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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微明,晨霧尚未散盡。

行囊已經(jīng)收拾妥當(dāng),靜靜地立在門邊。

防風(fēng)邶站在門口,身上穿著的,正是那件姜知新縫的靛藍(lán)色外衣。

他看著前來送行的姜知。

她依舊穿著那件洗得有些發(fā)白的樸素布裙,清晨的微光勾勒出她纖弱的輪廓,看起來比平時更加單薄,仿佛風(fēng)一吹就會散去。

按照他給自己設(shè)定的“丈夫”角色,此刻,他應(yīng)該給她一個擁抱。

一個簡單的、作為告別的擁抱。

他本想敷衍了事,走個過場。

畢竟,他們之間的一切,都只是一場精心編織的虛假。

他沉默著上前一步,略帶僵硬地伸出手臂,將姜知攬入懷中。

成婚多日,這還是他們第一次有如此親密的接觸。

他預(yù)想過很多種觸感。

或許是凡人女子的羞怯退縮,或許是刻意偽裝的溫順。

然而,當(dāng)他真的將那個溫軟的身體擁入懷中時,一切預(yù)設(shè)的理智與疏離,瞬間崩塌。

一股從未有過的、強(qiáng)烈的實(shí)感,混雜著他自己都無法解釋的不舍

她的身體很暖。

隔著兩層布料,那股暖意依舊執(zhí)著地、源源不斷地滲入他的胸膛,驅(qū)散了他骨子里積攢了數(shù)百年的寒意。

鼻尖縈繞著一股淡淡的草木清香,那是她日日打理庭院花草后,留在身上的氣息。

這個懷抱,比他想象中要真實(shí)得多。

也……令人眷戀得多。

他本該一觸即分。

但手臂卻像有了自己的意識,不受控制地收緊,將那個纖細(xì)的身體更深地嵌入自己懷里。

這一刻,他不是九命相柳

他只是防風(fēng)邶。

一個即將遠(yuǎn)行,正在擁抱自己妻子的,再普通不過的男人。

這個他從未放在心上的“家”,這個他一直暗中懷疑的女人,不知不覺間,已經(jīng)在他冰封的心底,鑿開了一道縫隙,成了一處他無法忽視的牽掛。

一個足以致命的軟肋。

姜知沒有動,也沒有說話。

她只是靜靜地靠在他的懷里,任由他箍緊自己。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膛里那顆心臟,正擂鼓般地狂跳,失了章法。

她能感受到他手臂上傳來的、幾乎要將她揉進(jìn)骨血的力道。

她知道,她那張遞出去的底牌,那件衣服,那個看似無用的“護(hù)身符”,還有那些日復(fù)一日的陪伴……

開始真正生效了。

九命相柳的心,在這一刻被防風(fēng)邶的血肉之軀徹底囚禁。

最終,還是防風(fēng)邶強(qiáng)迫自己松開了手。

理智回籠的瞬間,帶來的是一陣更為洶涌的狼狽與慌亂。

他不敢再看姜知的眼睛

“我走了?!?/p>

話音未落,他已逃也似的轉(zhuǎn)身,抓起門邊的行囊,大步流星地離去。

背影決絕,步履卻第一次,有了倉皇的痕跡。

這個擁抱,像一道滾燙的烙印,深深地刻在了他的靈魂之上。

他帶著這份新增的、不合時宜的羈絆奔赴血火連天的北方戰(zhàn)場。

這份突如其來的溫暖,究竟會成為他斬斷一切的阻礙,還是讓他于絕境中,窺見一絲生機(jī)的力量?

無人知曉。

防風(fēng)邶的背影消失在晨霧盡頭,那決絕的步伐,帶著一絲從未有過的倉皇。

門“吱呀”一聲合上,隔絕了外界的一切

晨霧徹底吞噬了防風(fēng)邶的背影,那扇薄薄的木門“吱呀”一聲合上,將兩個世界徹底隔絕。

門內(nèi),是死一般的寂靜。

前一刻還掛在姜知臉上的溫柔與不舍,如退潮般迅速褪去,只剩下一片冰川般的冷凝與沉重,她只是靜靜地站著

清晨的光線透過窗欞,在她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一半明亮,一半晦暗,恰如她此刻被割裂的心境。

