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親當晚，我的新郎是具活尸。01江家是富甲一方的豪紳大族，
縣里幾乎所有的土地都是他家的。母親常念叨，
「江家指甲縫里掉出來點都夠咱們一家吃上半輩子了，要是……」每每說到這兒，
她總是欲言又止，目光落到二妹身上，滿含希冀的模樣。江家足有三位少爺，
除去已有婚約的大少爺以外，還有兩位沒有成婚。連年干旱，平頭百姓的日子總是更加難挨。
因此方圓十里，但凡有適齡女孩的人家都無不盼著能夠搭上江家的關(guān)系。而二妹，
就是我爹娘選擇的合適人選。比起老實本分的我和過于跳脫的三妹，
有點小聰明的二妹似乎確實比較合適。但任大家如何盼星星盼月亮般的盼著，
江家這樣的家庭又怎么會紆尊降貴選一個目不識丁的農(nóng)家女呢？
看著坐在樹蔭下眺望遠方的二妹，我時常這樣想。腦海中卻總能清晰浮現(xiàn)出少年清俊的面龐。
「陳昭昭，跟我走吧！」彎腰，繼續(xù)收割熟透的小麥。然而命運有時就是這么愚弄人的。
江家二少爺墜馬，至今昏迷不醒，大太太病急亂投醫(yī)，想找一名女子嫁到江家沖喜。
根據(jù)算命先生的指示，我成了最佳人選。忙碌的三日后，我被一抬簡易的花轎接走。家門口，
爹娘臉上洋溢著喜悅。我放下了簾子。今年，算是久違的好收成了。
02這是一場無名無實的婚禮。沒有新郎，沒有拜堂。
只在偏遠的西廂偏院給我騰了一間屋子。入府當晚，
江大太太遣了個丫鬟過來三言兩語說明了我在府中的作用——當吉祥物。
原來江二少爺早有心上人，杜家大小姐杜聆月?！溉舨皇浅隽诉@場意外，
就你這樣大字不識一個的山野村姑怎么可能攀上這門好親事？」「太太說了，若你安分守己，
等到二少爺醒了自然也不會虧待你，但若生了旁的心思，那可就不好說了?！?/p>
不同于家中微弱昏黃的煤油燈，過分明亮的燈光晃得我有些頭疼。面對盛氣凌人的丫鬟，
我慢吞吞點頭應(yīng)下。到底是大戶人家，給我這樣的微末人物也撥了一名叫翠竹的丫鬟過來。
翠竹17歲，聽說過去也是有錢人家的女兒，家道中落才到江府當了丫鬟。她不愛說話，
只一味埋頭干活。洗衣服、掃地、種花……她干活，我就在一旁幫忙。
一開始她總是板著臉叫我放下，次數(shù)多了倒像是終于習(xí)慣了，悶不吭聲讓出一半的板凳。
日子一天天過去，除了每日去江彥房中守上兩個時辰，其余的時間都屬于我自己。
轉(zhuǎn)瞬之間已過月余。就在我以為小院寧靜的日子會一直繼續(xù)下去的時候，
江潯帶著西洋醫(yī)生回來了。這位江家小少爺不同于從政的大哥和游手好閑的二哥，
是一個經(jīng)商奇才，常年在海外。但盡管只在逢年過節(jié)回來幾次，
便已叫城里的世家小姐芳心暗許?？v是一向不茍言笑的翠竹提到他也罕有的露出幾分赧然。
我斂眸，內(nèi)心已經(jīng)沒有太大波動。跟著丫鬟進入二少爺?shù)姆块g，屋內(nèi)早已擠滿了人。
身姿頎長的男人一言不發(fā)站在二少爺床前，身上穿的是我從未見過的筆挺西服。「太太，
人帶來了。」聞言男人轉(zhuǎn)過身來，俊郎的眉心微不可查的蹙了下。只一眼，我明白，
他不喜我。大抵三年的時間確實足以抹去一段記憶。以及一個微不足道的人。喉間涌上酸澀，
我錯開視線沒說話?！杆褪俏彝阏f的陳招娣，這些時日都是她在照顧彥兒，
此番去會城就帶著同去吧?！箷怯凶詈玫尼t(yī)院，自然有西洋醫(yī)生手術(shù)所需的儀器。
到底是最疼愛的小兒子，大太太說話的語氣都軟了許多，同他打著商量。房內(nèi)安靜下來，
似是連呼吸都變得沉重。半晌過后，他終于開口。「好。」極輕的一個字，像是隨口一提。
無足輕重。但我沒有拒絕的權(quán)利。03晨光熹微，汽車啟程，江府越來越小，
直至消失在視線中。不像家里的牛車那樣顛簸，黑色的汽車在司機的操作下平穩(wěn)的前進。
