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墨池驚現(xiàn)金箍環(huán)暮春時節(jié)的瀟湘館,浸在一場細(xì)密無聲的雨霧里。雨水洗透了竹葉,
那綠意濃得幾乎要滴落下來,沿著斑駁的粉墻蜿蜒,洇開深色的水痕。
檐角下懸著的幾枚小小銅鈴,被雨水浸潤得沉重,偶爾有風(fēng)掠過,
也只發(fā)出幾聲含糊沉悶的“叮當(dāng)”,像是被這潮濕的綠意纏裹住了喉嚨,透不過氣來。
窗扉半開,濕潤的風(fēng)裹挾著泥土與草木的清氣涌入。林黛玉正臨著窗下那張青玉案,
纖指拈著一小塊上好的松煙墨錠,在澄泥硯池里徐徐研磨。墨色在清水中緩緩暈開,
如同夜色無聲地沉入深潭。她心緒有些莫名的浮蕩,
目光無意識地落在那汪漸漸濃黑的墨汁上。倏地,硯池中心漾開一圈細(xì)微的漣漪。
那漣漪并非來自墨錠,倒像是自水底深處悄然涌起。緊接著,池水深處浮起一點刺目的金光。
那光點迅速變大、變清晰,一枚核桃大小、渾圓無瑕的赤金圓環(huán),毫無征兆地破開墨色,
從水底緩緩升起,浮至水面。圓環(huán)通體流轉(zhuǎn)著細(xì)碎璀璨的光屑,
仿佛將九天之上的星辰揉碎了撒在它周身,在青瓷硯臺溫潤的光澤里投下奇異跳動的光斑。
那光斑跳躍著,帶著某種難以言喻的生命感,映照在黛玉凝脂般的腕子上,
也映亮了她因驚詫而微微睜大的眼眸。“姑娘快看!” 紫鵑端著個海棠紅填漆茶盤進(jìn)來,
一眼瞥見硯中奇物,驚得手一抖,盤中青花瓷盞“哐當(dāng)”一聲脆響,茶水潑濺出來,
“這…這金燦燦的圓環(huán)!莫不是前兒寶二爺講的那西天取經(jīng)故事里,
孫猴子頭上戴的那個……那個金箍?”黛玉心頭一跳,指尖鬼使神差般,
輕輕觸向那枚浮于墨汁之上的金環(huán)。指尖甫一碰觸,一股溫煦卻不容抗拒的暖流,
如同活物般順著她的指骨、手臂的經(jīng)絡(luò),迅疾無比地向上游走,直抵心竅。
她腕上那寸細(xì)膩白皙的肌膚之下,竟隨之浮現(xiàn)出一圈淡若煙霞的緋紅印記,形如纏繞的細(xì)鏈。
幾乎同時,案頭攤開的《牡丹亭》書頁無風(fēng)自動,“嘩啦啦”一陣急響,猛地自行卷合起來。
更奇的是,那書頁上未干的墨跡仿佛有了生命,在合攏的瞬間劇烈地暈染開來,
墨色氤氳扭曲,竟在潔白的宣紙上自行勾勒出繁復(fù)而詭異的紋路輪廓——那輪廓,
竟與黛玉在太虛幻境畫冊中驚鴻一瞥的“孽海情天”牌坊,分毫不差!
一股寒意瞬間爬上黛玉的脊背?!斑?!是哪個小娘子,膽敢偷拿俺老孫的寶貝?
”一個清亮爽朗、卻又帶著三分戲謔七分火氣的陌生男聲,
如同炸雷般毫無預(yù)兆地在寂靜的閨房內(nèi)響起。聲音的源頭竟在頭頂!黛玉與紫鵑駭然抬頭,
只見頭頂?shù)牡窕ǚ苛荷?,一個身影正悠然倒懸著。那是個身姿挺拔的青年,
一身鎖子金甲在透過窗紗的微光里閃爍著冷硬的光澤。
墨玉般的長發(fā)被一枚同樣金光燦燦的圓箍束在腦后,露出一張神采飛揚、俊逸非凡的臉龐。
最令人心悸的是他那雙眼睛,灼灼如炬,金光內(nèi)蘊,仿佛能洞穿一切虛妄幻影,
此刻正饒有興味地打量著驚魂未定的黛玉。他腳蹬藕絲步云履,
腰間懸著一根碗口粗細(xì)、兩頭金箍包裹的鐵棒,通體流淌著令人不敢逼視的璀璨金光。
這裝束,這形貌,這眼神,
活脫脫就是從寶二爺口中那光怪陸離的話本子里跳出來的齊天大圣孫悟空!“你是何人?
