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點的陽光,像融化的金子般潑灑在小學(xué)門口的槐樹上。楊美麗走到校門口時,李俊已經(jīng)等在樹下了,手里拿著兩支綠豆冰棒,包裝袋上還凝著細密的水珠。
“剛在旁邊小賣部買的,還是小時候的牌子。” 他把其中一支遞給她,指尖不經(jīng)意碰到她的手,兩人都像觸電般縮回了手,臉上泛起淺淺的紅暈。
校門口的電動伸縮門換成了新的,保安室里坐著個陌生的中年男人,看到他們站在門口,探出頭來問:“請問是找人嗎?”
“我們是這里畢業(yè)的學(xué)生,想回來看看?!?李俊笑著解釋,語氣里帶著點不好意思。
保安打量了他們兩眼,笑著擺擺手:“進去吧進去吧,正好這會兒學(xué)生在上課,別太吵就行?!?/p>
走進校園的瞬間,楊美麗忽然停住了腳步。操場還是原來的樣子,紅色的塑膠跑道被曬得有些發(fā)燙,籃球架上新刷了漆,亮得晃眼。教學(xué)樓的外墻重新貼了瓷磚,再也不是記憶里那棟灰撲撲的舊樓了。
“變化好大啊?!?她輕聲說,語氣里帶著點恍惚。
“但操場后面的那片小樹林還在。” 李俊指著不遠處的綠籬,“我們以前總在那里面藏秘密基地。”
兩人沿著教學(xué)樓慢慢走,走廊里靜悄悄的,只有教室里傳來老師講課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的,像一首熟悉的老歌。走到三樓時,楊美麗忽然指著一扇虛掩的門,眼睛亮了起來:“那是我們五年級的教室!”
他們放輕腳步走過去,透過門上的玻璃窗往里看。教室里坐著一群穿著藍白校服的孩子,背挺得筆直,手里的鉛筆在本子上沙沙作響??看暗奈恢米鴤€扎羊角辮的小女孩,正低頭認真地畫畫,側(cè)臉像極了小時候的楊美麗。
“你看那個講臺,” 李俊壓低聲音,指著講臺角落,“我們以前總在那上面放粉筆頭,張老師每次上課都要先清理半天。”
楊美麗的目光落在教室后墻的黑板報上,上面畫著卡通的太陽和彩虹,字跡稚嫩卻工整。她忽然想起五年級的兒童節(jié),全班同學(xué)一起辦黑板報,她負責(zé)畫花邊,李俊則蹲在地上寫美術(shù)字,粉筆灰沾了他一臉,她笑得直不起腰,被張老師敲了敲腦袋。
“當(dāng)年我們畫的黑板報,不知道被擦了多少遍了?!?她輕聲感嘆,語氣里帶著點悵然。
“但總有些東西是擦不掉的?!?李俊拉著她往走廊盡頭走,停在一扇緊閉的門前,“你看這個。”
他指著門框上方,那里有一道淺淺的刻痕,旁邊用鉛筆寫著兩個歪歪扭扭的名字 ——“美麗” 和 “李俊”,后面還跟著一串模糊的數(shù)字,像是當(dāng)時的身高。
楊美麗的心跳漏了一拍,伸手輕輕撫摸著那道刻痕,指尖觸到粗糙的木頭,仿佛還能感受到當(dāng)年刻字時的用力。那是小學(xué)畢業(yè)那天,他們偷偷溜回教室,用美工刀刻下的,說要等十年后回來比一比,看誰長得更高。
“居然還在?!?她的聲音有些哽咽,眼眶微微發(fā)紅。
“我上次回來偷偷看過一次,” 李俊看著她,眼神溫柔,“那時候就想,等你也回來了,一定要帶你來看看?!?/p>
下課鈴聲突然響起,打破了走廊的寧靜。孩子們像剛出籠的小鳥,涌到走廊上,嘰嘰喳喳的聲音瞬間填滿了整個校園。一個小男孩追著同學(xué)跑過他們身邊,差點撞到楊美麗,李俊下意識地伸手護住她,動作自然得像是演練過千百遍。
“叔叔阿姨好!” 小男孩停下來,仰著小臉沖他們笑,露出兩顆剛換的門牙。
“你好呀。” 楊美麗蹲下來,笑著揉了揉他的頭發(fā),“你們班的黑板報真好看。”
“是我和小紅一起畫的!” 小男孩驕傲地說,然后蹦蹦跳跳地跑開了。
看著孩子們打鬧的身影,楊美麗忽然覺得,時間好像在這里打了個圈。那些被遺忘的童年時光,那些藏在心底的溫暖記憶,都在這一刻鮮活起來。