她抬起手,纖細(xì)的指尖輕輕撫過自己肩頭的布料

那里,似乎還殘留著他懷抱的溫度,和他那顆失控狂跳的心臟留下的震顫。

她緩緩轉(zhuǎn)身,步履間再無半分柔弱,每一步都踩得沉穩(wěn)而堅(jiān)定。

她走到內(nèi)室的墻邊,指尖在一塊看似尋常的青磚上,以一種特定的韻律輕輕敲擊了三下。

機(jī)括發(fā)出微不可聞的輕響,一塊磚石無聲地向內(nèi)縮進(jìn),露出了一個幽深的暗格。

她從暗格中取出一卷陳舊的羊皮地圖,那羊皮的邊緣已經(jīng)因無數(shù)次的卷舒而磨損,泛著油潤的暗黃光澤。

回到桌邊,地圖“嘩啦”一聲展開,一股塵封的、混雜著墨香與歲月的氣息撲面而來。

這是一張極為詳盡的輿圖,上面用不同顏色的礦物顏料,密密麻麻地標(biāo)注著山川河流與各方勢力的劃分。

每一筆,每一劃。

她的指尖,白皙而穩(wěn)定,緩緩劃過輿圖。

指尖掠過他口中那片煙塵彌漫的北方戰(zhàn)場,沒有絲毫停留,那只是一個說給“妻子”聽的、無足輕重的謊言。

她的視線一路向南,再向東,最終,重重地落在了輿圖右下角,那片被深藍(lán)色礦物顏料浸染得如同深淵般的海域。

指甲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在那兩個字上留下了一道淺淺的刻痕。

東海,歸墟。

“蠢貨”

她低聲吐出兩個字,聲音里沒有半分溫度,只有徹骨的冰冷與一絲難以察覺的疲憊。

“你真以為,我還會信這種一戳就破的謊言嗎?”

根據(jù)她前幾世的慘痛記憶,防風(fēng)邶此去北方根本只是一個幌子,是他用來迷惑皓翎,也用來安撫她這個“妻子”的煙霧。

他真正的任務(wù),是在東海之上的歸墟海域,接應(yīng)辰榮義軍一批足以扭轉(zhuǎn)戰(zhàn)局的重要物資。

而皓翎王最精銳的水師,早已在那里布下了天羅地網(wǎng)。

她的目光,最終定格在歸墟旁用血紅色朱砂寫下的一個名字上。

主帥,蓐收。

她仿佛又看到了,那片被血染紅的海,那支洞穿了他神體的金色羽箭,和他沉入深海時,那雙望向她的、充滿了錯愕與不甘的眼睛。

一次又一次,他都死在這場為他量身定做的,九死一生的伏擊里。

“這一次……”姜知閉上眼,將那血色的回憶強(qiáng)行壓下,再睜開時,眼底只剩下不容置疑的決絕,“我不會讓你死?!?/p>

這是她循環(huán)輪回九十八次的唯一執(zhí)念。

但她同樣不能暴露自己足以翻天覆地的實(shí)力,否則會立刻引來各方神族的忌憚與絞殺,將他推入更危險的境地。

她必須以一個“普通人”的身份,出現(xiàn)在戰(zhàn)場的邊緣。

并用一種“合理”的方式,去干預(yù)一場神魔級別的戰(zhàn)斗。

這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wù)。

但她必須完成。

姜知眼神一凜,瞬間做出了決定。

她迅速將“知味小筑”里里外外收拾妥當(dāng),隨即在門上貼出了一張?jiān)缫褜懞玫母媸?,墨跡清晰,字跡娟秀。

“東家有事,外出尋夫?!?/p>

她收拾的行囊簡單到近乎寒酸。

幾件換洗的樸素衣物,一些充饑的干糧和水,還有一包看起來再尋常不過的,用作跌打損傷的草藥。

她沒有直接奔赴東海,那太快,也太可疑。

清水鎮(zhèn)的官衙,總是透著一股子陳舊木料與墨錠混合的、令人昏昏欲睡的氣味。

午后的陽光斜斜地打在門檻上,將堂內(nèi)與堂外的世界分割得涇渭分明。

姜知就站在那光影的交界處,仿佛一陣風(fēng)就能吹倒。

她穿著一身洗得發(fā)白的素色布裙,懷里緊緊抱著一個小小的包袱,那是她全部的行囊。

負(fù)責(zé)登記文書的官差老張,正被這午后的燥熱弄得心煩,他抬起眼皮,不耐煩地瞥了姜知一眼。

“何事?”

