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兒這么做,看似手段激烈,實則也是為了我們賈家的百年基業(yè)著想啊?!?/p>
“若不趁早除去這些附骨之疽,只怕我們偌大的賈家,早晚會被這些貪婪的刁奴,給慢慢地拖垮、蛀空!”
“況且,老太太可知,孫兒手中這份詳盡的罪證名單,是從何而來的嗎?”
賈年穩(wěn)穩(wěn)地坐在椅子上,不急不緩地,將這份名單的來歷,以及建康帝對此事的態(tài)度,原原本本地緩緩道出。
賈母一聽,頓時感覺此事變得更加棘手了。
如今,這件事,竟然已經(jīng)直達(dá)天聽,驚動了當(dāng)今圣上!
若是自己現(xiàn)在強(qiáng)行插手,就此停下,只怕會引得龍顏不悅。
到時候,因此而遷怒于宮里的元春,那可就追悔莫及了。
可是,府里總共就那么十位大管事,這一眨眼的功夫,就一下子去了四個!
其中,有三個,還都是她最心腹的人!
這讓賈母,實在是有些不甘心。
“年哥兒,既然家也抄了,人也抓了,可否看在祖母的薄面上,讓順天府那邊,從輕判罰?”
“畢竟,他們都是伺候了賈家?guī)资甑睦先肆?,多少,還是要給他們留些體面才好。”
賈母知道,如今順天府那邊,必定已經(jīng)與賈年達(dá)成了某種默契。
所以,她開始放低姿態(tài),對著賈年,溫聲勸說起來。
“再者說,平日里,府中上上下下的事務(wù),何其繁忙。若是一下子缺少了這么多得力的管事,恐怕整個府里,都要亂了套了?!?/p>
“老太太,這一點您盡可放心,府上,亂不了的?!?/p>
“來之前,孫兒已經(jīng)放出話去了。在新的管事人選任命之前,府中所有下人,各司其職,一切照舊?!?/p>
“若有敢在此期間,偷奸耍滑,消極怠工者,一經(jīng)查出,直接亂棍打出府去,永不錄用!”
賈年對此,卻顯得毫不在意。
他相信,經(jīng)過今天這第二次雷霆萬鈞的抄家之舉,府上那些下人們,已經(jīng)很清楚地明白了,從今往后,這個家里,到底誰說的話,才最應(yīng)該聽了。
要是真有那不開眼的鐵頭娃,非要在這個時候跳出來挑戰(zhàn)自己的權(quán)威。
賈年,也絕不介意,親手試試看,他的腦袋,是不是真的像鋼鐵一樣硬!
“年哥兒,你這是何意?我那陪嫁過來的周瑞家一向安分守己,怎會被你的人給帶走了?”
王夫人的聲音不輕不重,像是沁了水的棉花,聽著柔和,實則分量十足,帶著一絲興師問罪的壓迫感。
“沒錯,年哥兒,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誤會?周瑞那一家子,我瞧著也挺老實的?!?/p>
賈政捻了捻胡須,眉頭緊鎖,話語里滿是質(zhì)疑,顯然是對自己治下的家風(fēng)頗有自信。
賈年聽著這兩口子一唱一和,嘴角勾起一抹極淡的弧度,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
“二叔,二嬸,你們怕不是對‘本分’二字有什么誤解?”
他頓了頓,目光如錐子般掃過兩人,聲音陡然轉(zhuǎn)冷。
“這府里烏煙瘴氣的印子錢生意,十單里有八單是周瑞家在背后操持!這要是都算本分,那這世上可就沒幾個惡人了!我倒是好奇,是誰給了他這么大的狗膽?”
王夫人的身子猛地一僵,端著茶碗的手微微顫抖,顯然這記重錘砸得她猝不及防。
但賈政的臉上,那份讀書人的固執(zhí)和質(zhì)疑卻未消散。
他顯然對這等腌臢事一無所知,活在自己風(fēng)花雪月的世界里。
“二叔要是不信,何不親眼看看周瑞家的累累罪行?”
賈年說著,朝上首示意。
賈政的目光立刻投向了賈母。
老太太幽幽嘆了口氣,那嘆息聲在寂靜的廳堂里格外清晰,她將手邊那本厚厚的卷宗遞了過去。
賈政狐疑地接過,一頁頁翻開,他的臉色由白轉(zhuǎn)青,又由青轉(zhuǎn)紅,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
“這……這……卷宗上的記錄可都千真萬確?他們……他們怎敢如此無法無天!”
