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yǎng)心殿內(nèi),龍涎香的暖意一絲絲滲進骨子里,暖得讓人發(fā)慌。
皇帝倚在紫檀嵌玉的寶座中,指尖捻著一枚羊脂暖玉。
可他的眼神卻穿透了窗欞,早已飄進了殿外那片被墨染透的暮色里。
“嬛嬛一裊楚宮腰?!?/p>
他極輕地念出這句詩,唇角無聲地牽動了一下。
那抹笑意,溫柔得幾乎不存在。
可他眼前清晰浮現(xiàn)的,卻是白日殿選時,那張與亡妻純元有七八分相像的臉。
一旁的御前總管蘇培盛,恨不得把自己縮進地縫里,連喘氣都掐著分寸,生怕驚擾了皇上這片刻的神思。
“皇上。”
殿外一聲通傳,打破了這死寂。
皇后穿著絳紫色常服,蓮步輕移,端莊地走了進來。
她像是完全沒留意到殿內(nèi)那份沉寂,臉上掛著無懈可擊的溫婉笑容。
“臣妾給皇上道喜,今日又為后宮增添了幾位好妹妹。”
皇后的聲音不高不低,字字句句都透著舒心妥帖。
“聽說那位濟南知府沈自山的女兒,端莊穩(wěn)重,頗有當年敬嬪的風范?!?/p>
她向前走了兩步,停在一個既顯親近又不逾矩的距離。
這才話鋒一轉(zhuǎn),聲音里帶著幾不可察的試探。
“還有那位甄氏……臣妾遠遠瞧了一眼,眼,活脫脫……”
皇帝飄遠的目光終于收了回來。
他看著皇后描畫精致的眉眼,神色淡漠。
“皇后看錯了。”
“不過是眉眼有幾分相似罷了?!?/p>
他的聲音不高,卻透著一股能把人凍僵的涼意,硬生生將皇后沒說出口的那個名字,堵死在了喉嚨里。
皇后心里咯噔一下。
臉上的笑容卻愈發(fā)恭順。
“是,是臣妾眼拙了?!?/p>
她順從地垂下眼。
再抬起時,那滴水不漏的笑容已經(jīng)恢復如常。
“不過,能得這幾分相似,也是她天大的福氣?!?/p>
見皇帝沒再反駁,她便把話題引向了自己最熟悉的領域。
“說起來,皇上預備給這幾位新妹妹什么位份?臣妾也好讓內(nèi)務府早些準備冊子和賞賜,免得失了規(guī)矩?!?/p>
這話既是請示,也是提醒。
后宮的規(guī)矩,向來是她這個皇后說了算。
皇帝修長的手指在御案上輕輕叩擊。
一下。
兩下。
每一下都像是敲在皇后的心坎上,不重,卻讓她心頭發(fā)緊。
過了片刻,他才吐出兩個字。
“貴人。”
皇后臉上的笑意出現(xiàn)了一瞬間的凝固,快得無人能察覺。
“皇上圣明?!?/p>
她立刻接話,聲音里聽不出一絲異樣。
“只是……按祖宗傳下來的規(guī)矩,這屆秀女里,滿軍旗的富察氏、蒙軍旗的博爾濟吉特氏已封了貴人。這漢軍旗出身的,若出了兩位貴人……”
她沒把話說滿,只拿“規(guī)矩”二字,輕輕壓了過去。
“哦?”
皇帝眉梢一挑,“那依皇后之見呢?”