怎敢擅闖閨閣禁地?” 黛玉強(qiáng)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下意識地攏緊衣襟,急急后退一步,
后背抵住了冰涼的窗欞。腕間那圈淡紅印記,隨著她心緒激蕩,顏色驟然變得深濃清晰,
隱隱發(fā)燙。那倒掛著的青年咧嘴一笑,露出雪白整齊的牙齒,一個靈巧的翻身,
如一片羽毛般無聲無息地落在青磚地上,站得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
他順手摘下腰間那根金光閃閃的鐵棒,在掌心里滴溜溜轉(zhuǎn)了個漂亮的圈兒,
帶起一陣細(xì)微的風(fēng)聲?!鞍??”他下巴微揚,火眼金睛里滿是睥睨之色,
“俺乃五百年前大鬧天宮,攪得玉帝老兒不得安生的齊天大圣,孫悟空!這金箍,
”他下巴朝青玉案上的金環(huán)點了點,“本是俺老孫護(hù)身的法寶,
不知怎地竟流落到你這處地界來了?!?話音未落,他身形一晃,快如閃電,
五指成爪便朝那硯中的金環(huán)抓去。就在他指尖即將觸到金環(huán)的剎那,
那枚靜靜浮于墨汁之上的赤金圓環(huán)猛地爆發(fā)出刺目的強(qiáng)光!光芒之中,它瞬間軟化、拉長,
化作一條金光燦燦、細(xì)如小指的鎖鏈,“咔嗒”一聲脆響,如同靈蛇般纏繞上來,
一頭死死扣住黛玉的皓腕,另一頭則牢牢鎖在了孫悟空伸出的手腕上!兩人之間,
瞬間被一條冰冷的金鏈連在了一起?!昂?!奇了怪了!” 孫悟空濃眉一擰,
火眼金睛里金光暴漲,顯然是動了真火。他伸出另一只手,
用上力氣去掰扯那緊扣在腕上的金鏈。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金鏈卻紋絲不動,
反而如同活物感應(yīng)到反抗般,猛地向內(nèi)收緊!“嘶——” 黛玉只覺腕骨一陣劇痛,
仿佛被無形的烙鐵狠狠燙了一下,痛得她倒抽一口冷氣,本就盈滿眼眶的淚水再也忍不住,
撲簌簌滾落下來,砸在青磚地上,暈開小小的水痕,“你這潑猴!定是存心要來作祟害人的!
” 她聲音帶著哭腔,又驚又怒又痛。她話音未落,
窗外那原本在細(xì)雨中安然靜立的瀟湘竹林,毫無征兆地爆發(fā)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劇烈聲響!
不是風(fēng)吹竹葉的沙沙,而是如同萬千竹節(jié)在同時扭曲、爆裂的“噼啪”怪響!緊接著,
一股濃得化不開的乳白色霧氣,如同有生命的巨獸,猛地從門窗縫隙、從磚墻罅隙洶涌灌入!
整座精巧雅致的瀟湘館,頃刻間被這詭異的濃霧吞噬。
屋內(nèi)的紫檀木桌椅、青瓷花瓶、墻上的字畫、案上的書卷,所有熟悉的一切,
在白茫茫的霧氣中開始扭曲、變形、溶解,像被投入沸水中的冰雪,
又像隔著劇烈晃動的水面看到的倒影,輪廓模糊,搖搖欲墜。
堅實的墻壁仿佛成了流動的液體,腳下的青磚地面也變得綿軟起伏?!安缓?!是時空裂隙!