當(dāng)最后一頁翻過,賈政整個人像是被抽走了魂,徹底破防了。
這十幾年,他自詡將榮國府打理得井井有條,家中一派祥和。
那些下人在他面前,哪個不是點頭哈腰,恭敬勤勉?
他萬萬沒有料到,自己引以為傲的治下,竟藏著這么多蛀穿了府邸根基的碩鼠!
“怎么會這樣?怎么可能到了這個地步!”
賈政癱坐在椅子上,眼神渙散,口中喃喃自語。
這些年,他始終覺得自己是天縱奇才,只是時運不濟(jì)。
父親賈代善臨終前為他求來的那個工部員外郎,在他看來簡直是斷送了他青云之路的枷鎖,讓他這個非科班出身的官僚再無寸進(jìn)。
他不止一次地幻想,若是當(dāng)初走了科舉正途,定能一展胸中那治國平天下的宏圖偉業(yè)。
“懷才不遇”這四個字,幾乎成了他前半生的注腳。
可今天,這殘酷的現(xiàn)實卻像一記響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他臉上。
他連一個小小的家都管不好,被一群奴才蒙騙了這么多年,談何抱負(fù)?簡直是天大的諷刺!
“二弟,好好欣賞一下吧,這就是你掌家十余載,精心飼養(yǎng)出的肥碩鼠群啊?!?/p>
賈赦在一旁斜睨著失魂落魄的賈政,幸災(zāi)樂禍的語氣像淬了毒的針,句句扎心。
這話讓賈政本就漲紅的臉?biāo)查g變成了豬肝色,羞愧得無地自容。
“你給我閉嘴!就知道在這里踩你弟弟一腳!”
賈母見不得賈政受半點委屈,猛地一拍扶手,怒視著賈赦。
她隨即轉(zhuǎn)向賈政,語氣立刻軟了下來,充滿了慈愛與安撫。
“政兒啊,你是個心地純良的讀書人,待人接物素來溫厚。況且這些管事都是府里的老人了,你被他們蒙蔽,也是情有可原的?!?/p>
賈赦聽著母親這番話,心頭涌上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和憤懣。
又是這樣!
為什么每次自己犯錯,等來的永遠(yuǎn)是劈頭蓋臉的責(zé)罵;而這個弟弟,無論捅出多大的簍子,總能得到一句“情有可原”?
他們明明是同一個娘胎里出來的,老太太這心,怎么就能偏到咯吱窩里去!
“母親!今天明明是二弟治家無方,我不過是說了句大實話!要我說,他根本就不是管家的料!”
賈赦的火氣也上來了,言辭變得激烈。
“那你就是了?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整天都在干些什么混賬事!”
賈母的怒火被徹底點燃,見賈赦還敢頂嘴,聲調(diào)陡然拔高:
“怎么,我說得不對嗎?你現(xiàn)在翅膀硬了,連我的話都敢當(dāng)耳旁風(fēng)了?”
“兒子不敢!”
母親的雷霆之怒,終究是賈赦邁不過去的坎。他瞬間蔫了下去,悻悻地坐回原位,再不敢多言。
賈年將這一幕盡收眼底,對老太太的偏心又有了更深的認(rèn)識。
“老太太,人犯都已移交順天府衙門,是非曲直,自有國法裁斷。無辜的,府尹大人自然會放人;若是真觸犯了律法,那也是他們咎由自取。眼下當(dāng)務(wù)之急,還是商議一下府里新管事的人選吧!”
眼看氣氛僵持,賈年不輕不重地將“國法”二字抬了出來,巧妙地讓賈母無可奈何,順勢將話題引向了府務(wù)。
畢竟,這偌大的榮國府,一日都離不開管事們的運轉(zhuǎn)。
就算有他暫時的威懾,時間一長,沒了主心骨,底下人照樣能亂成一鍋粥。
賈母沉吟片刻,西府十大管事,一下子空出了四個缺,確實得盡快填補(bǔ)。
剩下的六人里,有三個依舊是她的心腹,王熙鳳、賈赦、王夫人則各占一個名額。
其實,賈赦跟前的那個趙管事,本也在清算的名單之上,卻被賈赦硬生生保了下來。
包括東府賈珍那邊,同樣有幾個管事僥幸逃過一劫。
對于這些,賈年心知肚明,卻并未點破。一來,這些人做事尚有分寸,沒鬧出人命官司;二來,凡事留一線,畢竟是一家人,總要給彼此留些顏面。
聽到賈年提議,賈母、王夫人等人的心思立刻活絡(luò)起來,各自在心里打起了小算盤。
“老太太,既然此間事了,侄孫就先告辭了,東府那邊還有一堆爛攤子等著收拾!”
