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世·夢痕蘇晚又一次從那個夢里驚醒。窗外,城市尚未蘇醒,
只有遠處高樓切割出的天際線透著一抹蟹殼青的薄光??諝饫餁埩糁囊箰灍岬挠酄a,
黏膩地貼在她的皮膚上,卻無法驅散心口那片冰涼的空茫。又是那個夢。夢里,
沒有清晰的面容,只有一種強烈的、近乎實體化的“存在感”——一個少年。
她坐在一輛老式二八單車的后座,車輪碾過一條異常熟悉的柏油馬路。那馬路寬闊而陳舊,
兩旁是枝葉繁茂的梧桐,在夢境的濾鏡下呈現(xiàn)出一種沉甸甸的墨綠。風是溫熱的,
帶著南方特有的潮濕,卷起她及肩的發(fā)絲,輕輕拂過前面那人的脊背。
她能感覺到他身上散發(fā)出的、混合著汗水與陽光的干凈氣息,一種蓬勃的、讓人心安的暖意。
他的脊背很單薄,卻挺得很直。白色的襯衫被風鼓脹,像一面小小的帆。她看不見他的臉,
只能看到他專注騎行的側影輪廓,線條流暢而年輕,脖頸后細碎的汗珠在朦朧的光線下閃爍。
他的雙手穩(wěn)穩(wěn)地握著車把,指節(jié)分明。而她,雙手小心翼翼地、帶著某種隱秘的悸動,
虛虛地環(huán)著他的腰,指尖隔著薄薄的衣料,
能感受到他腰腹間緊繃的、充滿力量感的線條隨著蹬踏動作微微起伏。
最讓她心悸的是那條路——分明就是她家老宅門口那條名為“梧桐里”的主干道!
夢里的一切都鍍著一層柔和的、不真實的暖金色光暈,
唯有這條路的細節(jié)清晰得驚人:路盡頭拐角處那家褪色的“王記雜貨鋪”招牌,
門口常年蹲著一只慵懶花貓的水泥臺階,
修補過的、顏色略深的瀝青補丁……一切都和她童年記憶里、搬離老宅前那條馬路分毫不差。
車輪滾動的沙沙聲,鏈條輕微的咔噠聲,
風掠過耳畔的低語……這一切都構成了一種令人沉醉的安寧。
一種無需言語、仿佛天生就該如此的契合感包裹著她。她將臉頰,輕輕貼在他的后背上,
感受著那溫熱的、充滿生命力的心跳透過薄薄的衣衫傳來,咚,咚,咚……沉穩(wěn)而有力,
像是某種古老的鼓點,敲在她靈魂最深處某個沉睡的角落。然而,夢總是戛然而止。
在某個路口,光影驟然模糊,如同舊膠片被強光灼燒。
那堅實的背影、溫熱的觸感、心跳的共鳴,如同退潮般迅速抽離。
留下的是無邊無際的虛空和一種撕心裂肺的失落,仿佛心臟被硬生生剜去了一塊,
冷風呼呼地灌進來。醒來時,枕畔常常是冰涼的濕痕。幾天前,她偶然刷到一個短視頻。
一個嗓音空靈、自稱通靈的博主,
用詩意的語言解讀著類似的夢境:“頻繁夢見與某個模糊面孔的人發(fā)生深刻情感聯(lián)結?
那或許是前世的未了情緣,是靈魂深處的烙印。若有一日,此夢不再出現(xiàn),如同潮汐退卻,
沙灘顯露,那便意味著——前塵舊債,因果已償,緣分線斷,從此天各一方,兩不相欠。
”“因果已償……緣分線斷……” 蘇晚喃喃自語,指尖無意識地劃過冰涼的手機屏幕。
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和恐慌瞬間攫住了她。難道,那個給她帶來莫名溫暖與悸動,
又帶來巨大空虛的背影,就這樣永遠消失在她的生命維度里了嗎?
連一個清晰的輪廓都吝嗇給予?她甚至不知道他是否存在過,是真實靈魂的回響,
還是僅僅是大腦皮層在深夜無聊的臆造?這感覺,像珍藏了半生的珍寶,
在即將窺見其真容的剎那,被告知那不過是一捧注定消散的流沙。心口那塊被剜去的地方,
此刻不僅灌滿了冷風,更仿佛有無數細密的冰針在反復刺扎,帶來一種綿長而尖銳的鈍痛。
(二) 前世·烽煙燼(194X年)時光的塵埃被無形的風拂開,
顯露出梧桐里七十多年前的模樣。那時的梧桐樹尚顯稚嫩,枝葉遠未如后世那般遮天蔽日。
街道狹窄些,卻更顯煙火氣。路兩旁的建筑多是灰墻黛瓦,
間或有幾棟帶著巴洛克風情的洋樓,訴說著這個江南小城曾經的開放與繁華。
空氣里常年彌漫著梔子花的甜香、潮濕的苔蘚氣息,
以及若有似無的硝煙味——戰(zhàn)爭陰云已籠罩多年。沈梔,就是在這條街上長大的女孩。
她家開著一個小小的中藥鋪子“沈記本草”,鋪面不大,
卻因藥材地道、沈父醫(yī)術仁心而頗受街坊信賴。沈梔生得清麗,
眉眼間總帶著一絲江南女子特有的溫婉與堅韌。她最愛梔子花,常在襟前別上一小朵,
那清冽的香氣仿佛是她靈魂的注腳。與藥鋪斜對著,隔著梧桐里那條不甚寬闊的馬路,
是周家。周家是開自行車行的,鋪面里掛滿了锃亮的“三槍”、“飛鴿”牌自行車。
周家獨子,周燼,是這條街上最“拉風”的少年。他身形挺拔如初生的青竹,眼神清亮銳利,
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桀驁不馴。他有一輛視若珍寶的德國產“鉆石牌”二八單車,車身漆黑,
鋼圈雪亮,鈴鐺清脆。他騎車的技術極好,常能在狹窄的弄堂里穿行如風,
引得街坊們笑罵又贊嘆。命運的絲線在一個梔子花盛放的初夏午后悄然交織。
沈梔提著剛煎好的藥包匆匆穿過馬路,一輛運送貨物的板車突然失控沖來!她驚得僵在原地,
眼看就要被撞上。千鈞一發(fā)之際,一道黑影裹挾著勁風斜刺里沖出!
