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竹影在窗紙上搖晃,像極了前世瀟湘館的模樣。黛玉把繡到一半的帕子擱在膝頭,
指尖撫過絲線勾勒的蘭草——這是她重生后的第三個月,十三歲的身子裹著十二歲的記憶,
連繡活的針腳都帶著刻意模仿的生澀?!肮媚?,寶二爺送了新制的胭脂來。”紫鵑掀簾進來,
紅木托盤上躺著描金漆盒,陽光透過窗欞,在脂粉上投下細碎的光斑。
黛玉的目光落在盒底暗刻的纏枝紋上。前世就是這盒胭脂,
混了趙姨娘從馬道婆那里求來的藥粉,讓她咳嗽纏綿了整冬。她伸手掀開盒蓋,
甜香里果然藏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苦杏仁味?!胺胖??!彼皖^繼續(xù)繡帕,
聲音平靜得像結了冰的湖面。紫鵑應著退下,腳步輕快,
不知自家姑娘的指尖正掐進掌心——這一世,她不會再任人擺布。暮色漫進回廊時,
沁芳閘方向傳來丫鬟們的驚叫。黛玉放下帕子,心口忽然泛起一陣奇異的悸動,
像有什么東西在水底翻涌。她披上素色披風,循著人聲走去,
遠遠看見幾個小廝正圍著閘下的亂石堆議論?!澳膩淼陌自??渾身雪似的。
”“怕不是成了精?剛從水里撈出來,腿上還嵌著塊奇怪的石頭呢。”黛玉撥開人群,
那只白猿正蜷在石榴樹下,濕漉漉的毛發(fā)粘成一縷縷,琥珀色的眼睛卻亮得驚人。
它看見她的瞬間,忽然掙扎著抬起頭,喉嚨里發(fā)出“吱吱”的哀鳴,
前爪竟作揖似的叩了叩地面。黛玉的腦海里炸開一片金光——那不是凡間生靈該有的氣息,
倒像是……補天遺石的余韻,卻比寶玉項上那塊通靈玉更凜冽,更自由。“這猴子通人性呢。
”有婆子嘖嘖稱奇。白猿卻猛地掙斷捆住它的麻繩,徑直沖向黛玉,在她腳邊趴下,
尾巴小心翼翼地圈住她的裙角。黛玉蹲下身,指尖輕輕碰了碰它耳后的絨毛,觸感溫熱柔軟,
不像頑石,倒像個被困住的靈魂?!傲粝掳??!彼犚娮约赫f,
聲音里帶著連自己都驚訝的篤定。(二)白猿在瀟湘館住了下來,黛玉給它取名“石心”。
丫鬟們起初怕得緊,后來見它從不搗亂,只蜷在窗臺上曬太陽,漸漸也習以為常。
只有紫鵑私下嘀咕:“姑娘,這猴子眼神太利,看人的時候跟能鉆到心里似的。
”黛玉正在臨摹字帖,聞言筆尖一頓。石心確實不同尋常。
它會在趙姨娘派來的丫鬟送來點心時,故意打翻食盒;會在寶玉來瀟湘館時,
齜牙咧嘴地擋在門口;昨夜她讀書到三更,窗臺上忽然多了顆熟透的蜜桃,
絨毛上還沾著晨露——分明是怡紅院后院才有的品種。這夜月色正好,
黛玉坐在廊下看《南華經》,石心蹲在她腳邊,尾巴有一下沒一下地掃著青磚。忽然,
墻外傳來細碎的腳步聲,石心猛地豎起耳朵,喉嚨里發(fā)出低低的警告聲。黛玉合上書。
她知道是誰。這幾日薛寶釵總借著探望的名義往瀟湘館跑,那雙看似溫婉的眼睛里,
藏著不易察覺的審慎與盤算。果然,寶釵提著盞羊角燈出現(xiàn)在月洞門,看見石心時微微一怔,
隨即露出得體的微笑:“林妹妹這里倒添了個新奇物事?!彼砩蠋е睦湎阃铓庀?,
與瀟湘館的竹香格格不入。石心齜著牙站起來,毛發(fā)根根倒豎。寶釵往黛玉身邊湊了湊,
語氣溫和:“前兒我哥哥從南方帶來些新制的胭脂,顏色很正,妹妹要不要瞧瞧?
