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倒帶的終點心電監(jiān)護儀的尖嘯刺破死寂，消毒水裹著衰老的酸腐味灌進沈卓然鼻腔。
他枯枝般的手指在泛黃床單上蜷了蜷——七十八年的歲月坍縮成養(yǎng)老院慘白的天花板。
意識沉入黑暗前，
走時掃過頰邊的冷風；彭玉蘭把降壓藥碾進雞湯的甜笑……最后定格在聶娟娟枯槁的面容上。
視頻里她眼窩凹陷如枯井，唯獨眸光還燃著星子：“卓然，
若當年勇敢些……我們會不會不同？”他張了張嘴，氧氣面罩蒙滿白霧，
那個“會”字卡在喉間化為虛無?！鞍?！湯要涼了！”沈卓然猝然睜眼。
水晶吊燈晃得人暈眩，亡妻鄭素琴的黑白遺像在供桌上凝視餐桌。
日歷猩紅印著2019年3月12日——素琴葬禮后第三天。鹵味殘骸堆在骨瓷盤間，
兒子沈青的筷子尖正挑剔地撥弄豬蹄：“殯儀公司尾款……”兒媳劉麗娜在桌下踢他，
笑盈盈舀了勺山藥湯遞來。湯勺沿沾著一點口紅漬，像凝固的血。沈卓然沒接湯。
他死盯著沈青腕表——百達翡麗Ref.5170，鉑金冷光刺目。這表本該三年后才出現！
他顫抖著摸出老年機，屏幕日期如烙鐵燙進眼底：2019.3.12?！奥櫨昃辍伟?！
”嘶吼混著血沫嗆出。“當啷！”湯勺砸碎瓷盤，湯汁潑臟劉麗娜的香奈兒外套。
沈青摔了筷子：“聶阿姨上周還在唱《牡丹亭》！”深夜，沈卓然蜷在亡妻梳妝臺前。
檀木首飾盒底層藏著一張泛黃照——1983年師大聯(lián)歡會后臺，
穿水綠旗袍的聶娟娟對鏡描眉，鏡中映出他偷拍的影子。
照片背面是她娟秀的字：“愿逐月華流照君?！蹦悄晁厍賱倯言?，他撕碎了她寫的信。
抽屜深處傳來震動。老年機屏幕亮起新短信： “周五昆曲班彩排，
盼您拍劇照——娟娟” 日期像冰錐扎進心臟：2019年3月14日。
前世聶娟娟就在六月確診晚期肺癌，三個月便凋零。他發(fā)瘋般沖進廚房拉開冷凍室。
三袋密封中藥跌進懷里，
凍如鐵塊——去年秋她低聲說：“聽老茍講你失眠……”指尖蹭過他手背時帶著執(zhí)筆的薄繭。
前世他嫌苦全扔了。此刻他撕開包裝將黢黑藥塊塞進嘴。冰渣割喉，苦腥味炸開舌根。
苦得好！ 他蜷在水磨石地上又哭又笑，藥汁順皺紋流進衣領。
這苦是倒流時光里硌腳的活石。三日后，燕京老年大學戲曲廳。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聶娟娟甩出三米水袖，云般掠過沈卓然眼前。
七十歲的人折腰起腔，陽光里粉塵在她鬢邊假花上浮沉。沈卓然舉單反的手抖得厲害。
取景框里她眼波流轉，掠過他時微頓——前世此刻他在想什么？禮金簿？墓園太遠？
唯獨沒想這雙眼半年后會枯成廢井。“咔噠！”相機砸地。滿堂死寂中，
他撥開驚愕的樂師走到臺前，青磚寒氣透骨而上?！斑耍 彪p膝砸地聲震得梁木落灰。
他跪在翩飛的水袖邊，砂石般的嘶吼碾碎昆曲余音：“去照CT！求你了！”滿場嘩然。
琴師胡琴走調，聶娟娟假髻珠花亂顫：“沈教授瘋了？”“肺癌！晚期！”他目眥欲裂，
“現在治…還來得及！”她倏然靜默。繡花鞋尖抵近他膝蓋，
檀香從衣領飄出——師大資料室熏了三十年的味道。
她目光鉤進他眼底：“素琴葬禮那天…你遞的灰帕子?！北┯昴侨账逎衽_階，
他默默遞過一方亞麻帕。“洗凈了?！彼龔膽蚍浯统霪B成小方塊的帕，
輕放他顫抖的掌心，“明天…陪我去醫(yī)院?！鄙蜃咳粚⒛樎襁M帕子。
排練廳鏡墻映出兩個白發(fā)身影：一個跪地捧帕如接圣物，一個俯身似垂憐的神佛。
四十年月光終跌進同一片池塘。2 與死神搶人聶娟娟遞來的灰帕還焐在沈卓然手心，
檀香混著淚水的咸澀鉆進鼻腔。他踉蹌起身時，膝蓋骨發(fā)出枯枝斷裂的脆響。
排練廳鏡墻映出兩個佝僂影子——一個攥帕如握救命稻草，一個垂手似風中殘燭。
“走吧沈教授，”聶娟娟裹緊素緞披風，“趁我還沒后悔。
”市醫(yī)院CT室外的塑料椅冰涼硌骨。沈卓然盯著鉛門，指尖掐進掌心舊疤。
前世她確診時癌細胞已纏死肺葉，此刻機械嗡鳴像死神磨刀?！敖Y果明天出。
”聶娟娟扣緊披風，鬢邊珠花微顫。 “等不了！”沈卓然猛拽她衣袖。披風滑落，
緋紅戲服上金線牡丹刺得人眼疼，“你咳血…從去年立冬開始，對不對？”她瞳孔驟縮。
