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那句“是長進了”，比皇上賞下的任何金銀珠寶都更讓魏嬿婉心安。
這幾日，永壽宮上下都透著一股揚眉吐氣的舒暢。
宮人們的腳步輕快，臉上的笑容也真切了許多。
春嬋和瀾翠更是將那些賞賜的云錦拿出來，在光下細細地比量著，商議著該給主子做哪種款式的衣裳，才能既不失妃位體面，又合了太后喜歡的沉穩(wěn)端莊。
魏嬿婉靠在榻上，手里拿著一卷書，目光卻并未落在書頁上。
她看著這一切，心中前所未有的平靜。
她知道，這一切的安穩(wěn)與榮光，都源自于她懷里這個小小的，還在酣睡的女兒。
是璟妧，用一種匪夷所思的方式，一點點地，將她從那條充滿戾氣與不安的絕路上，拉了回來。
她正在學習一種全新的生存方式。
不再是靠著不擇手段的爭搶，而是靠著女兒指點的，一種名為“格局”的東西。
就在這時，殿外傳來一陣細碎急促的腳步聲。
守門的小太監(jiān)甚至來不及通傳，殿門便被猛地推開。
一股冷風灌了進來，吹得燭火一陣搖曳。
進忠連滾帶爬地沖了進來，“噗通”一聲，重重地跪在了地上。
他平日里總是梳得一絲不茍的頭發(fā)此刻凌亂不堪，官帽都歪了，那張慣會諂媚討好的臉上，此刻只剩下死灰般的慘白。
“娘娘，奴才……奴才該死！”
他的聲音嘶啞，帶著絕望的顫抖。
內室里原本溫馨和樂的氣氛，瞬間凝固成冰。
春嬋和瀾翠嚇得手一哆嗦，剛展開的云錦滑落在地，兩人連忙跪下，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
魏嬿婉的臉，一寸寸地冷了下來。
她緩緩放下手中的書卷，那雙剛剛恢復神采的眸子里，迅速被一層冰冷的怒火所覆蓋。
進忠是她安插在皇帝身邊的眼睛，是她最重要的外援。
他如此失魂落魄地跑來請罪，必然是出了天大的岔子。
“說?！?/p>
魏嬿婉只吐出一個字，聲音里不帶一絲溫度。
進忠的身子抖得更厲害了，他伏在地上，額頭緊緊貼著冰冷的金磚。
“娘娘讓奴才去查探嘉貴妃私下與母族通信之事……奴才……奴才跟丟了送東西出宮的那個小太監(jiān)，還被……還被翊坤宮的人發(fā)現(xiàn)了蹤跡……”
轟的一聲。
魏嬿婉只覺得一股血氣直沖頭頂。
跟丟了人，還被皇后的人發(fā)現(xiàn)了？
這豈不是打草驚蛇，讓她徹底暴露在了人前！
她廢了那么大的心力，才剛剛在太后面前博得一個“沉穩(wěn)”的印象，轉眼間，就要被扣上一個“窺伺后宮，心懷不軌”的罪名！
這個蠢貨！
這個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奴才！
她當初真是瞎了眼，才會信了他的鬼話，將自己的身家性命都押在他的身上！
一股被背叛的、徹骨的失望與憤怒，瞬間淹沒了她的理智。
她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地掐進了掌心。
“拉出去，重打三十大板，再送到慎刑司去！”
她幾乎是咬著牙，從齒縫里擠出這句淬了毒的話。
她要讓他知道，背叛自己的下場！
【別?。。?！】
【額娘！親娘！我的好額娘！千萬不能啊！】
璟妧被這股滔天的怒火驚醒，在心里發(fā)出了殺豬般的尖叫。
【息怒！快息怒??！這一罰下去，咱們就真的完了！】
正要揚聲讓殿外太監(jiān)進來的魏嬿婉，動作猛地一滯。
那熟悉的，尖銳又焦急的聲音，如同一盆冰水，兜頭澆下。
【額娘你糊涂??！這事兒根本不能怪他！嘉貴妃和皇后現(xiàn)在怕是已經(jīng)聯(lián)手了，她們早就設好了套，就等著我們往里鉆！】
【進忠這次是栽了，可他也是為了給你辦事才栽的！他現(xiàn)在是咱們唯一的強力外援，是咱們在皇上身邊唯一的耳朵！你現(xiàn)在把他打一頓再送進慎刑司，是能解氣，可然后呢？】
【然后咱們就成了后宮里的睜眼瞎，成了聾子！以后誰還敢真心替你辦事？誰還敢為你賣命？】
【你忘了他當初是怎么冒著風險把你從花房里撈出來的嗎？你忘了他是怎么幫你一步步走到今天這個位置的嗎？】
【他這種人，重利，更重情！你現(xiàn)在罰他，他只會心寒！你現(xiàn)在保他，他才會對你死心塌地，以后為你豁出命去！】
【額娘！你不能再犯以前的錯了！刻薄寡恩，猜忌多疑，那是取死之道啊！】
璟妧在心里瘋狂拉響警報，每一個字都如同重錘，狠狠地敲在魏嬿婉的心上。
【刻薄寡恩】、【取死之道】……
這些詞，讓她渾身一顫。
她攥緊的拳頭，因為用力而微微發(fā)抖。
腦海里，兩種聲音在激烈地交戰(zhàn)。
一個聲音在尖叫：他辦事不力，險些毀了我的前程，就該罰！不重罰，如何立威？
另一個聲音，是女兒那焦急的哭喊：這是陷阱！是考驗！收買人心，比樹立威嚴更重要！
她想起那碗致命的催奶湯。
想起皇上那充滿憐惜的眼神。
想起太后那句“是長進了”的評語。
每一次，都是女兒的聲音，將她從錯誤的懸崖邊拉了回來。
每一次，她都贏了。
這一次呢？
她要信自己那被憤怒沖昏了頭的本能，還是信女兒那永遠清醒的判斷？