我聽說寶二爺也送了胭脂來,想來妹妹不缺這個?!摈煊竦闹讣庠跁撋蟿澾^,
聲音平靜:“我向來不喜歡這些俗物?!睂氣O笑意不變,
目光卻在石心身上轉了轉:“這猴子瞧著倒是靈性,只是野性難馴,妹妹還是當心些好。
前幾日我房里的鶯兒,就被院里的野貓抓傷了?!笔暮鋈桓Z上廊柱,摘下掛在檐角的風鈴,
“哐當”一聲砸在寶釵腳邊。銅鈴滾動的聲音里,寶釵的臉色微變,
卻依舊保持著鎮(zhèn)定:“這猴子倒是護主?!薄八皇桥鲁场!摈煊竦?,
“薛姐姐若是沒事,就請回吧,我還要看書?!睂氣O點點頭,轉身時裙擺掃過青石,
發(fā)出輕微的聲響。石心從廊柱上躍下,往她背影的方向啐了口,動作竟像極了人。
黛玉看著它得意洋洋地蹭自己的手心,
忽然想起前世那些針鋒相對的日子——原來有些人的心思,從一開始就藏不住。
(三)胭脂里的毒終究沒能害到黛玉。三日后,怡紅院的小丫鬟來報,
說寶二爺房里的襲人用了那盒胭脂,臉上起了大片紅疹。寶玉急得團團轉,找太醫(yī)來看,
只說是過敏,誰也沒往別處想。只有黛玉知道,那是趙姨娘的手筆。她坐在窗前,
看著石心用爪子剝栗子,忽然問:“你能看穿人心,對嗎?”石心動作一頓,抬頭看她,
琥珀色的眼睛里映著竹影。它放下栗子,用前爪在地上畫了個歪歪扭扭的心形,
然后狠狠踩了上去。黛玉的心沉了沉。她想起前世金釧兒投井,想起尤二姐吞金,
想起那些在賈府的傾軋中無聲凋零的生命。這園子里的人心,比最深的寒潭還要冷。
“金釧兒……”她低聲念出這個名字,指尖微微顫抖。按照前世的時辰,再過三日,
這位王夫人身邊的大丫鬟就要出事了。石心忽然跳上書桌,叼起她的筆,在宣紙上畫了個井,
旁邊歪歪扭扭寫著“貪”字。黛玉瞳孔驟縮——它果然知道。接下來的三天,
黛玉借著身子不適,讓石心盯著金釧兒的動向。這猴子竟真的摸清了門路,
每天回來都用不同的方式匯報:叼來金釧兒偷偷藏起來的銀釵,比劃著王夫人發(fā)怒的樣子,
甚至模仿寶玉調戲丫鬟時的輕佻神態(tài)。出事那天,黛玉故意讓紫鵑去王夫人院里借香料。
紫鵑回來時臉色發(fā)白:“姑娘,可嚇死我了!金釧兒姐姐跟寶二爺說笑,被太太撞見,
當場就被攆出去了……不過還好,沒出大事,聽說回娘家了?!摈煊袼闪丝跉狻?/p>
她知道自己改變了什么。雖然金釧兒還是離開了賈府,但至少保住了性命。
石心蹭了蹭她的手背,喉嚨里發(fā)出滿足的呼嚕聲,像只被順毛的貓。(四)暮春時節(jié),
黛玉又犯了咳嗽。太醫(yī)說是悲春傷肺,開了方子,卻總不見好。這日她扶著欄桿看落花,
咳得撕心裂肺,帕子上染開一點猩紅。“姑娘!”紫鵑慌忙遞水,眼圈都紅了,
“要不還是請個高僧來念念經吧?我總覺得這園子里不太干凈?!摈煊駬u搖頭。
她知道癥結在哪——不是不干凈,是太干凈了,干凈得容不下一點真心。
她彎腰拾起片桃花瓣,忽然想葬花。石心不知從哪拖來個竹籃,往她面前一推。
黛玉看著它毛茸茸的腦袋,忽然笑了:“你倒比人還懂我?!眱扇艘磺耙缓笸叻奸l去。
黛玉提著花鋤,石心跟在后面,時不時用爪子把散落的花瓣扒進籃子里。
走到當年白猿被撈起的地方,黛玉忽然停下腳步?!斑@里就是你被發(fā)現(xiàn)的地方?”她問。
石心點點頭,跳進水里,用爪子指著水底的一塊青石。陽光透過水面照下去,
那塊石頭上似乎刻著什么字。黛玉正要看仔細,忽然聽見身后傳來腳步聲。
寶釵扶著婆子的手走來,看見他們,露出恰到好處的驚訝:“林妹妹也來葬花?