我頭回坐上汽車，全然不知暈車為何物。只覺不過片刻，便開始天旋地轉(zhuǎn)，
肚中更是翻江倒海，腦門汗珠密布。車內(nèi)除去開車的司機和昏迷不醒的江彥，
就只有江潯和我。我極力忍住想吐的沖動，后背逐漸被汗浸濕。
直到再也忍不住向江潯開口求助時，滿肚的糜物便爭先恐后往外涌，我立即禁閉雙唇，
手掌死死捂住嘴巴?！肝氖?，停車?！挂恢还枪?jié)分明的大手越過我身前推開車門，
我連滾帶爬下車，吐得昏天暗地。其后的車程仍是走走停停，我吐得雙腿發(fā)軟，
意識逐漸模糊?；谢秀便遍g，臉頰被人捏住，不知何物被放入我口中，苦味瞬間蔓延開來。
眩暈感漸漸散去，我徹底陷入沉睡。04一到會城江潯就直接把我送到了他的公寓。
公寓的仆人很多，每天都會帶來各種各樣的新奇玩意兒，偶爾還會提議帶我出去走走。
我全都拒絕了，仍每天在家等著江彥的消息。這是我的責(zé)任。直到第三天，
文叔將我?guī)砹酸t(yī)院。一門之隔，陌生的聲音透著不悅?！改锟烧媸巧钪\遠慮呵，
知道自己的兒子殘廢了索性先給我娶了媳婦?！埂改莻€陳、陳什么的那個土包子，
我暈過去了難不成她也死了？看來也是個貪慕虛榮的賤貨！」陳招娣。我在心里默默補全。
一旁帶路的文叔面色有些尷尬，輕咳一聲敲響了房門?！付贍敚惞媚飦砹??！?/p>
門內(nèi)的聲音戛然而止。我深吸一口氣，跟著文叔走進去，消毒水的味道異常刺鼻。
江彥半靠在病床上，頭上仍纏著一圈紗布，臉色蒼白卻掩不住眉眼間的驕矜。他掃了我一眼，
嘴角扯出一個譏誚的弧度?！竼?，這就是我娘給我找的'福星'？」
他轉(zhuǎn)頭看向站在窗邊的江潯，「老三，你看看，這年頭什么阿貓阿狗都能進我們江家了?！?/p>
江潯背對著我們，修長的手指間夾著一支香煙，青白的煙霧繚繞而上。他沒有回頭，
只是淡淡道：「二哥剛醒，少說兩句。」「陳姑娘是吧？」江彥上下打量著我，
目光像在估價一件貨物，「聽說你一個字都不認識？」我抿了抿嘴唇，指甲掐進掌心。
過去一個月，翠竹每晚都會教我認幾個字，雖然寫得歪歪扭扭，但已經(jīng)能認上百個了。
可此刻這些話卡在喉嚨里，一個字也吐不出來?！感辛??！菇瓭⊥蝗黄鐭燁^轉(zhuǎn)過身來，
深邃的眼睛掃過我緊繃的臉，「文叔，先帶陳姑娘回去休息。」我如蒙大赦，剛要轉(zhuǎn)身，
江彥突然抓起床頭的水杯狠狠砸在地上。玻璃碎片四濺，有一片擦過我的腳踝，
立刻滲出一道血線?！肝易屇阕吡藛?？」他聲音陰冷得像毒蛇吐信，「過來，扶我起來?！?/p>
文叔說他的右腿已經(jīng)廢，這輩子都離不開拐杖。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走過去，剛伸手碰到他的胳膊，
他突然暴起，用盡全力將我推倒在地。「廢物！連扶人都不會！」他額頭青筋暴起，
抓起拐杖就往我身上招呼。拐杖帶著風(fēng)聲落下，我本能地蜷縮起來。
預(yù)想中的疼痛卻沒有降臨，抬頭看見江潯牢牢抓住了那根檀木拐杖?！付纾?/p>
江潯的聲音冷得像冰，「杜小姐正在走廊上?！菇瓘┑谋砬樗查g凝固。他慌亂地整理病號服，
又急忙摸了摸纏著紗布的額頭。我默默爬起來，退到角落里，
看著這對天壤之別的兄弟——一個像暴怒的困獸，一個如冷靜的獵手。
杜聆月進來時帶著一陣香風(fēng)，她穿著淡紫色洋裝，看到江彥的瞬間眼圈就紅了：「彥哥哥，
你的腿…」「沒事，小傷。」江彥強撐著笑容，聲音溫柔得不可思議，「過段時間就能好。」
杜聆月咬著嘴唇，目光掃過床頭的拐杖，又飛快地移開。她放下帶來的鮮花，
沒說幾句話就借口告辭。江彥一直維持的笑容在她關(guān)門的瞬間崩塌，整張臉扭曲得可怕。
「看見了嗎？」他突然對我咧開嘴，露出森白的牙齒，「她現(xiàn)在連多看我一眼都不愿意?！?/p>
