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寒弩淬冰,白綢染血臘月的風(fēng)裹著雪粒子,刮在臉上像刀割。
我蜷縮在“悅來客棧”對面的茶樓屋頂,琉璃瓦上的薄冰被體溫焐化,
濕冷的寒氣順著衣襟往骨頭縫里鉆。左手邊的老大正用貂皮大氅裹著自己,
嘴里嘟囔著“凍死個(gè)人”,眼睛卻亮得像藏了星子,死死盯著對面二樓的雕花木窗。
窗內(nèi)燭火搖曳,映出兩個(gè)模糊的人影,其中一個(gè)坐著的身影格外單薄,時(shí)不時(shí)彎腰咳嗽,
像株被霜打蔫的蘆葦?!斑?,就那個(gè)?!崩洗笥孟掳忘c(diǎn)了點(diǎn),語氣里的戲謔像淬了冰,
“穿月白衫的瞎子,你的活兒?!蔽翼樦囊暰€望去,架起腰間的短弩。
檀木柄被摩挲得發(fā)亮,尾端刻著的纏枝蓮紋硌著掌心——這弩曾是林楚歌親手為我打磨的,
他說“阿青用這個(gè)趁手”??纱丝蹋鈱?zhǔn)的,正是那抹月白色的身影。三天前,
老大把那粒灰黑色的藥丸塞進(jìn)我嘴里時(shí),說:“絕情丹,吃了就再不會為誰心痛。
”藥味很苦,順著喉嚨往下滑,像吞了塊燒紅的烙鐵。我確實(shí)感覺不到痛了,
那些關(guān)于林楚歌的記憶,像被裹進(jìn)了厚厚的冰殼,看得見輪廓,卻觸不到溫度?!翱辞辶??
”老大撞了撞我的胳膊,“骨瘦如柴,三步一咳,眼上還蒙著白綢。殺手營派你這等高手來,
是怕他死得不夠快?”我沒接話,指尖扣緊弩機(jī)。瞄準(zhǔn)鏡里,那抹月白色突然站起身,
小童連忙扶住他。風(fēng)掀起他眼上的白綢,露出底下凹陷的眼窩,鼻梁高挺,唇線卻抿得很緊,
像在忍著極大的痛苦。這張臉……記憶的冰殼似乎裂開了道縫,心口傳來細(xì)微的刺痛。
但絕情丹的效力很快壓過了那點(diǎn)異樣。我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漣漪。
殺手的本分就是殺人,管他是誰。弩箭“咻”地竄出去,帶著破空的銳響,直取他心口。
就在箭頭離他只剩三寸時(shí),那小童突然像只受驚的貓,從袖中抽出軟劍,
“錚”的一聲挑偏箭桿。箭尾擦過男人臂膀,帶起的血珠落在月白衫上,
像滴進(jìn)雪地里的朱砂?!皬U物。”我低罵一聲,忘了給箭淬毒。翻身躍下屋頂時(shí),
聽見老大在身后倒抽冷氣——他大概沒見過我對一個(gè)“獵物”如此執(zhí)著。冷劍出鞘的寒光里,
小童的軟劍已刺到眼前。這孩子招式狠戾,卻帶著少年人的破綻,我虛晃一招避開劍鋒,
手腕翻轉(zhuǎn),劍尖直指男人心口。他竟沒躲。白綢下的眼窩對著我,像兩潭深不見底的湖。
劍鋒刺入皮肉的瞬間,我看見他喉結(jié)滾動(dòng),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卻只溢出一口血沫,
濺在我手背上,溫?zé)岬??!爸髯?!”小童的哭喊刺破客棧的喧囂。我抽劍轉(zhuǎn)身,
衣袂掃過門檻時(shí),聽見身后重物落地的悶響。鬼使神差地回頭,正撞見男人被小童抱在懷里,
白綢被血浸成深色,他臉朝我的方向,嘴角似乎還噙著絲若有若無的笑。老大追上來時(shí),
我正蹲在巷口擦劍。血珠順著劍峰滴落,在青石板上暈開小朵的花?!澳鞘橇殖?。
”他踹了踹我的靴底,語氣里帶著看好戲的殘忍,“你的夫君,
那個(gè)為你放了一夜煙花的傻子?!眲Α斑旬?dāng)”落地。我盯著手背上未干的血漬,
記憶的冰殼突然碎裂——三年前長安上元節(jié),林楚歌抱著我坐在王府的屋頂,
煙花在他眼底炸開時(shí),他說:“阿青,以后每年都給你放。”那時(shí)他的睫毛上沾著雪,
落在我手背上,也是這樣的溫度??尚目跊]有痛,只有一片麻木的空茫。絕情丹果然有效。
第二章 冰殼下的余溫老大把我拖回破廟時(shí),我正用雪搓洗手背上的血漬。雪水融成冰水,
凍得指尖發(fā)僵,那抹暗紅卻像生了根,怎么也搓不掉?!俺鱿⒘税《吻?,
”老大拋著個(gè)青瓷瓶,里面的藥丸撞得叮當(dāng)響,“殺了自己夫君,還在這假惺惺地洗血?