倒是有閑情逸致?!笔拿偷貜乃锾鰜恚瑸R了寶釵一身泥點。寶釵驚呼一聲,
下意識地后退,裙擺上沾了水漬與泥痕。她看著石心的眼神里,第一次露出了真切的慍怒。
“石心只是怕水涼,催我回去?!摈煊駬踉谑拿媲?,語氣冷淡,“薛姐姐若是沒事,
就請回吧?!睂氣O的臉色青一陣白一陣,攥著帕子道:“妹妹真是護著這猴子。
只是這園子里人多眼雜,若是傷了哪位主子或客人,可就不好了?!彼f著,
目光落在黛玉蒼白的臉上,“妹妹身子弱,還是少沾這些生冷的好,仔細又犯了咳嗽。
”石心忽然發(fā)出一聲尖銳的嘶鳴,猛地沖向寶釵,在她手腕上抓了一下。雖然沒破皮,
卻留下幾道紅痕。寶釵嚇得后退半步,身旁的婆子厲聲呵斥:“哪來的野猴子!
敢傷我們姑娘!”這一鬧驚動了不少人。賈母聽說后,皺著眉道:“來歷不明的畜生,
留著總是禍害。”寶玉急得辯解:“林妹妹的猴子通人性,定是薛姐姐惹了它。
”黛玉沒說話,只是輕輕撫摸著石心的背。它此刻正趴在她腳邊,渾身發(fā)抖,不是害怕,
是憤怒。黛玉忽然看清了它脖頸間的毛——那里藏著一圈淡淡的金痕,不像是天生的,
倒像是……金箍。(五)梨香院的琴聲斷斷續(xù)續(xù)傳來,像被風吹散的絮語。黛玉坐在窗前,
看著石心在廊下翻跟頭。自從上次抓傷寶釵,它就總躲著人,只有在她面前才自在些。
“今日薛姨媽請吃酒,去不去?”紫鵑進來回話,手里捧著件藕荷色的披風。
黛玉搖搖頭:“不去了,身子乏?!彼缹氣O定會在宴席上提及石心。果不其然,
沒過多久,小丫鬟就跑回來報信,說寶釵在席上彈琴時,琴弦忽然斷了,
她笑著說是自己技藝不精,卻有人提起瀟湘館的白猿性情頑劣,許是沖撞了什么。
“薛姑娘也太會說話了,”紫鵑氣鼓鼓地說,“明里暗里都在說石心的不是?!摈煊駴]說話,
只是往窗外看。石心不知何時不見了。她心里一緊,正要派人去找,
忽然聽見梨香院方向傳來一陣喧嘩,夾雜著瓷器碎裂的聲音。等黛玉趕到時,
只見寶釵站在一旁,臉色難看,面前的桌子翻倒著,湯湯水水灑了一地。寶玉站在中間,
左右為難。石心蹲在房梁上,手里還攥著個啃了一半的饅頭。“到底怎么了?”黛玉問。
旁邊的鶯兒小聲說:“我們姑娘彈琴時,寶二爺說這曲子好聽,就把通靈玉摘下來放在琴上,
說要給曲子添些靈氣。剛放上去,這猴子就跳下來,把桌子掀了。”黛玉看向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