賈珍眼見風(fēng)波被賈年輕易化解,目的達(dá)到,便起身告退。
“去吧!”
賈母對他毫不留情地處置掉自己的心腹賴升仍有怨氣,黑著臉揮了揮手。
賈珍走后,賈母便正式主持起甄選新管事的事宜。
“都說說吧,你們各自有沒有合適的人選推薦?”
老太太一開口,底下幾人立刻開始在腦中飛速盤算,都想把自己陣營里信得過的人推到臺前。
賈年對此倒是沒什么興趣,他壓根就沒打算摻和。
林之孝雖然名義上還是賈母的人,但經(jīng)過這幾番敲打,已然算是半個自己人了。
等到來年開春,他的伯爵府邸便要破土動工,一旦建成,他就要搬出這個是非之地。
到那時,誰在賈家當(dāng)管事,于他而言,意義不大。
當(dāng)然,若是誰不長眼敢惹到他頭上,他也絕非任人拿捏的軟柿?。
眾人思量了片刻,便紛紛將自己的人選報了上來。
王夫人推舉了前院的李華,此人是寶玉書童李貴的父親,算是她的嫡系。
賈赦則舉薦了自己身邊的親信秦通。
王熙鳳雖是晚輩,但畢竟協(xié)理后院多年,也順勢推薦了來旺家的。
“年哥兒,你可有什么中意的人選?”
見眾人都已表態(tài),唯獨賈年一言不發(fā),賈母便主動開口詢問。
“回老太太,孫兒年幼,對府上諸多下人尚不熟悉,就不在此獻(xiàn)丑了,免得看走了眼,錯推了奸佞之輩!”
賈母聽他這么說,便不再多問。
眾人又各自吹捧了一番自己推薦人選的優(yōu)點,最終,還是由賈母一錘定音。
她點了李華、來旺,又添了兩個自己的人,將這四人定為新任管事。
賴大空出的總管事一職,依舊由賈母欽點的心腹擔(dān)任。
還有至關(guān)重要的庫房總管,老太太也毫不猶豫地安插了自己人。
對此,眾人皆無異議,或者說,即便心有不滿,也無人敢在此刻多說半個字。
剩下的職位很快瓜分完畢,來旺接替了錢華的采買差事,李華則負(fù)責(zé)起單大良的外府交接事宜。
一些小的管事崗位,也在三言兩語間迅速塵埃落定。
所有事宜商議妥當(dāng),賈母揮了揮手,示意眾人可以散了。
偌大的正廳,轉(zhuǎn)瞬間只剩下賈母和她身邊侍立的幾個丫鬟。
“唉!”
望著眾人離去的門口方向,賈母的臉上浮現(xiàn)出一絲難以掩飾的落寞,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已經(jīng)鎮(zhèn)不住那個如日中天的賈年了。
這個認(rèn)知,讓掌控賈家權(quán)柄十余年的老太太,心中既是無奈,又是酸楚。
“只希望……你是個心存善念的吧!日后,也能多照看寶玉一二?!?/p>
此刻的賈母,也只能在心中這般無力地祈禱,將希望寄托于賈年并非心狠手辣之輩。
眾人出了賈母的院子,便各自散去。
“二哥,左右無事,我隨你去你院里坐坐。”
賈年忽然開口,腳下一轉(zhuǎn),便跟上了賈璉的步伐,兩人并肩朝著賈璉的院落走去。
“二哥,二嫂,我這里還有一份卷宗,你們不妨也瞧瞧?!?/p>
一回到賈璉的院子,屏退下人后,賈年從袖中取出一份卷宗,遞了過去。
賈璉好奇地接過展開,只看了一眼,臉色瞬間就變了,上面赫然記錄著王熙鳳在外面放印子錢的樁樁件件,證據(jù)確鑿。
他氣得渾身發(fā)抖,猛地將卷宗甩向王熙鳳。
“你看看你干的好事!”
“這到底是個什么玩意兒?”
王熙鳳被砸得一愣,疑惑地?fù)炱鸬厣系募垙?,卻又猛然想起,自己認(rèn)識的字掰著手指頭都數(shù)得過來。
“到底寫的什么啊?這鬼畫符似的東西,我可一個都不認(rèn)得!”
賈年這才想起,這位潑辣能干的璉二奶奶,實際上是個睜眼瞎。
也就是這幾年管家,才勉強(qiáng)認(rèn)得了幾個字,平日里看賬本,都得靠身邊的小廝一字一句念給她聽。
“哼!”