” 孫悟空臉色驟變,火眼金睛穿透濃霧,瞬間看清了這異變的本質(zhì)。他反應(yīng)快如閃電,
低喝一聲,手臂猛地發(fā)力,拽動那無法掙脫的金鏈,
一把將還在驚愕落淚的黛玉拉到自己身后。同時,他手腕一抖,
那根金光閃閃的如意金箍棒應(yīng)聲而起,“嗡”的一聲清越龍吟,瞬間暴漲至丈許長短,
碗口粗細(xì),被他緊緊握在手中,棒身金光流轉(zhuǎn),散發(fā)出強(qiáng)大而暴烈的氣息,
硬生生在翻滾的濃霧中撐開一小片相對穩(wěn)定的空間。“俺當(dāng)年護(hù)送那唐僧師父西天取經(jīng),
在火焰山外遇過這等邪門玩意兒!” 孫悟空語速極快,聲音帶著金石般的穿透力,
“定是俺這寶貝金箍突然現(xiàn)世,能量不穩(wěn),才引動了這時空錯亂!”他話音未落,
黛玉便覺一股無法抗拒的巨大撕扯之力從四面八方傳來,身體驟然失重,
仿佛被投入了湍急的旋渦之中!耳邊是尖銳到撕裂耳膜的呼嘯風(fēng)聲,
眼前是飛速旋轉(zhuǎn)、光怪陸離的色彩亂流,五臟六腑都像是被一只無形巨手狠狠攥住、揉搓。
她本能地閉上雙眼,發(fā)出一聲短促的驚呼,瞬間便被那狂暴的時空亂流徹底吞沒。
2 花果山奇遇記不知過了多久,那令人窒息的眩暈感才如潮水般緩緩?fù)巳ァ?/p>
腳底傳來一種奇異的松軟觸感,帶著微微的彈性。黛玉試探著睜開酸澀的雙眼,
映入眼簾的景象讓她瞬間屏住了呼吸。腳下踩著的,
竟是厚厚一層粉白嬌嫩、猶帶露珠的桃花瓣!這花瓣堆積如云似絮,一直鋪展到視線的盡頭。
目光所及,是無邊無際、浩瀚如海的桃林!千萬株桃樹怒放,枝頭云蒸霞蔚,
粉白的花瓣層層疊疊,被風(fēng)一吹,便紛紛揚揚飄落下來,匯成一場永不停歇的香雪之雨。
空氣中彌漫著清甜到醉人的桃花香氣,濃郁得幾乎有了實質(zhì)。黛玉自幼長在深閨,錦衣玉食,
卻從未踏出過那重重疊疊的朱門高墻。何曾見過這等壯闊無垠、撼人心魄的自然奇景?
她身上新裁的玉色綾羅春衫,裙擺早已被落花沾濕,
更被旁逸斜出的花枝勾出了無數(shù)細(xì)密的銀線,狼狽不堪。這鋪天蓋地的美艷與磅礴帶來的,
不是欣喜,而是一種令人窒息的壓迫感。她只覺得心口猛地一緊,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
那熟悉的、令人絕望的悶痛再次襲來,喉嚨一陣腥甜上涌,忍不住掩口劇烈地咳嗽起來,
單薄的身子搖搖欲墜?!翱取瓤取薄皢押牵“车幕ü?!
” 孫悟空的聲音帶著毫不掩飾的驚喜在身旁響起。他倒是安然無恙,
金箍棒已恢復(fù)原狀別在腰間,此刻正叉著腰,環(huán)顧這熟悉又似乎有些不同的桃林,
火眼金睛里滿是故地重游的興奮。待看到黛玉咳得撕心裂肺、臉色慘白如紙時,
他才猛地一拍腦袋,想起了身邊還有個弱不禁風(fēng)的小娘子?!皣K!你這小娘子,
怎地這般弱不禁風(fēng)?” 他撓了撓后腦勺,湊近一步,火眼金睛在黛玉蒼白汗?jié)竦哪樕蠏哌^,
帶著純粹的好奇,并無半分狎昵。他動作有些粗魯?shù)卦趹牙锩饕魂嚕?/p>
掏出一個拳頭大小、紅若丹霞的桃子來,那桃子表皮光潔如玉,還掛著幾顆晶瑩剔透的露珠,
濃郁的異香瞬間蓋過了周遭的桃花氣息?!斑觯弥?!俺花果山自家結(jié)的蟠桃,
雖比不上王母娘娘園子里那些幾千年一熟的寶貝,但固本培元、定神安心的功效還是有的!