”我沒理他,撿起地上的劍繼續(xù)擦。血漬已經(jīng)干了,在劍峰上留下暗褐色的痕,
像道洗不掉的疤?!霸趺矗幮н^了?”他湊過來,鼻子幾乎要碰到我的臉,
“想起他為你畫滿屋子畫像了?想起他為你尋遍江南的胭脂了?還是想起……”“閉嘴。
”我揮劍劈開他面前的空氣,劍風(fēng)掃落他發(fā)間的雪粒,“不過是個(gè)任務(wù)目標(biāo)?!崩洗舐柭柤?,
從懷里掏出張紙扔給我:“這是你要的自由文書,殺了林楚歌,你就算徹底脫離殺手營了。
”我接過紙,指尖觸到粗糙的麻紙,上面“段青”兩個(gè)字刺得人眼慌。
這是我盼了十年的東西——師傅說,只要完成最后一個(gè)任務(wù),就能知道妹妹的下落。
那個(gè)比我小三歲的妹妹,當(dāng)年被官差從流放隊(duì)伍里搶走,至今杳無音信?!暗愕迷偃ヒ惶?。
”老大突然說,“看看他死透了沒有。順便……把這個(gè)給他送去?!彼f過來個(gè)黑瓷瓶,
瓶身冰涼,刻著猙獰的蛇紋。“牽機(jī)引,”他笑得像只偷腥的貓,“送他上路,
也算你仁至義盡?!蔽夷笾善?,走出破廟。雪又下了起來,落在臉上瞬間融化,
像冰涼的淚。記憶里的碎片不受控制地冒出來:十五歲那年,我剛被師傅送進(jìn)王府當(dāng)婢女,
渾身是刺,見誰都想咬一口。林楚歌總跟在我身后,我偷廚房的桂花糕,
他就替我望風(fēng);我往刁難我的婆子茶里摻巴豆,他就提前把人支開。有次我被他抓個(gè)正著,
以為他要去王爺那告狀,他卻塞給我半塊杏仁酥,說:“下次想吃,跟我說便是。
”及笄那日,他送我支銀簪,簪頭是只小狐貍,眼睛鑲著碎鉆?!跋衲??!彼麚现^笑,
陽光落在他睫毛上,碎成金粉,“又兇又機(jī)靈。”可這些畫面像隔著層毛玻璃,看得見輪廓,
卻觸不到溫度。絕情丹把我的心裹在冰里,連帶著那些溫暖的記憶,也變得麻木而遙遠(yuǎn)。
客棧后院的廂房里,藥味混著血腥味彌漫在空氣中。林楚歌躺在硬板床上,
陽光從窗欞漏進(jìn)來,在他臉上投下格子狀的光斑。胸膛纏著厚厚的白布,
血漬從布縫里滲出來,洇濕了枕巾。他呼吸微弱,眼上的白綢被小童換了新的,雪白雪白的,
襯得他臉色像紙?!八€沒死?!毙⊥娢疫M(jìn)來,擋在床前,手里緊緊攥著把匕首,
眼里滿是戒備,“你又來干什么?”我沒理他,徑直走到床前,從懷里掏出黑瓷瓶。
“喝了它?!蔽业穆曇艉芷剑裨谡f一件無關(guān)緊要的事,“能讓你死得痛快點(diǎn)。
”林楚歌的睫毛在白綢下顫了顫,似乎笑了?!笆悄惆。⑶?。
”他的聲音沙啞得像砂紙磨過,“我就知道……你會來的?!蔽业氖置偷匾豢s,
黑瓷瓶差點(diǎn)掉在地上。他怎么知道是我?絕情丹不是該讓我在他眼里和陌生人一樣嗎?
