里冒出一些青黑色的胡茬,顯出連日來的疲憊。但那雙緊鎖著她的眼睛,卻亮得驚人,像燃著永不熄滅的幽焰。
就在這時——
嗡嗡嗡!嗡嗡嗡!
姚斌隨意放在矮柜上的私人手機屏幕驟然亮起!瘋狂的高頻震動打破了病房短暫的寧靜!
屏幕上跳動著一個名字:【樊勝美】!
曲筱綃的呼吸一滯!那個名字讓她瞬間想起22樓此刻可能面臨的狂風驟雨。姚斌的眉頭極其細微地一皺,目光銳利地掃過屏幕上的名字和顯示為魔都的陌生區(qū)號,眼神瞬間沉了下去,帶著一絲被打擾的不悅和被觸及領地的凌厲。他幾乎沒有任何猶豫,甚至沒有看一眼曲筱綃探詢的目光,抬手——
掛斷!
動作干脆利落,帶著不容置疑的絕對防御!仿佛切掉一個無關緊要的信號!
震動戛然而止!
病房內重歸寂靜。
姚斌收回視線,重新落回曲筱綃臉上時,那點冰冷的警覺已然消失。他將吸管重新調整位置,聲音低沉沙啞,卻不帶一絲壓迫感,只有一種極致的耐心與專注:“還喝嗎?”
曲筱綃輕輕搖頭。喉嚨的干澀被水流撫慰,但那冰冷的擔憂卻如同潮水般漫上。邱瑩瑩那個藏不住事的傻丫頭,關雎爾那個遇事只會扛的悶葫蘆,還有……樊勝美那崩潰絕望的電話……她們怎么樣了?姚斌剛才那一掛,會不會讓事情更糟?
“她……”曲筱綃聲音嘶啞得厲害,剛開口說一個字,就被咽喉的刺痛逼得蹙緊了眉頭,后面的話堵在了喉嚨里。
姚斌靜靜地看著她,將她眼底那份被強行按壓下去的焦慮和憂色盡收眼底。他沒有立刻回答“樊勝美怎么了”這種無意義的追問,那只墊在她頸后的手微微用力,讓她靠得更穩(wěn)固舒適些。
然后,他用一種絕對平靜無波、如同陳述天氣預報的語調清晰地說道:
“昨晚,你前助理琳達主動聯(lián)絡我,說她剛整理出金標環(huán)球在東南亞兩個殼公司最后兩筆對沖資金動向的原始密鑰。證據(jù)鏈已經閉環(huán)?!?/p>
他的目光深沉地落在她臉上,確認她能聽懂這關鍵的信息。“天亮前,完整檔案袋就會擺在專案組最核心的幾位負責人的辦公桌上。曲連杰和他那幾個洗錢搭臺的人,一個都跑不了?!?/p>
他頓了頓,語氣毫無起伏地補充:“所以,所有試圖通過你爸或者曲氏其他人施壓、翻案、撈人或者找你麻煩的路徑——”
“全斷了?!甭曇羧缤瑪財噤撹F的利刃,冷硬干脆。
“包括盛茂那位急著撇清關系的梁董。”他嘴角勾起一絲極冷的弧度,“他現(xiàn)在大概正焦頭爛額,應付他兒子可能牽扯‘金標環(huán)球’那批貨的質詢風暴,更頭疼他家最大現(xiàn)金流池子正在被穿透審計?!?/p>
他簡明扼要、毫無感情地將一夕之間被她點燃的風暴中心現(xiàn)狀和斬斷的退路擺在眼前。仿佛這滔天巨浪、足以決定無數(shù)人命運的劇變,在他口中不過是幾條已被處理完畢的工作簡報。
曲筱綃的瞳孔因為巨大的信息量而微微收縮。血液仿佛在瞬間流快了幾分,卻又被一種更深沉的疲憊拽住。就在此時,姚斌像是漫不經心地,伸手用拇指指腹極其輕柔地揩去她唇瓣殘留的一點水漬。那帶著薄繭的溫熱觸感擦過唇緣,帶起一絲微麻的戰(zhàn)栗。
他看著她疲憊卻漸漸清明的眼睛,最后一句陳述如同磐石落地:
“她們沒你想的那么脆弱?!彼穆曇舻统炼V定,“現(xiàn)在,閉眼。睡?!?/p>
一個不容置疑的指令。如同最頂級的催眠師下達的命令曲。
傍晚。樊勝美租住的老破小區(qū)樓道里彌漫著潮濕發(fā)霉的氣味和劣質油炸食物餿掉的味道。夕陽黯淡的光線從窄小的窗戶擠入,也驅散不了濃重的陰郁。她蜷縮在冰涼硌人的水泥樓梯轉角,后背死死抵著剝落墻皮的生硬墻面,臉上是涕淚縱橫后干涸的狼藉。懷里那只老舊的手機屏幕裂成蛛網,上面無數(shù)條猩紅刺目的催債短信如同一只只吸血的水蛭緊盯著她。
嗡——!