” 他把桃子不由分說地塞到黛玉冰涼的手里。黛玉指尖觸到他掌心那層薄而堅硬的繭子,
帶著屬于男子的溫?zé)岷痛旨c,這陌生的觸感讓她心頭莫名一跳,
蒼白的臉頰竟微微泛起一絲紅暈。她猶豫著,看著手中這顆仿佛凝聚了天地精華的仙果,
最終還是抵擋不住那誘人的清香和身體深處傳來的虛弱感,小口咬了下去。
清甜冰涼的汁水瞬間溢滿口腔,一股溫和而強(qiáng)大的暖流順著喉嚨滑下,迅速擴(kuò)散至四肢百骸。
那撕扯心肺的悶痛和窒息感,竟如冰雪遇陽般飛快消融了?!斑祝?/p>
” 孫悟空的目光忽然定在黛玉的手腕上,發(fā)出一聲驚疑。只見那束縛著兩人的金鏈,
在花果山明媚的陽光下,竟不再是純粹的金色,
而是隱隱浮現(xiàn)出兩個殷紅如血的古篆小字——“絳珠”!“古怪!真是古怪!
” 他連連撓頭,百思不得其解,“俺老孫這金箍戴了五百年,打神殺妖,上天入地,
從沒見它有過這等變化!”兩人被這條詭異的金鏈牢牢縛著,縱有通天本事也掙脫不開,
只得被迫結(jié)伴而行。孫悟空本是天生地養(yǎng)的石猴,
騰云駕霧、一個筋斗十萬八千里才是他的本能,此刻卻被這條鏈子拴著,只能一步一頓,
遷就著黛玉那弱柳扶風(fēng)般的小碎步,慢得他抓耳撓腮,渾身不自在?!鞍盐梗?/p>
你這步子挪得比俺花果山剛生的小猴兒還慢!” 他抱怨著,卻還是順手折了根柔韌的桃枝,
不耐煩地替黛玉撥開那些不時拂到她臉頰、勾住她衣袖的擋路花枝,動作看似粗魯,
倒也小心避開了她。行至一條清澈見底的山溪邊,溪水潺潺,
倒映著藍(lán)天白云和兩岸繁密的桃花。黛玉被孫悟空催促著蹲下喝水,
目光無意間落在水中自己的倒影上,不由得怔住了。水中映出的少女,鬢發(fā)散亂,
發(fā)間斜插的那支素雅的白玉簪子上,不知何時也沾了幾片嬌嫩的桃花瓣。
更奇異的是腕間那條金鏈,在花果山這充滿生機(jī)的陽光與溪水的映照下,
竟流轉(zhuǎn)著一種溫潤的生命光澤,不再是瀟湘館中那種冰冷禁錮的感覺。連她自己蒼白的面容,
似乎也因這桃林的生機(jī)與腕間金鏈的暖意,而透出幾分往日少見的鮮活氣色來?!拔梗〈糇?!
看什么呢?看得眼都直了!” 孫悟空見她對著溪水發(fā)呆,覺得有趣,
故意用手掬起一捧清涼的溪水,惡作劇般地朝她臉上潑去,
“不過是從那勞什子園子換到了俺這花果山,怎地就發(fā)起癡病來了?”冰涼的溪水激在臉上,
黛玉非但沒有惱怒,反而“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眉眼彎彎,頰邊梨渦淺淺:“你這潑猴!
倒會欺負(fù)人!” 這一笑,如同春風(fēng)解凍,驅(qū)散了眉宇間常年縈繞的輕愁。
她抬手摘下鬢邊那支沾了花瓣的玉簪,就著清冽的溪水,在溪邊一塊平坦的青石上,
一筆一劃,認(rèn)真地寫下三個娟秀清雅的字——“林黛玉”?!拔医羞@個名字?!彼痤^,
望向蹲在旁邊的孫悟空,陽光透過花枝灑在她臉上,明凈透亮?!傲帧臁??