去冬教《玉簪記》時喉間腥甜，這秘密連越洋電話里的兒子都未知曉。
體檢報告在老年大學傳達室靜臥。沈卓然撕開封口時，門衛(wèi)老茍?zhí)筋^：“替聶老師跑腿??？
她正教《琴挑》……”CT影像如一張猙獰蛛網。
左上肺葉2.1cm毛刺結節(jié)——早期腺癌！他癱坐掉漆長椅，
指尖摩挲“可手術根治”四字，竟笑出聲。前世“晚期轉移”碾碎所有希望，
此刻這診斷書像神諭灼燙。昆曲聲從三樓飄下：“長清短清，哪管人離恨”。
沈卓然沖進教室，聶娟娟水袖半垂講臺邊：“沈教授報喪還是報喜？”“早期！能治！
”報告拍上古箏面板。滿室死寂。聶娟娟瞥過診斷書，
突然“嘶啦”撕成兩半：“七十歲開膛破肚？你想我死在手術臺全你癡情名？
”紙片雪般落進水袖褶皺，“該看神經科的是你！”沈卓然渾身血沖頭頂。
前世她咯血畫面與眼前怒容重疊，
他猛地扯開襯衫——蜈蚣疤盤踞心口：“五年前心梗裝支架，醫(yī)生判我活不過三年！
”他逼近日瞪欲裂，“可我偷了八年！分你四年夠不夠？！”聶娟娟僵住。
這疤她認得：五年前校慶他致辭栽倒，是她沖上臺塞的硝酸甘油。救護車呼嘯時，
她旗袍襟前還沾著他的血沫。腫瘤科走廊彌漫消毒水與絕望。
聶娟娟蜷在候診椅看沈卓然奔忙：踮腳趴掛號窗時灰發(fā)汗黏額角；佝腰求護士插隊，
袖口茶漬是她撕報告時濺的。“為什么？”她在他遞住院單時開口，
“我死…你不過少個牌友。” 沈卓然蹲身，橡膠鞋底摩擦瓷磚。
他翻出老年機積灰短信——2018.10.7 聶娟娟：“川貝枇杷膏放傳達室。
” 那時素琴頭七，他整箱扔了?！八幬页粤?，”他指腹摩挲屏幕，“凍成鐵塊，
苦得舌根麻。”聶娟娟怔住。去年秋她熬膏到半夜，冰糖添了又減，終未敢問滋味。
醫(yī)生召喚鈴驟響。沈卓然扶她起身，掌心貼她后腰——曾折出杜麗娘曼妙弧度的部位，
如今嶙峋如冬枝。穿刺結果出來的夜，暴雨敲窗。聶娟娟麻醉未醒，
沈卓然在消防通道攥緊基因報告：EGFR突變，靶向藥敏感。
他掏出灰帕捂臉大笑——前世若有這紙，她何至咳血而亡！病房監(jiān)測儀滴答作響。
聶娟娟睜眼見沈卓然削梨，果皮斷成十幾截?！把a維生素?！彼f上坑洼梨肉，
刀痕嵌著褐斑。她咬一口酸澀嗆淚：“沈卓然…我做過右乳全切。
”突然扯開病號服右襟——空癟皮膚上蜈蚣疤比他的心口傷更猙獰，
“左肺再切…破風箱值得搶修？”剃須刀“當啷”落地。前世她優(yōu)雅體面一生，竟藏此慘烈。
他撿刀片映自己扭曲的臉：“破風箱怎么了？昆班沒你，《游園》放的都是錄音！
”聶娟娟胸腔震出悶笑，忽抓住他手腕：“手術同意書…替我簽?！彼讣獗绾F，
“兒子說兒媳胎不穩(wěn)…回不來?！北O(jiān)護儀光映她眼中，似風中將熄的燭，
“橫豎…破風箱隨你折騰。”手術前夜。沈卓然翻出亡妻舊燉盅熬百合粥。
白氣蒙眼時恍惚見素琴嗔怪：“伺候完我又伺候她？
”他嘟囔撒糖：“閉嘴…當年你化療不也砸我三個砂鍋？”晨光微熹，他提粥罐擠電梯。
鏡中映出眼袋浮腫的老頭，衣領沾著百合屑。鄰床老太沖聶娟娟努嘴：“你老伴真勤快。
”她舀粥未駁，忽觸到勺底琥珀核桃仁——裹著冰糖漿，是她提過的家鄉(xiāng)味。
“吹到綠線才能手術。”沈卓然掏出呼吸訓練器。聶娟娟三次失敗摔開：“反正…”“吸氣！
”他突然從背后環(huán)住她。蒼老手掌壓她塌陷的右胸肋骨，另一只覆小腹：“三二一…吸！
”熱氣噴她耳后，她鬼使神差深吸——小球“嗖”地躥過綠線！“成了…”歡呼未落，
她突轉身埋進他懷。病號服洇開濕熱：“我要是死在手術臺…” “當我賭輸四年陽壽。
”他拍她背如哄嬰孩，“黃泉路上…唱《驚夢》?！北┯瓿跣?/p>
陽光劈云照在床頭玻璃罐——她折的紙鶴溢出罐口，翅上墨跡斑斑：“不到園林，
怎知春色如許？”3 家的戰(zhàn)爭聶娟娟胸腔引流管拔除的第三天，
沈卓然往康復粥里藏了顆酒釀圓子。瓷勺剛遞到她唇邊，
病房門“哐當”被撞開——劉麗娜挎著愛馬仕包，香水味嗆得聶娟娟別過頭?！白o工找好了，
全天候一萬二?！焙贤姆幤俊！熬昃旮一丶??！鄙蜃咳宦暲淙玷F?？諝怏E凝。
劉麗娜鑲鉆美甲戳向聶娟娟：“右胸切完切左肺，您當修破家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