又是一條!還是那個魔鬼般的號碼!
絕望如同冰冷的海水沒頂而來!她痛苦地閉上眼,手指顫抖著伸向屏幕,似乎想點開那條地獄傳票——
突然!
那熟悉的【豺狼(高利)】昵稱頭像……驟然消失了!變成了一片刺目的灰白!緊接著!一條嶄新的、系統(tǒng)自動生成的短信息彈出:
【您尾號xxxx的儲蓄卡,于本日17:28分收到他行轉賬,存入人民幣38,000.00元。交易摘要:償還債務-委托方代理結算?!?/p>
樊勝美如遭雷擊!全身血液瞬間沖到頭頂!手指抖得厲害,差點把手機摔到地上!那猶如附骨之疽、日夜啃噬她靈魂的三萬八……還上了?還上了?!誰?!誰還的?委托方?!
驚疑、狂喜、恐懼如同打翻的五味瓶在她心中翻江倒海!她猛地抬頭,視線茫然地在昏暗的樓道里掃過,最終死死釘在墻壁轉角處——那里用白色粉筆潦草地畫著一個不起眼的小熊圖案,旁邊跟著一串難以理解的數(shù)字“0609”。
小熊……0609……那個念頭如同閃電劃破她混亂的大腦!關關!是關關哭著跑來找她那天的日期!六月九號!
眼淚瞬間失控地奔涌而出!這次不再是絕望,而是巨大的劫后余生和無法言說的復雜酸楚!她攥緊手機,那冰冷的機殼似乎還殘留著那天關雎爾顫抖的指尖溫度。
夜深。關雎爾租住的隔斷房小書桌被臺燈照得慘白。厚重的眼鏡片后是熬得布滿紅血絲的眼睛。電腦屏幕上,那份被主管打回第五次的實習報告《金融科技跨境支付合規(guī)框架報告》像一座壓得她喘不過氣的大山。修改批注如同密布的荊棘,標注著“分析淺薄”、“數(shù)據(jù)支撐薄弱”、“關鍵案例缺失”。
她手指僵在鍵盤上,巨大的挫敗感和對轉正無望的恐懼讓她近乎虛脫。鼠標箭頭懸在“刪除內容”鍵上,指節(jié)捏得發(fā)白。
就在這時——
叮咚。
右下角一個許久未曾跳動的加密工作群“S市-跨境金融合規(guī)研討小組”突然閃爍起來。是安迪的秘書助理轉發(fā)來一條信息:
[@所有人] 內部通報:附件為歐洲反洗錢監(jiān)管局(EBA)最新發(fā)布的跨境可疑交易實證分析工具包-3.0版(含脫敏真實案例組),僅限組內參閱學習。@An_Di_Sanch 供參考補充。禁止外傳。
附件名稱:《EBA-CFTA工具包及案例組(V3.0)》
關雎爾的心臟猛地一停!呼吸都停滯了!這……這不正是她報告里最需要的、市面上絕對找不到核心機密級參考資料嗎?!她顫抖著點開!里面詳細拆解的案例操作模式、數(shù)據(jù)收集邏輯、關鍵風險節(jié)點分析……完全就是針對她那份垃圾報告最精準的彈藥補充!
“安迪姐……”她失神地喃喃,臉頰因激動和巨大的感激微微發(fā)燙。手指如同被注入一股神奇的力量,飛速在鍵盤上敲擊起來。報告的核心骨架瞬間在腦海中重組清晰!她甚至注意到那附件最后標注的微小字跡:“僅供非正式內部學習,謝絕引用”——這顯然是專門為她撕開的一條縫隙!