”孫悟空湊近了,蹲在青石旁,指尖帶著好奇,撫過那三個被溪水浸潤得有些模糊的字跡。
他歪著頭想了想,火眼金睛里閃過一絲純粹的欣賞,“好名字!聽著就金貴,
像俺老孫以前在王母娘娘蟠桃園里見過的最水靈的仙葩!” 他說著,
習(xí)慣性地又去掰扯腕上的金鏈,試圖將它弄開。這一次,異變再生!
那金鏈仿佛被他的動作激活,通體流光一閃,原本若隱若現(xiàn)的“絳珠”二字旁,
竟又浮現(xiàn)出兩行更小的、如同火焰灼燒而成的暗紅色小字:>絳珠淚盡,金箍自解。
“這…這是什么意思?” 黛玉心頭猛地一沉,指尖下意識地?fù)嵘献约和箝g那圈深紅的印記,
一股難以言喻的沉重和窒息感再次攫住了她,心口悶得發(fā)慌。仿佛這八個字,
便是她一生悲苦命運的冰冷判詞。孫悟空撓頭的手頓住了,他看看那兩行小字,
又看看黛玉瞬間蒼白下去的臉和泫然欲泣的眼眸,猛地反應(yīng)過來,懊惱地一拍大腿:“哎呀!
俺說笑呢!莫不是真要你哭夠了眼淚,這破鏈子才肯松開?那也太晦氣了!呸呸呸!
” 他連連吐口水,像是要驅(qū)散這不祥的言語,“小娘子你別當(dāng)真!俺老孫定有法子!
待俺尋著此處的土地老兒,揪著他的胡子問個明白!”話音未落,
兩人面前的溪水突然劇烈地晃動起來!平靜的水面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深潭,
蕩開一圈圈急促擴(kuò)大的漣漪。清澈的水中倒映著的藍(lán)天、桃花、他們的身影,
在漣漪中劇烈扭曲、變形。倏忽間,
竟凝成了一個清晰無比的人像——一位身披大紅袈裟、面容清癯莊嚴(yán)、手持九環(huán)錫杖的僧人!
正是西天取經(jīng)的唐三藏!“師父?!” 孫悟空失聲驚呼,猛地站起。
然而水面漣漪更快地擴(kuò)散開去,那僧人的影像只存在了一瞬,便如同泡影般消散無蹤,
水面重歸平靜,只映出孫悟空驚疑不定的臉和黛玉茫然失措的眼眸。孫悟空緩緩轉(zhuǎn)過頭,
火眼金睛異常明亮銳利,帶著前所未有的探究和凝重,
緊盯住黛玉蒼白的面龐:“你這小娘子…莫不是與俺老孫…真有什么說不清道不明的…宿緣?
” 他撓著后腦勺,這個詞從他嘴里說出來,顯得格外生硬別扭。黛玉被他看得心慌意亂,
正待開口反駁,遠(yuǎn)處桃林深處,突然傳來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怪吼!緊接著,
一大片粉白的桃花如同被狂風(fēng)卷起,劇烈地翻騰涌動!濃烈的腥風(fēng)撲面而來,
一群青面獠牙、手持生銹刀叉的猙獰妖怪,嘶吼著從花海深處沖出,直撲溪邊二人!
為首一個,頭生獨角,眼如銅鈴,血盆大口里淌著涎水,顯然是將他們當(dāng)做了送上門的血食。
“哈哈!來得正好!” 孫悟空眼中非但毫無懼色,
反而爆發(fā)出熾熱的戰(zhàn)意和一種近乎狂喜的興奮!
方才那點關(guān)于“宿緣”的困惑瞬間被拋到九霄云外。他狂笑一聲,聲震桃林,手腕猛地一抖,
如意金箍棒應(yīng)念而出,“嗡”地一聲化作門板大小,被他單手掄起,
帶起一道撕裂空氣的刺目金光,如雷霆掃穴般朝著那群妖怪橫掃過去!“俺老孫正手癢得很!