“去小樹林看看吧?” 李俊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帶著一絲期待。
楊美麗點點頭,跟著他往操場后面走。陽光穿過樹葉的縫隙,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空氣里彌漫著青草和泥土的氣息。小樹林里的那棵歪脖子樹還在,樹干上刻著的愛心已經(jīng)變得模糊,但楊美麗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
“你看這里。” 李俊指著愛心旁邊的小刻字,“我當(dāng)時偷偷刻了‘永遠’兩個字,怕被你發(fā)現(xiàn),刻得特別淺。”
楊美麗湊近了看,果然在愛心的邊緣看到兩個模糊的小字,像兩顆藏在時光里的秘密。她忽然想起畢業(yè)那天,他把一個疊得方方正正的紙條塞給她,說等她長大了再打開。后來搬家時,那張紙條不知道被遺落在了哪里,成了她心里一直的遺憾。
“那張紙條……” 她剛想問什么,就被一陣清脆的下課鈴聲打斷了。
夕陽西下,金色的余暉灑滿整個校園。楊美麗和李俊并肩走在操場上,影子被拉得很長很長,像兩個重新拼接起來的童年。
“其實,” 李俊忽然停下腳步,轉(zhuǎn)過身看著她,眼神認真得讓她心跳加速,“那張紙條上寫的是……”
夕陽的金輝把操場染成暖融融的橘色,遠處傳來孩子們嬉鬧的笑聲,像撒了一把碎銀在空氣里。李俊轉(zhuǎn)過身,逆著光站在楊美麗面前,輪廓被鍍上一層毛茸茸的金邊,讓她有些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深吸了一口氣,喉結(jié)輕輕滾動了一下,像是鼓足了畢生的勇氣。
“那張紙條上寫的是,” 他的聲音比剛才更低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楊美麗,等我長大了,能不能娶你做新娘?”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靜止了。
楊美麗怔怔地站在原地,手里的綠豆冰棒融化了大半,甜膩的汁水順著指尖往下滴,她卻渾然不覺。那句話像一顆投入湖心的石子,在她心里漾開層層疊疊的漣漪,把那些被歲月塵封的記憶都翻了出來。
她想起畢業(yè)那天,他把紙條塞給她時紅透的耳根;想起初中開學(xué)第一天,他在分班名單前找到她的名字時眼里的光;想起高中畢業(yè)宴上,他看著她和陳浩說話時,轉(zhuǎn)身離開的落寞背影。
原來那些被她忽略的細節(jié),全都是藏不住的喜歡。
“我……” 楊美麗張了張嘴,卻發(fā)現(xiàn)自己什么也說不出來。心里像是被什么東西填滿了,又酸又脹,還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甜。
李俊看著她愣住的樣子,眼神里閃過一絲慌亂,趕緊補充道:“我知道現(xiàn)在說這些很突然,也很荒唐,畢竟我們都長大了,你又剛經(jīng)歷這些事……” 他撓了撓頭,語氣里帶著點自嘲,“我就是想告訴你,從小學(xué)五年級,你幫我擦掉臉上的粉筆灰那天起,我就……”
“李俊?!?楊美麗忽然打斷他,聲音有些沙啞,卻異常清晰。
她抬起頭,迎上他的目光。夕陽落在她眼里,像是揉碎了的星光。這些天積壓在心里的委屈、迷茫、自我懷疑,在聽到那句話的瞬間,忽然變得不那么重要了。
原來真的有人,把年少時的一句戲言,藏了這么多年。
“其實,” 她吸了吸鼻子,嘴角慢慢揚起一個淺淺的笑容,“那張紙條,我后來找到了?!?/p>
李俊驚訝地睜大了眼睛:“找到了?”
