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貴妃。
這兩個字,像一尊新塑的金身,將魏嬿婉穩(wěn)穩(wěn)地供在了永壽宮的主位上。
宮里的風向,變得更快了。
從前是暗地里的巴結,如今是明面上的奉承。
內務府送來的份例,永遠是頂好,最新鮮的那一份。
各宮的請安帖子,堆得像小山。
就連路過永壽宮的宮人,腳步都會下意識地放輕,聲音壓低,帶著一股子敬畏。
春嬋和瀾翠的腰桿,從未挺得如此直過。
王蟾走在宮道上,那些從前對他愛答不理的總管太監(jiān)們,如今見了面,都得滿臉堆笑地喊一聲“王公公”。
權勢的滋味,是蜜糖,也是最烈的酒。
魏嬿婉比誰都清楚,這杯酒,喝得越暢快,醉得也就越深。
她坐在窗邊,手里捻著一串上好的東珠,珠子圓潤光滑,映著她那張沉靜的臉。
她沒有醉。
恰恰相反,她比任何時候都要清醒。
因為她知道,這潑天的富貴,不是皇帝給的,是她那個還在襁褓里的女兒,一字一句,為她掙回來的。
她現(xiàn)在站得有多高,腳下的懸崖就有多深。
行差踏錯一步,便是粉身碎骨。
所以,她必須保證,她身邊的每一個人,都絕對可靠。
每一顆釘子,都必須牢牢釘死在她這艘船上。
就在這時,殿外傳來一陣細碎急促的腳步聲。
春嬋白著一張臉,快步走了進來,一進門就“噗通”一聲跪在了地上。
她的嘴唇都在抖。
“娘娘,奴婢……奴婢給您惹禍了?!?/p>
魏嬿婉捻著佛珠的手,停住了。
她抬起眼,靜靜地看著跪在地上的大宮女。
“說?!?/p>
聲音很平,聽不出喜怒。
可越是這樣,春嬋就越是害怕,身子抖得像秋風里的落葉。
“方才……方才奴婢奉您的命,去給舒妃娘娘送賀禮。”
“回來的路上,不小心……不小心撞到了啟祥宮的貞淑姑姑?!?/p>
“奴婢手里的禮盒沒拿穩(wěn),掉在了地上,里頭的一支玉簪,摔……摔斷了。”
啟祥宮。
貞淑。
嘉貴妃。
這幾個字眼,像幾根冰冷的針,扎進了魏嬿婉的耳朵里。
春嬋的聲音帶著哭腔,繼續(xù)道。
“貞淑姑姑……她……她當著好多人的面,說奴婢笨手笨腳,沖撞了她?!?/p>
“還說……還說永壽宮的人才剛得意了幾天,就忘了規(guī)矩,不把她這個啟祥宮的掌事姑姑放在眼里?!?/p>
“娘娘,都怪奴婢,奴婢給您丟人了!請娘娘責罰!”
她重重地將頭磕在金磚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
殿內的空氣,瞬間凝固了。
瀾翠站在一旁,嚇得大氣都不敢出。
王蟾聞訊從外頭趕了進來,一看到這陣仗,臉色也變了,連忙跟著跪在了春嬋旁邊。
“娘娘息怒,春嬋她不是有心的,請娘娘看在她伺候您多年的份上,從輕發(fā)落?!?/p>
魏嬿婉沒有說話。
她只是看著地上跪著的三個人。
春嬋,瀾翠,王蟾。
這是她如今在永壽宮里,最核心的班底。
是她從潛邸,從花房,一步步帶到身邊的心腹。
可心腹……真的可信嗎?
一個念頭,像一條毒蛇,悄無聲息地從她心底最陰暗的角落里,探出了頭。
她想起了自己在啟祥宮那五年。
暗無天日的五年。
她見過太多背叛,太多出賣。
為了幾兩銀子就能出賣同伴的宮女。
為了往上爬就能踩著別人尸骨的太監(jiān)。
信任?
在這紫禁城里,信任是最廉價,也最奢侈的東西。
春嬋為什么會那么“不小心”?
偏偏撞上的是嘉貴妃的人?
是她得了勢,開始得意忘形,忘了分寸?
還是……她心里,本就對自己這個從宮女爬上來的主子,存著幾分不該有的心思?
這個念頭一旦冒出來,就像藤蔓一樣,瘋狂滋長。
她的疑心,從春嬋的身上,又蔓延到了王蟾的身上。
王蟾是新提拔上來的總管。
他機靈,會辦事。
可他的忠心,有多少是給自己的,又有多少是給了“令貴妃”這個名號?
若是有一天,自己失了勢,他會不會是第一個,掉頭去攀附新主子的人?