吃俺一棒!”金光過處,摧枯拉朽!沖在最前面的幾個妖怪連慘叫都來不及發(fā)出,
便被那沛然莫御的巨力砸得骨斷筋折,如同破布口袋般倒飛出去,撞斷無數(shù)花枝。
后面的妖怪被這兇神惡煞的威勢駭?shù)没觑w魄散,攻勢頓時一滯,怪叫著四散躲避。
黛玉何曾見過這等血肉橫飛的廝殺場面?嚇得花容失色,緊緊閉上雙眼,雙手死死捂住耳朵。
然而,即使隔著眼皮和手掌,她也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金箍棒撕裂空氣的恐怖呼嘯,
以及妖怪們被砸中時沉悶的骨裂聲和瀕死的慘嚎。刺鼻的血腥味混雜著桃花的甜香,
形成一種令人作嘔的詭異氣息??稍谶@令人窒息的恐懼之中,
卻始終貫穿著孫悟空那中氣十足、快意無比、仿佛天生就該在這殺戮中綻放的朗朗笑聲!
待到令人牙酸的骨裂聲和妖怪的慘嚎聲漸漸平息,
空氣中只余下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和孫悟空粗重的喘息。黛玉才敢顫巍巍地睜開眼。
只見溪邊一片狼藉,斷枝殘花混合著污濁的妖血,將粉白的花瓣染得一片猩紅。
那些兇神惡煞的妖怪,此刻非死即傷,倒伏一地,呻吟不止。孫悟空提著金箍棒,
棒頭挑著那個被打得鼻青臉腫、僅剩半口氣的獨角妖怪首領(lǐng),如同拎著一只待宰的雞鴨,
大步流星地走了回來,隨手將那妖怪往地上一摜,激起一片塵土和花瓣。“說!
這是什么鬼地界?” 孫悟空一腳踏在妖怪胸口,金箍棒點著它碩大的鼻子,聲音如同寒冰,
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yán)。那兇戾的氣息讓黛玉都忍不住瑟縮了一下。妖怪首領(lǐng)早已嚇破了膽,
渾身篩糠般抖個不停,牙齒咯咯作響,連聲哀嚎:“大…大圣爺爺饒命!饒命??!
小的們有眼無珠…此處…此處乃是太虛幻境邊緣…迷…迷魂谷啊!”“太虛幻境?!
” 這四個字如同驚雷,狠狠劈在黛玉心頭!那不是警幻仙姑執(zhí)掌,
記錄著金陵十二釵命運冊籍的所在嗎?她身體一晃,本就因驚嚇而蒼白的臉更是血色盡褪,
搖搖欲墜。孫悟空敏銳地察覺到她的異樣,回頭瞥了她一眼,眉頭微皺。
他隨手將那半死不活的妖怪首領(lǐng)像丟垃圾般踢到一旁,幾步走到黛玉身邊。
動作間帶著戰(zhàn)場未散的煞氣,但當(dāng)他解下自己身上那件略顯陳舊的虎皮披風(fēng),
不由分說地裹在黛玉瑟瑟發(fā)抖的肩頭時,那動作卻透著一股生澀的溫和。
披風(fēng)上還帶著陽光的暖意和他身上獨特的、混合著松脂與淡淡汗氣的味道,并非閨閣熏香,
卻奇異地驅(qū)散了黛玉心頭的寒意,帶來一種莫名的、前所未有的安定感。
她下意識地攥緊了披風(fēng)的邊緣。3 宿緣劫數(shù)終揭曉夜色,如同濃稠的墨汁,
無聲無息地浸染了迷魂谷。白日的喧囂與血腥被寂靜吞噬,
只余下山風(fēng)吹過桃林的嗚咽和遠(yuǎn)處不知名野獸的低嗥。孫悟空尋了個背風(fēng)干燥的山洞,
兩人暫時棲身其中。洞內(nèi)燃著一堆奇異的篝火——火焰并非尋常的橘黃,
而是跳躍著淡淡的金芒,溫暖卻不灼人,驅(qū)散了洞內(nèi)的陰冷濕氣。
那是孫悟空隨手拔下幾根毫毛,吹了口氣變化而成。火星噼啪炸開,偶爾濺起,
落在黛玉素色的裙角,瞬間熄滅,留下一點微不可察的焦痕。黛玉裹著寬大的虎皮披風(fēng),
蜷坐在離火堆不遠(yuǎn)的一塊青石上,火光在她蒼白精致的臉上跳躍,
映得那雙含愁帶露的眸子忽明忽暗。她望著那跳動的金色火焰,沉默了許久,才輕聲開口,
打破了洞中的沉寂:“你方才說的取經(jīng)…是要去那西天靈山,求取大乘佛經(jīng)嗎?”“正是!