“嗯?!?楊美麗點點頭,指尖輕輕摩挲著冰棒包裝袋,“去年搬家整理舊物時,在一個鐵盒子里發(fā)現(xiàn)的。紙條都泛黃了,字跡也有點模糊,但那句話…… 我看得很清楚。”
她沒說的是,那天晚上,她坐在地板上,對著那張皺巴巴的紙條哭了很久。不是因為感動,而是因為遺憾 —— 如果早點明白這份心意,如果當(dāng)初選擇的是另一條路,是不是就不會經(jīng)歷后來的這些傷痛?
“那你……” 李俊的眼神里充滿了期待,又帶著點小心翼翼的試探。
楊美麗沒有回答,只是走到操場邊的看臺上坐下,拍了拍身邊的位置:“坐會兒吧,好久沒在這兒看夕陽了。”
李俊在她身邊坐下,兩人之間隔著一小段距離,卻能感受到彼此身上的溫度。操場上,幾個低年級的學(xué)生在踢毽子,彩色的毽子在空中劃出漂亮的弧線,像一只輕快的小鳥。
“我以前總覺得,幸福就是找個有錢有勢的人,過別人都羨慕的生活。” 楊美麗望著遠處的夕陽,輕聲說,“所以我選擇了陳浩,以為他能給我想要的??傻阶詈蟛虐l(fā)現(xiàn),那些物質(zhì)的東西,根本填不滿心里的空?!?/p>
她轉(zhuǎn)過頭,看著李俊的眼睛,認真地說:“謝謝你,李俊。謝謝你還在這里?!?/p>
李俊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看著她眼里的光,那是他在朋友圈照片里從未見過的明亮。他忽然覺得,所有的等待都是值得的。
“我會一直在這里?!?他說,語氣堅定得像小時候拉鉤上吊時的誓言。
夕陽漸漸沉入地平線,天空被染成溫柔的粉紫色。遠處的教學(xué)樓亮起了燈,像一顆顆溫暖的星辰。楊美麗站起身,拍了拍褲子上的灰塵,對李俊笑了笑:“走吧,該回家了?!?/p>
“我送你?!?李俊立刻站起來,跟在她身后。
兩人并肩走出校門時,槐樹上的蟬鳴已經(jīng)歇了,只有晚風(fēng)帶著桂花的甜香,輕輕拂過他們的發(fā)梢。楊美麗手里的冰棒早就化完了,李俊卻像變戲法似的,從口袋里掏出一顆大白兔奶糖,剝開糖紙遞給她。
“吃顆糖吧,甜的?!?/p>
楊美麗接過糖,放進嘴里,濃郁的奶香味在舌尖彌漫開來。她忽然想起小時候,每次哭鼻子,他都會變戲法似的拿出一顆糖來哄她。
有些習(xí)慣,原來從來都沒變過。
走到巷口時,楊美麗停下腳步:“就到這兒吧,謝謝你今天陪我回來?!?/p>
“后天…… 還能再見面嗎?” 李俊的聲音里帶著一絲期待。
楊美麗看著他眼里的光,用力點了點頭:“好啊?!?/p>
這一次,她沒有低頭,也沒有臉紅,只是迎著他的目光,笑得眉眼彎彎。晚風(fēng)吹起她的長發(fā),像一首未完待續(xù)的歌。
約定見面的那天,楊美麗特意提前半小時起床。打開衣柜翻了半天,最終還是選了件寬松的棉麻襯衫,配著直筒牛仔褲。站在鏡子前,她下意識地吸氣收緊小腹,襯衫下微微隆起的弧度卻依然顯眼。指尖劃過腰側(cè)的贅肉,昨晚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像被戳破的氣球般癟了下去。
手機在床頭柜震動,是李俊發(fā)來的消息:“我在你家樓下了,帶了束向日葵?!?/p>
她深吸一口氣,抓起帆布包匆匆下樓。晨光里,李俊果然站在單元門口,手里捧著一小束向日葵,金黃色的花瓣迎著光,亮得晃眼。他今天穿了件淺灰色 T 恤,袖子卷到手肘,露出結(jié)實的小臂,看起來比在小學(xué)時更沉穩(wěn)了些。
“看你朋友圈說喜歡向日葵?!?他把花遞給她,目光落在她身上時,沒有絲毫異樣,只笑著說,“穿這件襯衫挺好看的,顯氣色?!?/p>
楊美麗接過花,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像觸電般縮了回來。她把臉埋在花束后面,掩飾發(fā)燙的臉頰:“謝謝。我們…… 去哪兒?”