屏幕上,那份被判了死刑的報告,正被她飛速敲入的關鍵詞和復制的、充滿力量的數(shù)據(jù)迅速填充豐滿。死去的希望死灰復燃。
病房的窗簾被護士輕柔拉上大半,只留一線縫隙。點滴瓶已經換上了清澈的營養(yǎng)液。曲筱綃在藥效和巨大疲憊的雙重作用下,意識昏沉地陷入了半夢半醒的淺眠。迷迷糊糊間,感覺到身側的人似乎在動。
她極其艱難地掀起一點沉重的眼縫。
昏黃的床頭燈光線下,姚斌側對著她坐在陪護椅上,低著頭。膝上攤開著一個黑色的皮革活頁夾。他的右手握著筆,鋒利的筆尖正以一種極快的速度在紙頁上滑動,發(fā)出微不可聞的沙沙聲。那只掌控著她指尖熱源、令人無比心安的左手,卻仍舊穩(wěn)穩(wěn)地覆蓋在她擱在身側、輸液后微微泛涼的手背上,五指自然地收攏包裹,沒有絲毫撤離的意思。
就在他微垂的眼簾下方,在昏昧的光線里,曲筱綃清晰的看到——
他鋒銳筆挺的眉骨下方,那雙總是透著幾分銳利、甚至戾氣的眼睛,此刻正以一種近乎專注的柔和凝視著下方紙頁的某處。那眼神里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認真?甚至……一絲極淡的?糾結?
他在看什么?
目光艱難地越過一點角度。她隱約看到了他攤開的黑色活頁夾邊緣。那頁紙上并非他那些復雜冰冷的資本穿透圖或股權架構……而像是……布料紋樣的草稿?旁邊還畫著幾個小小的、類似花朵的速寫輪廓?那花的樣子……有些眼熟……是荊棘纏繞著什么?
筆尖頓住了。
他似乎察覺到了她的目光。
姚斌猛地抬起眼!
銳利沉靜的目光瞬間穿透昏黃的燈光,精準地鎖定了她半睜的、帶著困惑和審視的瞳孔!
那眼神,仿佛被捕捉到什么不得了的秘密般——一絲極淡的、幾乎難以捕捉的錯愕閃過!隨即被他眼底深潭般的平靜強行淹沒!
幾乎沒有猶豫!
“啪!”
一聲清脆的輕響!
他近乎迅疾地合上了膝上的黑色活頁夾!動作帶著一種被入侵領地般的無聲凌厲!
那只覆蓋在她手背上的溫熱大掌,甚至毫無征兆地立刻收攏!比剛才更用力地、近乎懲罰性地包裹住了她微涼的五指!帶著一種無聲的宣告和控制,仿佛要徹底隔絕她所有探尋的視線!
“吵醒你了?”他的聲音低沉平穩(wěn)地響起,聽不出任何異常,仿佛剛才那一瞬間的驚悸只是光影造成的錯覺。只有那只握緊她的手,泄露著不容錯辨的強勢掌控欲。
曲筱綃被他這突如其來的用力握得指骨微微發(fā)疼,那點本就被強力驅逐的睡意徹底消散。眼前是他平靜無波的俊臉,唇瓣緊閉成冷硬的線條,目光銳利沉靜,完全看不出絲毫剛才那近乎溫柔描畫的痕跡。若不是指尖殘留的力道,若不是那本被迅速合攏藏起的秘密圖冊……她幾乎要以為剛才看到的眼神是極度疲憊后的幻覺。
心臟在胸腔里劇烈地跳動起來。不是因為疼痛,而是一種無法言喻的悸動。那份被他小心隱藏、又霸道守護的……是什么?
“手……”她嗓音嘶啞地低語,帶著剛睡醒的迷蒙和一絲細微的控訴。
“疼?”姚斌挑眉,語氣毫無波瀾,那只握緊的手卻稍稍松了半分力道。他的目光沉沉地膠著在她臉上,如同鎖定了獵物的猛禽,不容她轉移話題,更不許她深究:“閉上眼。接著睡。”
依舊是命令的口吻,強大的掌控力再度傾瀉而下。他用絕對的強勢,堵住了她所有未出口的疑問。仿佛在宣告:他能給的守護與縱容是極致深沉的默許,而他不想被她看到的柔軟,便是不可觸碰的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