” 孫悟空往火堆里丟了一塊干燥的松木,火焰“呼”地竄高了一截,
映亮了他線條分明的側(cè)臉,“俺師父唐三藏,奉了唐王旨意,
要取那能超度亡魂、普渡眾生的真經(jīng)回去。俺老孫嘛,”他晃了晃腦袋,
金箍在火光下熠熠生輝,“便護(hù)他一程,保他平安走到西天。
”他的目光投向洞外無垠的、綴滿星辰的夜空,火眼金睛里映著跳躍的星光,
聲音低沉了些許:“五百年前…俺一時性起,鬧了蟠桃會,反了凌霄殿,自以為天下無敵,
結(jié)果…被如來佛祖翻手壓在了五行山下?!彼猿暗匦α诵?,撓了撓臉頰,“整整五百年,
風(fēng)吹日曬,銅汁鐵丸…嘿,虧得師父路過,揭了佛祖的金字壓帖,救了俺老孫出來。
”“五百年…” 黛玉喃喃重復(fù),心尖像是被一根極細(xì)的針輕輕刺了一下。
她無法想象那是何等漫長而絕望的黑暗囚禁,
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孫悟空看似滿不在乎的臉上,聲音輕得像嘆息,“一定…很苦吧?
”孫悟空轉(zhuǎn)過頭,對上她那雙盛滿了純粹憐惜的、如同浸在秋水中的眸子,
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他堅硬的外殼,觸碰到深處某些久遠(yuǎn)而隱秘的痛楚。他微微一怔,
隨即咧開嘴,露出一個大大咧咧、滿不在乎的笑容,習(xí)慣性地?fù)现叺慕q毛:“苦?嘿嘿,
習(xí)慣了也就不覺得苦了!就是…就是有時候,會特別想俺花果山的桃子,
想那些漫山遍野亂竄的小猴崽子們…” 他話音頓了頓,語氣變得有些異樣,“喂,
你這小娘子…眼神怎地這般…怪瘆人的?看得俺老孫心里毛毛的。
怎地又一副要哭鼻子的模樣?”黛玉被他這直白的疑問弄得有些窘迫,下意識地想反駁,
唇角卻不由自主地彎起,竟真的被他逗得破涕為笑。只是笑著笑著,
那積蓄在心底、因他五百年孤寂而生的酸楚憐惜,終究化作兩行清淚,
無聲地滑過她冰涼的臉頰,砸落在裹著她的虎皮披風(fēng)上。
晶瑩的淚珠滴落在兩人腕間相連的金鏈之上,發(fā)出細(xì)微的“嗞”聲。金鏈表面,
竟隨之泛起一層淡淡的、幾乎難以察覺的赤紅光芒!“嗯?” 孫悟空眼神一凝,
火眼金睛瞬間捕捉到了這奇異的變化。他猛地湊近,盯著黛玉腕間的金鏈,
又看看她猶帶淚痕的臉頰,恍然大悟,“原來如此!俺說這鏈子怎地如此邪門!
原來它竟…竟是與你的眼淚相連!” 他仔細(xì)觀察著,發(fā)現(xiàn)每當(dāng)一滴新的淚珠落在金鏈上,
那層流轉(zhuǎn)的赤紅光芒便清晰一分,濃郁一分。這發(fā)現(xiàn)讓他心頭疑云更重,眉頭緊緊鎖起。
第二日天光初亮,兩人是被一陣馥郁到極致的異香喚醒的。走出山洞,
眼前的景象讓他們愕然——昨夜那荒僻的迷魂谷消失無蹤,
取而代之的是雕梁畫棟、曲徑通幽、繁花似錦的大觀園!他們此刻就站在沁芳閘橋之上,
腳下是碧波蕩漾的池水,池中荷花亭亭玉立,岸邊垂柳依依?!傲置妹?!快來瞧瞧!