“你的腳步聲?!彼麄?cè)過頭,白綢下的眼窩對著我的方向,“你走路總愛拖著左腳,
像只偷懶的小貓?!庇洃浀谋鶜び至验_一道縫。當(dāng)年我剛進(jìn)王府,總被婆子罰站,
站得久了就落下這毛病,只有他注意到,還特意找太醫(yī)給我看,每天晚上幫我按揉腳踝,
說:“等好了,我?guī)闳ス錈魰??!毙目趥鱽砑?xì)微的刺痛,像被針扎了下。我攥緊黑瓷瓶,
指尖泛白:“我不是來跟你敘舊的?!薄拔抑馈!彼p輕喘著氣,
每說一個(gè)字都像耗盡了全身力氣,“師傅讓你來的,對嗎?他還是……不肯放過我。
”我愣住了。他怎么知道師傅?“當(dāng)年你假死脫身,”他的聲音突然低了下去,帶著點(diǎn)苦澀,
“我就該想到是他的手筆。他恨我父親,更恨我……娶了你?!奔偎??這個(gè)詞像把鑰匙,
猛地捅開了記憶的閘門——三年前,我躺在王府的棺木里,聽著外面林楚歌的哭聲,
一聲聲撞在棺木上,像要隨我一起下葬。師傅說,只要我“死”了,林楚歌定會與朝廷反目,
他們就能趁機(jī)攪亂朝局。我信了,服下假死藥,任由他們把我抬出王府??晌覜]想到,
林楚歌會抱著我的“尸體”三天三夜不肯放手,會為了給我“報(bào)仇”,
將當(dāng)年參與刺殺的翊麾校尉滿門抄斬——那校尉本是皇帝安插在王府的眼線,
收了師傅的好處才動(dòng)手;會踏平與殺手營勾結(jié)的黑風(fēng)寨,會從此一蹶不振,整日與酒為伴。
心口的冰殼突然碎裂,劇痛瞬間席卷了全身。我扔掉黑瓷瓶,踉蹌著后退,撞在門框上。
“你……”“你吃了絕情丹,對不對?”他的聲音里帶著點(diǎn)心疼,“所以才不記得我了,
對不對?”我看著他蒼白的臉,看著他眼上的白綢,
突然想起老大給我藥丸時(shí)說的話:“這藥能斷情,卻斷不了命。若是心里的人分量夠重,
總有一天會破冰而出?!痹瓉硭f的是真的。那些被冰封的愛意,從未消失,
只是在等一個(gè)契機(jī),一個(gè)讓我記起他的契機(jī)。小童突然驚呼一聲:“主子!”我猛地回頭,
看見林楚歌的嘴角溢出鮮血,染紅了雪白的綢布。他卻笑著,用盡最后一絲力氣說:“阿青,
記起來了……就好?!蔽覔溥^去抱住他,眼淚終于決堤。這一次,心口不再是麻木的空茫,
而是尖銳的疼痛,疼得我?guī)缀醮贿^氣?!皠e死!”我抓住他的手,他的手冰涼,
卻仍努力回握住我,“林楚歌,你不準(zhǔn)死!”他沒再說話,只是笑著,
白綢下的眼窩似乎望著我,像在說“我等你很久了”。第三章 舊恨織網(wǎng),
新疑刺骨林楚歌終究沒斷氣。太醫(yī)說他命硬,那一劍避開了要害,只是失血過多,
加上舊疾復(fù)發(fā),才顯得兇險(xiǎn)。我守在他床邊,看著他蒼白的臉,心里又悔又痛。
“你真打算守著他?”老大不知何時(shí)出現(xiàn)在門口,手里把玩著個(gè)青銅酒壺,“忘了你妹妹了?
忘了你段家滿門的血仇了?”妹妹……段家……這兩個(gè)詞像針,猛地扎進(jìn)我的太陽穴。
我確實(shí)有個(gè)妹妹,確實(shí)有血海深仇??蓭煾嫡f的仇人,是林楚歌的父親,林老王爺。
“我沒忘?!蔽艺酒鹕恚叩介T口,“但我要查清楚,當(dāng)年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大挑眉:“你懷疑你師傅?”“他騙了我?!蔽疫o拳頭,指節(jié)泛白,
“他說林老王爺是段家冤案的主謀,可林楚歌……”“可林楚歌對你好,對嗎?
”老大笑了笑,把酒壺遞給我,“你以為的深情,說不定是另一場騙局。他父親害死你全家,
他卻娶你,難道不是想利用你段家的舊部勢力?”我接過酒壺,指尖觸到冰涼的壺身。
師傅確實(shí)說過,段家還有些舊部散落在民間,只要我振臂一呼,就能集結(jié)起來。林楚歌娶我,
會不會真的是為了這個(gè)?“我?guī)闳€(gè)地方?!崩洗筠D(zhuǎn)身往外走,
“讓你看看你師傅的真面目。”殺手營的據(jù)點(diǎn)藏在城外的一座破廟里,陰森潮濕,
到處都是血腥味。老大帶我從密道進(jìn)去,里面竟是間密室,墻上掛滿了地圖和信件。
“你看這個(gè)?!崩洗笾钢鴫ι系囊环嫞嫷氖嵌渭覞M門被斬的場景,
旁邊寫著幾行字:“段氏余孽已除,唯留一女,可利用之?!甭淇钍菐煾档拿帧?/p>
我的心猛地一沉。“還有這個(gè)?!彼帜闷鹨环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