賈璉正在氣頭上,別過臉去,自顧自地生著悶氣,絲毫沒有要為她解釋的意思。
“二嫂子,這是你近年來,暗中安排人手放高利貸的鐵證!”
賈年的聲音平靜無波,卻讓王熙鳳心頭一震,隨即訕訕地干笑道:
“年兄弟可真會說笑,我一個婦道人家,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哪有那本事干這種缺德事?”
很顯然,她打算死不承認(rèn)。
“你干的好事!如今人證物證俱在,你還敢嘴硬!你……你簡直不可理喻!”
賈璉見她到了這個地步還在狡辯,氣得指著她大聲呵斥。
“好你個璉二!我為了這個家,日夜操勞,殫精竭慮,到頭來還操出錯來了是吧?你呢?你整天就知道在外頭花天酒地,今天倒好,拿著幾張破紙就對我大呼小叫!我是不是上輩子欠了你們賈家的!”
王熙鳳的火氣也被點燃,一番連珠炮似的反擊,竟讓賈璉一時語塞。
眼看這場景,賈年站在一旁,既覺得尷尬,又有些想笑。
賈璉更是窘迫到了極點,在自己親弟弟面前,被老婆指著鼻子罵,這面子實在是掛不住。
賈年見賈璉氣得雙眼都快泛紅,再不出手恐怕就要家宅不寧了,趕緊上前打圓場。
“二嫂子,先消消氣,你可知曉,這份卷宗是從何處來的?”
賈年深知王熙鳳的為人。
她聰慧,能干,心狠,手辣,欲望滿身,同時又兼具八面玲瓏、能言善辯的本事。
但她有一個致命的弱點,那就是眼界太淺,她的世界,只有賈府后院這一畝三分地。
所以,跟她講大道理是行不通的,唯有拿出能徹底鎮(zhèn)住她、讓她從骨子里感到恐懼的東西才行。
“二嫂子,這份卷宗,來自朝廷的繡衣衛(wèi)。單憑這份案牘,便足以將人直接下到昭獄,無需任何審訊?!?/p>
他刻意停頓了一下,觀察著王熙鳳的表情變化,然后一字一句地說道:
“繡衣衛(wèi)和昭獄是什么地方,二嫂子想必有所耳聞吧?任憑鐵打的漢子進(jìn)去,也得被扒掉半條命才能出來?!?/p>
“這……還是陛下念及舊情,看重于我,才將此事壓下,讓我私下處理。否則,今日上門的,就不是我,而是繡衣衛(wèi)的緹騎了?!?/p>
“這……這……年兄弟,會不會是……是弄錯了?”
王熙鳳徹底被賈年的話給嚇住了,臉色煞白,說話也開始結(jié)巴,但依舊抱著最后一絲僥幸。
見她還想狡辯,賈年沒有再多說,只是用一種似笑非笑的眼神,靜靜地看著她。
那眼神仿佛能洞穿一切,讓王熙鳳所有的謊言和偽裝都無所遁形。
終于,她的心理防線徹底崩潰了。
“年兄弟,我也是……我也是被逼得沒有辦法??!自從我接手管家,才發(fā)現(xiàn)咱們賈家就是個填不滿的無底洞!我每日里拆東墻補(bǔ)西墻,還是入不敷出!連我自己的嫁妝都貼進(jìn)去不少!”
王熙鳳見再也瞞不下去,索性徹底攤牌,開始大倒苦水,聲淚俱下。
“是啊年哥兒,你嫂子也是迫不得已。你想想,府里那么多管事都在暗中伸手,要不是你嫂子精打細(xì)算,撐著這個家,恐怕府里早就揭不開鍋了。”
賈璉對王熙鳳終究是有感情的,見她哭了,心也軟了下來,在一旁幫著說好話。
“就是啊,年兄弟!再說,這京城里放印子錢的,又不止咱們一家,別家都安然無事,我們想來也不會有事的。要是年兄弟你覺得為難,就先幫我拖一拖,等我叔叔巡邊歸來,他定能替我擺平此事!”
賈年聽了這話,不由得暗自搖頭,感嘆王熙鳳的見識短淺得可憐。
她還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以為賈家,乃至她背后的王家,依舊是那個可以一手遮天的存在。
若是皇上不想追究,自然風(fēng)平浪靜;可一旦皇上動了真格,別說一個王子騰,就是十個王子騰回來,也無濟(jì)于事。
“機(jī)關(guān)算盡太聰明,反算了卿卿性命!”
這曲詞,簡直就是為她量身定做的判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