他抓起花瓶狠狠砸向墻壁，鮮花和玻璃碎片一起飛濺。那天之后，江彥的脾氣越發(fā)暴戾。
05回到江府后，我的日子更加難熬。臘月里，他命我用井水洗他的所有衣物。
冰冷的井水像千萬根鋼針扎進手指，洗到后來，血絲在盆里暈開，
分不清是凍裂的還是搓破的。翠竹偷偷幫我時被江彥發(fā)現(xiàn)，
他冷笑著讓人在我面前抽了翠竹十個耳光?！笌酌X買來的牲畜還裝什么姐妹情深，
真他媽惡心！」情字九筆，窮字壓斷八筆。窮人不配有感情。開春后，
他又想出新的折磨方式。每天清晨要我跪著伺候他用早膳，稍有不慎就掀翻整張桌子。
最可怕的是深夜，他常常突然驚醒，然后發(fā)瘋似的要我給他按摩那條殘腿。「用力！
沒吃飯嗎？」他掐著我的后頸，把我往床上按，「不是想做富太太嗎？，
連這點屈辱都受不了？」我咬著唇不敢出聲，手指在那條日益萎縮的腿上機械地揉捏。
有時按著按著，他會突然痛哭流涕，抓著我的手說「招娣，我完了」
；但轉(zhuǎn)眼又會暴怒著把我踹下床，罵我是來看他笑話的。在大太太的默許下，
整個江府的人對我避之不及。只有江潯偶爾經(jīng)過西廂時會停下腳步，
看著我手中泛紅僵硬的手指，眼神晦暗不明。06兩個月后，杜聆月成親了。
那天夜里下著大雨，江彥的腿疼得特別厲害。我跪在床邊給他按摩了兩個時辰，
手腕已經(jīng)酸痛得失去知覺。他突然拽著我的頭發(fā)逼我抬頭，燭光下他的眼睛布滿血絲。
「你知道杜聆月嫁人了嗎？」他聲音嘶啞，神經(jīng)質(zhì)地笑起來，「短短幾個月，當真諷刺??！」
我不知該如何回應(yīng)，只能沉默。他突然暴怒，抄起床頭的藥碗砸在我額頭上。
溫?zé)岬囊后w順著臉頰流下，分不清是藥汁還是血?！笣L！給我滾出去！」我踉蹌著跑出房門，
在回廊上撞進一個堅實的懷抱。熟悉的冷香襲來，我抬頭看見江潯緊繃的下頜線。
他盯著我血流如注的額頭，眼中翻涌著我讀不懂的情緒。喉間涌上一抹苦澀，我推開欲走，
手腕被人緊緊攥住。「第二次了，陳招娣。」他聲音低沉，帶著壓抑的怒意，
「這是我最后一次問你——」雷聲轟鳴，雨幕如注。
他的話語卻清晰地刺進我心里：「跟我走嗎？」「還是說你就甘心一輩子做別人的牲口？」
江潯的質(zhì)問像塊燒紅的炭砸在心上?；秀遍g，三年前的槐花簌簌落滿肩頭。那日春陽正好，
我正跪在田里給秧苗除草。十五歲的脊背還沒完全長開，爹的藤條抽在上頭，火辣辣地疼。
忽然聽見田埂那邊傳來「撲通「一聲響，接著是壓抑的悶哼。撥開稻苗望去，
灌溉渠里泡著個穿學(xué)生裝的少年。藍布長衫下擺飄在水面上，像片被雨打落的荷花瓣。
他試圖撐起身子，露出的手腕細白伶仃，根本不像莊稼人的骨節(jié)。我認出了他，江家三少爺。
前日村里鬧蝗災(zāi)，就是這個他站在祠堂前給每家發(fā)救濟糧?，F(xiàn)在他狼狽地卡在水渠里，
滿身污泥，額角汩汩冒著血。遠處傳來嘈雜的叫罵聲：「打斷江家狗腿子！」顧不得多想，
我踩著泥水跑去拉他。碰到他手的瞬間，少年猛地瑟縮了一下——我指甲縫里還帶著泥垢，
而他的手心柔軟得像新磨的豆腐。他比我高出一個頭，趴在我背上時，
沉重的呼吸拂過后頸的傷，又癢又疼。村里的人恨不得將他剮了吃肉，
我只能將人安置在村外破廟里。許家大娘去年吊死在了這里，村里沒人敢來。「會留疤的。」
我往他傷口上撒灶灰時，他忽然開口。我抬頭，撞上少年清亮的眼睛，「我是說，
你頸后上的傷?！钩抗馔高^茅草縫隙，在他臉上織出細密的光網(wǎng)。
隨手拾起地上的茅草擦了擦手，我不再看他?！改阏f的那一套在村里是行不通的，
歇會兒就回城里去吧。」土地是農(nóng)民的命根子，哪里是那么容易變的。半晌沉默，
江潯再度開口，語氣透著執(zhí)拗?！笡]有變革你們就永遠沒有自由，一輩子當別人的牛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