“去菜市場吧,” 李俊指了指不遠處的巷口,“聽說那邊的番茄特別新鮮,想給你做道番茄燉牛腩。”
菜市場里彌漫著潮濕的泥土氣和果蔬的清香。紅得發(fā)亮的番茄堆在竹筐里,翠綠的黃瓜掛著水珠,攤主們的叫賣聲此起彼伏,像一首熱鬧的市井交響曲。李俊推著小推車走在前面,時不時回頭問她的意見。
“你看這排骨怎么樣?” 他拿起一塊肋排,湊到鼻尖聞了聞,“燉玉米應(yīng)該不錯。”
楊美麗點點頭,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飄向旁邊攤位的體重秤。一個穿短裙的姑娘輕盈地站上去,數(shù)字顯示不到九十斤。她下意識地往后退了退,寬松的襯衫也遮不住渾身的緊繃感 —— 自從胖了之后,她再也沒來過菜市場,總覺得那些打量的目光像針一樣扎在身上。
“怎么了?” 李俊注意到她的走神,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立刻明白了什么。他不動聲色地轉(zhuǎn)了個身,擋住她的視線,拿起一把翠綠的西蘭花,“你以前不是最愛吃蒜蓉西蘭花嗎?老板,來一把?!?/p>
付完錢轉(zhuǎn)身時,他不小心撞到了楊美麗的胳膊。她像被燙到似的往旁邊躲,后腰撞到了身后的菜攤,竹筐里的土豆?jié)L了出來。
“對不起對不起!” 她慌忙蹲下去撿,手指卻因為緊張而不聽使喚,土豆在掌心滑來滑去。
“我來撿?!?李俊也蹲下來,指尖不經(jīng)意碰到她的手背,溫溫的觸感讓她心里一顫。他很快撿完土豆放回筐里,站起身時順便把她拉了起來,“小心點,地上滑。”
楊美麗低著頭,看著自己沾了泥土的指甲縫,忽然覺得很狼狽。她的手因為常年做家務(wù),指關(guān)節(jié)有些粗大,虎口處還有道淺淺的疤痕 —— 那是上次陳浩發(fā)脾氣摔碗時被碎片劃到的。再看看李俊的手,干凈修長,指甲修剪得整整齊齊,透著養(yǎng)尊處優(yōu)的樣子。
“我們…… 還是出去吃吧?” 她小聲提議,聲音里帶著點怯懦,“我不太會做飯,怕給你添麻煩?!?/p>
“做飯哪有什么會不會的,” 李俊把買好的食材放進推車,語氣輕松得像在說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就當(dāng)玩了,做砸了大不了吃泡面?!?他頓了頓,看著她緊繃的肩膀,補充道,“我媽說,做飯最重要的是開心,味道倒是其次。”
回到楊美麗家時,她打開門的手都在發(fā)顫??蛷d里還保持著上次暴飲暴食后的狼藉,沙發(fā)上堆著沒疊的毯子,茶幾上散落著餅干袋。她慌忙想去收拾,卻被李俊攔住了。
“別忙了,先處理食材吧?!?他把菜拎進廚房,打開冰箱看了看,“你家冰箱里怎么全是速凍食品?”
“平時…… 不太開火?!?楊美麗站在廚房門口,看著他熟練地系上圍裙,動作自然得像在自己家。陽光透過窗戶照進來,落在他低頭擇菜的側(cè)臉上,睫毛投下淺淺的陰影,竟有種說不出的溫柔。
李俊把番茄洗干凈放在案板上,忽然回頭對她笑:“過來幫忙切菜?”