跪在地上的進忠，已經(jīng)閉上了眼睛，準備迎接那雷霆之怒。
他知道自己這次栽了，栽得徹徹底底。
他甚至已經(jīng)想好了，就算被打死，也絕不會供出令妃娘娘。
這是他唯一的活路，也是他最后的忠心。
然而，預想中的怒斥和板子，遲遲沒有落下。
內室里，死一般的寂靜。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是在他心上凌遲。
終于，他聽到了一個聲音。
一個疲憊的，甚至帶著一絲溫和的聲音。
“起來吧?！?/p>
進忠猛地一顫，以為自己出現(xiàn)了幻聽。
“本宮說，起來?！?/p>
魏嬿婉的聲音再次響起，清晰無比。
進忠僵硬地，緩緩地抬起頭，滿臉都是不敢置信。
他看到了令妃娘娘的臉。
那張臉上，沒有他預想中的暴怒與刻毒，只有一片深沉的疲憊。
她松開了緊握的拳頭，對著他，輕輕地搖了搖頭。
“這事，不怪你?！?/p>
“是本宮……是本宮想得太簡單了?！?/p>
這短短的一句話，像是一道暖流，瞬間擊潰了進忠心中所有的防線。
他怔怔地看著魏嬿婉，眼眶在一瞬間就紅了。
他原以為自己會等來一頓毒打，一次拋棄。
他甚至做好了被當成棄子的準備。
可他等來的，卻是主子的體諒。
是“不怪你”。
是“本宮的錯”。
一股巨大的、難以言喻的感激與震撼，從他心底最深處涌了上來，讓他這個在宮里見慣了人性涼薄的太監(jiān)，幾乎要落下淚來。
【呼……漂亮！】
【我額娘的段位又提升了！這一手反轉玩得，簡直是帝王心術??！】
【進忠好感度+100！忠誠度鎖死！以后就是咱們娘倆的死士了！】
魏嬿婉聽著女兒那松了一大口氣的夸獎，心里那塊懸著的大石，也終于落了地。
她賭對了。
她克服了自己性格里最致命的缺陷。
“把事情的經(jīng)過，原原本本地，再說一遍?！?/p>
她的聲音已經(jīng)完全恢復了冷靜，示意春嬋給進忠搬來一個繡墩。
進忠受寵若驚，連連擺手不敢坐，只是跪直了身子，將事情的來龍去脈，仔仔細*細地回稟了一遍。
原來，嘉貴妃送東西出宮是假，真正的目的，是引他上鉤。
而翊坤宮的人，也并非偶然出現(xiàn)，更像是在那里守株待兔。
這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連環(huán)套。
目的就是為了抓住她安插眼線的把柄，再到皇上和太后面前告她一狀。
春嬋和瀾翠聽得冷汗涔涔，她們現(xiàn)在才明白，自家主子剛剛那句“不怪你”，是何等的英明。
若真是罰了進忠，豈不是正中了敵人的下懷，自斷臂膀。
“你這次雖然行事不周，但也算忠心，沒有暴露本宮?！?/p>
魏嬿婉看著進忠，緩緩開口。
“瀾翠，去把皇上賞的那支人參取來，切一片給進忠公公，讓他壓壓驚?！?/p>
“再取五十兩銀子，讓他拿去安撫手下的小太監(jiān)，別讓他們亂說話。”
進忠聞言，驚得魂飛魄散，連連磕頭。
“娘娘！使不得！奴才戴罪之身，如何敢受娘娘如此重賞！奴才……”
“本宮讓你拿著，你就拿著?！?/p>
魏嬿婉打斷了他，語氣不重，卻帶著一股讓人無法抗拒的力量。
“本宮的人，辦砸了事，本宮可以關起門來教訓?！?/p>
“但絕不能讓外人看了笑話，寒了自己人的心?！?/p>
她站起身，走到進忠面前，親自將他扶了起來。
“這次的事，給我們都提了個醒?！?/p>
“這后宮里，沒有永遠的敵人，也沒有永遠的朋友。我們以后行事，要更加小心?！?/p>
“你先回去，好好歇著，就當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過。她們抓不到實在的證據(jù)，就不敢拿我們怎么樣。”
進忠被魏嬿婉扶著，只覺得一股熱血從胸口直沖腦門。
他看著眼前的令妃娘娘，她明明還是那副柔弱的樣子，可身上散發(fā)出的那種沉穩(wěn)與信賴，卻比任何時候都更讓他心折。
他知道，自己的選擇沒有錯。
這位主子，已經(jīng)不再是從前那個需要靠他提點扶持的宮女了。
她正在變成一個真正的主人。
一個值得他用性命去效忠的主人。
“奴才……遵命。”
進忠深深一揖，聲音里帶著前所未有的堅定。
“奴才這條命，以后就是娘娘的?！?/p>
他拿著賞賜，退了出去。
來的時候，他步履踉蹌，如喪家之犬。
走的時候，他腰桿筆直，眼神里重新燃起了光。
魏嬿婉看著他的背影，緩緩吐出一口氣。
她走到床邊，看著女兒那張睡得紅撲撲的小臉，眼底是化不開的溫柔與珍重。
【搞定！團隊核心保住了！】
【額娘，你現(xiàn)在越來越有大BOSS的風范了?！?/p>
【穩(wěn)住，咱們的基本盤已經(jīng)搭好了。接下來，就該讓她們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宮斗了。】
魏嬿婉聽著女兒那得意又充滿戰(zhàn)意的宣言，忍不住笑了。
她伸出手，輕輕握住了璟妧那只小小的、肉乎乎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