“沈貴人,其父沈自山是從二品大員,家世顯赫。甄氏的父親甄遠道,不過是從四品大理寺少卿,若也同封為貴人,怕是會有人不服?!?/p>
皇后語速不快,卻字字清晰,盡顯六宮之主的公允周全。
“臣妾愚見,不如先封為常在。日后若她自己有本事,再晉封也不遲。”
“如此一來,既全了皇上的恩典,也堵了旁人的嘴?!?/p>
說完,她便垂首靜立,等著皇帝的最終裁決。
這一次,皇帝沉默了許久。
殿內(nèi)死寂,只有燭火偶爾爆開的“噼啪”聲,刺得人耳膜生疼。
就在皇后以為自己勝券在握時,皇帝忽然輕笑了一聲。
那笑聲很輕,卻讓皇后背脊發(fā)寒。
“就依皇后,封為常在吧?!?/p>
皇后心里那塊沉甸甸的石頭,總算落了地。
常在。
扔進后宮里,連個水花都未必能看見的位份,翻不了天。
她剛要屈膝謝恩,皇帝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不過,朕想另外賜個封號?!?/p>
皇后的心,猛地又懸到了嗓子眼。
“封號是大事,”
她急切地開口,試圖再次舉起“規(guī)矩”這塊盾牌,“不如讓內(nèi)務府多擬幾個祥瑞的字,呈上來由皇上親自挑選?也更合乎規(guī)矩。”
“不必?!?/p>
皇帝仿佛沒聽見她的話。
他轉(zhuǎn)過頭,一雙深不見底的眸子靜靜地看著她,嘴角噙著笑。
那笑,卻冷得像冰。
“朕已經(jīng)想好了?!?/p>
他頓了頓,像是在細細回味著什么,每一個字,都說得極慢,狠狠砸在皇后的心湖上,讓她一陣陣生疼。
“殿選之時,她莞爾一笑的樣子,很好看?!?/p>
“就封一個‘莞’字吧。”
“莞莞,莞爾一笑?!?/p>
“朕覺得,甚好?!?/p>
莞莞。
莞莞!
這兩個字像兩根燒紅的鐵針,狠狠扎進了皇后的耳朵里,燙得她四肢百骸都泛起難以忍受的痙攣。
那是她永恒的噩夢!
是她午夜夢回時,想碰又不敢碰,卻夜夜焚心的禁忌!
她的指甲深深陷進掌心,掐出血痕,面上卻還得擠出僵硬到扭曲的笑。
“皇上……想得周全?!?/p>
她急促地吸了口涼氣,強行壓下心頭的翻江倒海,故作閑談般提起另一個人。
“說起來,還有個蘇州來的,叫孫妙青。聽說在太后跟前很得了臉,竟把太后那只誰都碰不得的雪團兒,哄得服服帖帖?!?/p>
她刻意加重了“蘇州來的”幾個字,語氣里帶著不加掩飾的鄙夷。
“她那個哥哥,新上任的蘇州織造孫株合,還是個捐官。這兄妹倆,倒真是一個敢鉆營,一個敢花錢。”
提到這個,皇帝眼底的墨色終于散了些,透出點真正的笑意來。
“是個膽子大的?!?/p>
他端起手邊的參茶,呷了一口,心情似乎好了不少。
“她敢在袖子里藏了小魚干去殿選,就為了哄太后那只饞貓?!?/p>
“竟有這等事?”皇后故作驚訝,“這孩子,行事倒是野得很?!?/p>
“野路子才管用?!?/p>
皇帝放下茶碗,語氣輕松,“太后喜歡她,朕也不能太委屈了。人也機靈,便也封個常在吧。”
“是,臣妾遵旨。”
皇后恭順地應下,心里卻已是驚濤駭浪,血氣翻涌。
一個酷似純元的甄氏,被她死死壓成了常在,卻得了個意有所指、誅心至極的封號“莞”。
一個靠逗貓上位的捐官之妹,竟也輕輕松松得了常在,還另有一個封號“妙”。
皇帝的心思,真真是越來越像一口望不見底的深井。
她看著皇帝那張喜怒莫測的臉,只覺得這養(yǎng)心殿的暖香,不知何時竟帶了一股刺骨的寒意,從腳底直竄天靈蓋。
這后宮的水,怕不是要渾了。
而是要起滔天巨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