楊美麗猶豫了一下,慢慢走過去。案板上的番茄紅得發(fā)亮,她拿起刀的手卻在發(fā)抖。上次拿刀還是和陳浩吵架時,她氣不過摔了盤子,碎片割破了手指,血流了滿案板。
“別怕,慢慢來?!?李俊站在她身后,溫?zé)岬臍庀⒎鬟^她的耳畔,“手指蜷起來,像這樣……” 他輕輕握住她的手,引導(dǎo)著她把番茄切成均勻的小塊。
他的掌心溫?zé)岣稍?,和她冰涼汗?jié)竦氖中纬甚r明對比。楊美麗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指腹的薄繭,那是常年握筆留下的痕跡。心跳像擂鼓般響,她下意識地想抽 回手,卻被他輕輕按住了。
“你看,這不切得挺好的嗎?” 他松開手,聲音里帶著笑意,“比我第一次強多了?!?/p>
楊美麗看著案板上的番茄塊,又看了看自己的手。這雙手曾經(jīng)因為做家務(wù)變得粗糙,因為暴飲暴食長滿倒刺,此刻卻在他的引導(dǎo)下,完成了一件這么簡單的事。她忽然想起剛才在菜市場,有個攤主夸她皮膚白,李俊接話說 “她一直都很白”,語氣自然得仿佛說了千百遍。
“我是不是…… 很胖?” 她低著頭,聲音小得像蚊子哼。
正在切牛腩的李俊動作頓了頓,沒有立刻回答。廚房里只剩下水流的聲音,空氣仿佛凝固了。楊美麗的心臟提到了嗓子眼,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 她最怕的就是這個問題,怕聽到那句藏在所有人心里的實話。
“胖不胖有什么關(guān)系?” 他轉(zhuǎn)過身,眼神認真地看著她,“重要的是你過得開心。你看這番茄,有的圓有的扁,不都挺好吃的嗎?”
鍋里的牛腩咕嘟咕嘟冒著泡,香氣漸漸彌漫開來。楊美麗坐在餐桌旁,看著李俊在廚房忙碌的身影,忽然覺得這個畫面有些不真實。多久沒有這樣的時刻了?有人為她做飯,有人在意她開不開心,而不是指責(zé)她的身材,挑剔她的毛病。
吃飯時,李俊不停地給她夾菜,說多吃點才有精神。楊美麗小口小口地吃著,眼眶卻慢慢紅了。這道番茄燉牛腩,沒有放太多調(diào)料,卻比她吃過的任何山珍海味都要香甜。
“其實,” 她放下筷子,鼓起勇氣看著他,“我還是有點怕?!?/p>
李俊放下碗,靜靜地看著她,等著她繼續(xù)說下去。
“我怕自己配不上你,怕別人說閑話,更怕……” 她咬著唇,聲音哽咽,“更怕你只是一時同情我。”
窗外的夕陽漸漸沉下去,廚房里的燈光亮起來,暖黃的光暈籠罩著兩人。李俊沒有說話,只是伸出手,輕輕握住了她放在桌上的手。
這一次,楊美麗沒有躲開。
餐桌上的牛腩湯還冒著熱氣,楊美麗看著李俊放下筷子,下意識地起身:“我來收拾吧?!?/p>
她拿起碗筷的動作有些僵硬,指尖還殘留著番茄汁的黏膩。剛才李俊握住她的手時,掌心的溫度仿佛還停留在皮膚上,讓她心跳至今沒平復(fù)下來。走到廚房門口時,她回頭看了一眼,李俊正靠在椅背上看著她,嘴角帶著淺淺的笑意,像在看個笨拙的孩子。
這個眼神讓她忽然慌了神。
手里的白瓷盤疊得有點高,最上面的那個邊緣沾著湯汁,她想用紙巾擦干凈,手指剛碰到盤沿,盤子就 “哐當(dāng)” 一聲掉在地上,摔成了幾瓣白花花的碎片。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停止了。