魏嬿婉的眼神,一點一點,冷了下來。
那股子從啟祥宮帶出來的,深入骨髓的寒意,再次籠罩了她。
她覺得,自己必須做點什么。
必須用最嚴酷的手段,敲打他們,震懾他們。
讓他們知道,誰才是主子。
讓他們明白,背叛的下場。
讓他們從骨子里感到恐懼,才會有絕對的忠誠。
或許,該把春嬋杖責二十,然后送到辛者庫去。
殺雞儆猴。
或許,該把王蟾撤了,換一個更聽話,更沒有根基的小太監(jiān)上來。
永壽宮,必須是一塊鐵板。
一塊只聽她號令的鐵板。
任何一絲裂縫,都不能存在。
就在她心中的殺意,即將化為命令,脫口而出的那一刻。
【額娘?。?!】
一聲尖銳到幾乎要撕裂她靈魂的吶喊,猛地在她腦海里炸響。
【糊涂??!您在干什么!】
是璟妧的聲音。
那聲音里,帶著前所未有的驚駭與暴怒。
【您瘋了嗎!您要動春嬋和王蟾?】
魏嬿婉臉上的冰霜,猛地一滯。
【額娘!您忘了您是怎么爬上來的嗎!您忘了這宮里的人心有多涼薄嗎!】
【王蟾!春嬋!她們是您在這冰冷的深宮里,唯一可以把后背交給他們的人!】
【您忘了原作里的結局了嗎?!】
【忘了進忠為了給您報信,被活活打死在慎刑司嗎!】
【忘了王蟾為了護著您的孩子,被嘉貴妃的人亂棍打死,尸骨無存嗎!】
【忘了春嬋為了不攀扯出您,在您失勢之后,吞金自盡,到死都沒有出賣過您一句嗎!】
轟隆!
璟妧的每一句話,都像是一道天雷,狠狠地劈在魏嬿婉的天靈蓋上。
一幅幅血淋淋的,慘烈無比的畫面,不受控制地,在她眼前閃現(xiàn)。
王蟾倒在血泊里,眼睛瞪得大大的,死不瞑目。
春嬋穿著一身素衣,嘴角掛著黑血,倒在冰冷的地面上。
那是……
那是她們的結局?
是為了保護她……而落得的結局?
一股巨大的,無法形容的恐懼與悔恨,瞬間攫住了她的心臟。
她差一點。
就差那么一點點。
就要親手,將這兩份至死不渝的忠誠,推向深淵。
就要親手,斬斷自己在這世上,最可靠的臂膀。
她都干了些什么!
因為自己那可悲的,被折磨出來的多疑,她竟然想要傷害這些,愿意為她付出生命的人!
如果她真的這么做了。
那她和那些曾經(jīng)折磨過她的嘉貴妃,又有什么區(qū)別!
她就真的,成了孤家寡人。
一個坐在權力頂峰,卻沒有任何人可以信任的,可憐蟲。
“娘娘……娘娘?”
王蟾顫抖的聲音,將她從那片血色的幻覺中拉了回來。
他看到主子的臉色,在一瞬間變得慘白如紙,額頭上甚至沁出了冷汗。
那雙眼睛里的殺意,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他從未見過的,混雜著痛苦,后怕,與自責的復雜情緒。
魏嬿婉的身子,控制不住地晃了一下。
她死死攥著手里的東珠串,指甲幾乎要嵌進掌心的肉里。
那點疼痛,讓她混亂的腦子,重新恢復了清明。
她緩緩地,吐出了一口濁氣。
然后,她抬起頭,看向地上那兩個已經(jīng)嚇得面無人色的心腹。
她的聲音,不再冰冷,而是帶著一絲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沙啞與顫抖。
“起來吧。”
春嬋和王蟾,都愣住了。
他們抬起頭,不敢置信地看著自己的主子。
“是本宮,沒想周全?!?/p>
魏嬿呈的聲音很輕,卻像一塊巨石,砸在了兩人的心上。
她走下軟榻,親手將春嬋扶了起來。
她的動作很輕柔。
“貞淑是沖著本宮來的,與你無關?!?/p>
“你沒有做錯任何事?!?/p>
“錯的是她,是嘉貴妃?!?/p>
她轉頭,又看向王蟾。
“你也沒有錯?!?/p>
“你做得很好?!?/p>
她看著他們,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
“在這宮里,外人怎么看我們,怎么說我們,都不重要?!?/p>
“重要的是,我們自己人,要擰成一股繩。”
“本宮信你們。”
【本宮信你們】。
這五個字,輕飄飄的,卻又重逾千鈞。
像一道溫暖的洪流,瞬間沖垮了春嬋與王蟾心中所有的恐懼與不安。
他們預想過無數(shù)種懲罰。
杖責,罰跪,趕出永壽宮,甚至是被打死。
他們唯獨沒有想到。
等來的,會是主子親手的攙扶。
等來的,會是這樣一句,將所有責任都攬到自己身上,給予他們全然維護的話。
等來的,是那一句,比任何賞賜都更讓他們心潮澎湃的,“本宮信你們”。
王蟾這個在宮里摸爬滾打,見慣了人心險惡的太監(jiān),眼圈“唰”地一下就紅了。
春嬋更是再也忍不住,捂著嘴,大顆大顆的眼淚滾了下來。
那不是害怕的淚。
是委屈,是感動,是被人全然信任的,巨大的幸福感。
兩人再次跪了下去,這一次,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那份無以為報的知遇之恩。
他們重重地,將頭磕在地上。
“奴才(奴婢)的這條命,從今往后,就是娘娘的!”
“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他們的聲音,是哽咽的,卻又是前所未有的,堅定。
魏嬿婉看著他們,眼眶也有些發(fā)熱。
她知道,從這一刻起,永壽宮這塊鐵板,才算是真正地,淬煉而成。
【干得漂亮,額娘!】
璟妧在心里,滿意地打了個哈欠。
【信任危機解除,團隊凝聚力MAX!】
【新手村的小BOSS已經(jīng)鎖定,咱們的刀,也該磨快了?!?/p>
魏嬿婉扶起他們。
她的視線,越過兩人的肩膀,望向了啟祥宮的方向。
那雙美麗的眸子里,所有的軟弱與后怕都已褪去。
只剩下,一片冰冷的,即將掀起滔天巨浪的,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