” 一個清朗熟悉的聲音帶著笑意傳來。黛玉循聲望去,如同被一道無形的閃電擊中,
渾身血液瞬間凍結(jié)!只見不遠(yuǎn)處的藕香榭水亭中,賈寶玉正與薛寶釵并肩而立,憑欄賞荷。
寶玉手中托著一個精致的胭脂盒,臉上是黛玉無比熟悉的、帶著幾分孩子氣的得意笑容,
正朝她熱情地招手:“寶姐姐剛送了我上好的胭脂,說是宮里新制的,顏色好得很!
你快來看看!”陽光明媚,水波瀲滟,寶釵端莊溫婉地立在寶玉身側(cè),
唇邊噙著恰到好處的淺笑。一切都是如此真實,如此鮮活,仿佛昨日種種皆是噩夢,
她不過是從一場病中醒來,回到了大觀園最平常不過的一個春日午后。
巨大的沖擊讓黛玉如遭雷擊,身體不受控制地猛地后退一步,腳跟磕在橋欄上,
眼看就要失去平衡向后跌去!“小心!” 一只沉穩(wěn)有力的手臂及時攬住了她纖細(xì)的腰肢。
是孫悟空。他將她牢牢護(hù)在身側(cè),聲音低沉而篤定,帶著一種洞穿虛妄的清醒:“莫慌!
假的!都是幻象!穩(wěn)住心神!”他話音未落,眼中金光爆射!
手中金箍棒朝著那笑語晏晏的亭臺水榭虛虛一揮,一道無形的沛然之力橫掃而出!
“嘩啦——!”眼前那繁花似錦、活色生香的大觀園景象,如同被重錘擊碎的琉璃鏡面,
瞬間布滿了蛛網(wǎng)般的裂痕!亭臺樓閣、花木人形,在刺耳的碎裂聲中扭曲、變形、崩解,
化作無數(shù)飛旋的光點碎片,最終消散于無形!只留下光禿禿、黑黢黢的山石和荒涼的原野,
如同被撕去了華美外衣的丑陋骸骨,冰冷地袒露在清晨微涼的空氣中。
“原來…都是假的……” 黛玉望著那片徹底消失的幻影,
望著寶玉和寶釵最后殘留的笑靨徹底化為虛無,
長久以來積壓在心底的委屈、不甘、酸楚、絕望……那所有因“金玉良緣”而生的尖銳痛楚,
如同被這幻滅的場景徹底引爆。淚水再也無法抑制,如同斷了線的珍珠,洶涌地滾落下來。
她不是為了這幻象而哭,而是為了那幻象背后,注定屬于她的、冰冷無望的真實未來。
“哭什么?” 孫悟空的聲音在頭頂響起,帶著一種他特有的、粗糙卻直接的安慰。
他笨拙地用指腹替她擦拭著臉上縱橫交錯的淚痕,動作顯得有些僵硬,眼神卻異常認(rèn)真,
“那蠢物有什么好?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整日里就知道弄些花兒粉兒的,遇事便沒了主意!
俺老孫比他厲害何止百倍!” 他目光四下一掃,折下山崖邊一株開得正艷的野山茶,
那花兒紅得如同燃燒的火焰。他動作不甚雅觀,卻帶著一種不容拒絕的意味,
將那朵山茶花簪在她微亂的鬢邊?!斑?,你看,這樣才好看!” 他退后一步,歪著頭打量,
火眼金睛里流露出純粹的欣賞,“比那些勞什子珠花翠鈿強(qiáng)多了!
”鬢邊突如其來的溫?zé)嵊|感,帶著山茶花的微香,還有他那句直白得近乎粗魯?shù)馁澝溃?/p>
讓黛玉蒼白的臉頰瞬間飛起兩抹紅云。
心頭翻涌的悲苦竟奇異地被這突如其來的舉動沖淡了幾分。她正待開口說些什么,
卻見遠(yuǎn)處天邊祥云匯聚,瑞靄千條。一朵七彩祥云輕盈飄至,
云上立著一位仙袂飄飄、氣度高華的仙子,
正是那掌管太虛幻境、司人間風(fēng)情月債的警幻仙姑?!傲置妹?,孫大圣。
” 警幻仙姑落在兩人面前,稽首一禮,聲音空靈縹緲,帶著洞悉一切的悲憫,“此間種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