楊美麗僵在原地,看著腳邊的碎瓷片,耳邊突然響起陳浩的聲音 ——“你怎么這么笨?連個盤子都拿不穩(wěn)!”“成事不足敗事有余,除了吃你還會干什么?” 那些刻薄的指責(zé)像針一樣扎進耳朵,讓她渾身發(fā)冷。
她的手開始不受控制地發(fā)抖,眼淚毫無預(yù)兆地涌了上來。是啊,她就是這么笨,連收拾碗筷這種小事都做不好。結(jié)婚兩年,她學(xué)著做飯、學(xué)著做家務(wù),卻總被陳浩嫌這嫌那,到最后連自己都覺得,自己是個什么都做不好的廢物。
“對不起…… 我不是故意的……” 她蹲下身想去撿碎片,聲音帶著哭腔,手指剛碰到尖銳的瓷片,就被一只溫暖的手按住了。
“別動,小心扎到手?!?李俊不知什么時候走了過來,手里拿著掃帚和簸箕。他沒有看她,只是半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把碎片掃進簸箕里,動作輕柔得像在收拾一件易碎的珍寶。
楊美麗的眼淚掉得更兇了,落在地板上,暈開一小片水漬。“我總是這樣,什么都做不好……” 她哽咽著說,肩膀劇烈地顫抖,“以前在家也是,我媽總說我毛手毛腳,現(xiàn)在連你……”
“你知道嗎,” 李俊忽然開口,聲音里帶著笑意,他舉起手里的一塊碎片,對著光看了看,“這盤子摔得還挺藝術(shù),像朵炸開的煙花?!?/p>
楊美麗愣住了,淚眼朦朧地看著他。
李俊把最后一塊碎片掃進簸箕,站起身來,彎腰看著蹲在地上的她,眼神溫柔得能滴出水來:“我小時候摔碎過我爸最喜歡的魚缸,嚇得躲在衣柜里不敢出 來,結(jié)果我媽找了半天,找到我時第一句話是‘沒扎到手吧’。”
他蹲下來,和她平視,語氣輕松得像在說別人的事:“打碎個盤子而已,多大點事?超市里十塊錢能買三個,比這好看的多的是?!?/p>
楊美麗吸了吸鼻子,眼淚還在往下掉,嘴角卻忍不住微微動了動。
“再說了,” 李俊拿起一塊沒摔碎的盤子,用手指敲了敲,“這盤子質(zhì)量不行,邊緣太滑了,該換了。你看,它自己想退休,咱們總不能攔著吧?”
他刻意壓低聲音,像在說什么秘密:“其實我剛才也差點把湯碗碰倒,還好反應(yīng)快扶住了,不然現(xiàn)在該輪到我給你道歉了?!?/p>
楊美麗終于忍不住 “噗嗤” 一聲笑了出來,眼淚還掛在睫毛上,臉上卻有了笑意,像雨后初晴的天空。
“笑了就好?!?李俊伸手,用指腹輕輕擦去她臉頰的淚珠,動作自然得仿佛做過千百遍,“以后打碎東西不用怕,有我收拾呢。實在不行,咱們就用一次性碗筷,摔多少都不心疼?!?/p>
他站起身,把簸箕里的碎片倒進垃圾桶,回頭對她伸出手:“起來吧,地上涼?!?/p>
楊美麗看著他伸出的手,掌心溫?zé)?,指腹帶著薄繭,和記憶里那個遞糖給她的少年的手漸漸重合。她猶豫了一下,慢慢把手放進他的掌心。
李俊輕輕一拉,就把她拽了起來。她站不穩(wěn),順勢靠在他懷里,鼻尖碰到他 T 恤上淡淡的洗衣液香味,心里忽然變得格外踏實。
“其實,” 她埋在他胸口,聲音悶悶的,“我以前不是這樣的?!?/p>
“我知道?!?李俊的手輕輕搭在她的背上,像在安撫一只受驚的小貓,“我認識的楊美麗,是那個敢爬樹掏鳥窩,敢在運動會上跑第一的姑娘。”
廚房的燈光落在兩人身上,把影子拉得很長。楊美麗閉上眼睛,感受著他胸腔里沉穩(wěn)的心跳,那些因為打碎盤子而涌起的恐慌,像被溫水浸泡的冰塊,慢慢融化了。
原來被人包容的感覺,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