一只強有力的手臂猛地攬住她的腰,將她帶離險地。
她驚魂未定地撞進一個帶著汗味和淡淡機油氣息的懷抱?!白呗凡豢吹?,想什么呢!
” 少年清朗的嗓音帶著責備,卻掩不住一絲關切。沈梔抬起頭,
撞進一雙如寒星般明亮的眼眸里。午后的陽光透過梧桐葉的縫隙,
在他輪廓分明的年輕臉龐上跳躍。汗水順著他棱角清晰的下頜線滑落,
滴在她攥緊藥包的手背上,滾燙。她聞到了他身上陽光曝曬后的棉布味,
以及一種蓬勃的、如同野草般堅韌的生命氣息。那一刻,時間仿佛靜止,
只有梔子花的香氣濃郁得化不開,還有她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謝……謝謝你。
” 她臉頰緋紅,聲音細若蚊吶。少年——周燼,松開手,耳根也有些泛紅,
故作輕松地拍了拍他身邊那輛漆黑锃亮的“鉆石牌”:“沒事。下次小心點,沈姑娘。
” 他認得她,對面沈記藥鋪那個安靜得像梔子花一樣的姑娘。一場英雄救美(雖小),
在戰(zhàn)火紛飛的年代,成了青春萌動最浪漫的序曲。梧桐里成了他們隱秘的鵲橋。
周燼總會在夕陽熔金、藥鋪打烊后,推著他心愛的“鉆石牌”等在街角的梧桐樹下。
沈梔會小跑著出來,臉頰帶著羞澀的紅暈,輕輕側身坐上那冰涼的后座。
車輪碾過梧桐里的青石板路,發(fā)出悅耳的輕響。晚風溫柔地拂過沈梔的鬢發(fā),
她依舊習慣性地在襟前別一朵新采的梔子。她不再需要虛環(huán),而是可以放心地將雙手交疊,
輕輕放在周燼勁瘦的腰側。他的體溫透過薄薄的夏衫傳遞過來,溫暖而踏實。
他蹬車時脊背微微起伏的肌肉線條,脖頸上細密的汗珠,都成了她眼中最生動的風景。
他們很少說話。有時是周燼講述車行里的趣事,
或是聽來的前線消息(多是報喜不報憂);有時是沈梔低語她新識的草藥,
或是背誦一段藥性賦。更多的時候,是沉默。車輪滾動的韻律,風過樹梢的沙沙聲,
遠處隱約的市聲,交織成他們心照不宣的背景樂。她偶爾會將臉頰輕輕貼在他的后背上,
閉上眼睛,感受那份堅實的依靠和胸腔里沉穩(wěn)有力的心跳。那心跳聲,如同最安神的藥引,
撫平了她因亂世而生的所有驚惶。他的氣息,
汗味混合著陽光、機油和一種獨特的、如同雨后青石板般的清冽,
是她記憶里最深刻的安全感來源。梧桐里的一草一木,都見證著少年少女青澀而熾熱的情愫。
他們在樹影婆娑中交換過羞澀的眼神,在梔子花叢旁分享過一塊麥芽糖的甜蜜,
在防空警報凄厲響起時,周燼會毫不猶豫地丟下車,緊緊拉著她的手奔向最近的防空洞。
黑暗狹窄的空間里,他溫熱的手掌和急促的呼吸是她唯一的依靠?!暗日檀蛲炅?,
” 一次空襲過后,驚魂未定的兩人坐在防空洞外喘息,周燼望著硝煙未散的天空,
眼神堅定,“我?guī)泸T遍整個江南,去看太湖的煙波,西湖的楊柳,
一直騎到沒有戰(zhàn)火的地方去!”沈梔靠著他,用力點頭,梔子花香縈繞在兩人之間,
仿佛是對未來的無聲許諾。那一刻,亂世烽火、朝不保夕的恐懼,
都被眼前少年眼中灼灼的光芒和緊握的手掌暫時驅散。他們相信,未來很長,路在腳下。
然而,戰(zhàn)火無情。局勢急轉直下。深秋的一個黃昏,梧桐里被一種前所未有的肅殺氣氛籠罩。
周燼推著車來找沈梔,臉色是從未有過的凝重蒼白。他不再是那個意氣風發(fā)的少年,
眉宇間籠罩著化不開的沉痛和決絕?!鞍d,” 他的聲音干澀沙啞,“我要走了。
”沈梔的心猛地一沉,手中的梔子花跌落在地?!叭ツ??”“北邊……前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