他的聲音干巴巴的,像是衙門口那棵缺水的老槐樹。

姜知像是被這聲問詢嚇了一跳,瘦削的肩膀微微一顫。

她抬起頭,露出一張素凈卻毫無血色的臉,一雙眼睛又紅又腫,像兩顆熟透了馬上要掉落的桃子,盛滿了搖搖欲墜的水汽。

“官……官爺……”

她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絲長久哭泣后的沙啞,像是被砂紙磨過。

“民女……想、想為夫君報備,出遠(yuǎn)門尋他?!?/p>

老張見得多了,這種尋夫的戲碼,一年到頭總有幾出。

他撇了撇嘴,拿起筆準(zhǔn)備例行公事地記錄。

“姓名,去往何處,所為何事?”

“我夫君,他叫防風(fēng)邶?!?/p>

姜知的聲音很低,卻很清晰,每一個字都帶著刻骨的思念。

“他是防風(fēng)氏的二公子,月前說去北方販些皮毛,可……可說好的一月之期早就過了,至今杳無音信。”

她說著,眼圈又紅了,死死咬著下唇,才沒讓眼淚當(dāng)場掉下來。

那副模樣,看得人心頭發(fā)緊。

“北方?”老張的筆尖一頓,眉頭皺了起來

“現(xiàn)在北邊在打仗,亂得很,一個氏族公子跑去那里做什么?你一個弱女子,更不能去!”

他的語氣嚴(yán)厲了些,帶著幾分規(guī)勸。

姜知仿佛被他這句話擊中了最后的防線,一直強(qiáng)忍的淚水“啪嗒”一下,滾落下來,砸在干燥的地面上,洇開一小塊深色的痕跡。

“我知道……我知道危險……”

她哽咽著,從懷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塊被體溫捂得溫?zé)岬氖峙粒锩姘幻蹲顚こ2贿^的木簪。

“這是他臨走前給我削的,他說等他回來,就給我買金的、玉的……”

“可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他回來?!?/p>

她的哭聲不大,卻像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揪住了在場所有人的心。

那不是嚎啕大哭,而是一種壓抑到極致的、絕望的嗚咽。

“官爺,求求您了?!?/p>

她向前一步,深深地彎下腰,幾乎要將頭抵在地上。

“活,我要見人?!?/p>

“死,我也得把他的尸骨帶回家?!?/p>

“求您,給我一份文書,讓我能過沿途的關(guān)卡。求您了!”

整個前堂,只剩下她那令人心碎的哀求聲。

老張看著地上那個瘦弱的背影,心里最柔軟的地方被狠狠刺了一下。他也是有家室的人,若是自己的婆娘……他不敢再想下去。

他重重地嘆了口氣,語氣軟了下來。

“唉……你這又是何苦?!?/p>

他拿起那方朱紅大印,在紙上重重一蓋,發(fā)出“咚”的一聲悶響。

“拿著吧。”

他將蓋了印的通行文書推了過去。

“路上萬事小心,別逞強(qiáng)?!?/p>

姜知抬起頭,淚眼婆娑地接過那張薄薄的紙,仿佛接過了全部的希望。

她用盡全身力氣,才說出一句完整的話。

“多謝官爺……多謝官爺大恩?!?/p>

她又拜了三拜,這才轉(zhuǎn)身,一步一步,踉踉蹌蹌地走出了官衙。

直到身影徹底消失在刺目的陽光里,那股縈繞在堂內(nèi)的悲戚才緩緩散去。

而走出官衙拐過街角的瞬間,姜知臉上的悲慟與淚痕便如冰雪消融,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垂眸,看著手中那份蓋著官印的文書。

紙張上還帶著官印的余溫。

可她的眼神,卻比歸墟深處萬年不化的寒冰,還要冷。

緊接著,她雇了一輛鎮(zhèn)上最慢的牛車,晃晃悠悠地一路向東。

每到一個驛站,或遇到一隊(duì)行商,她都會拿出防風(fēng)邶的畫像,逢人便問。

“請問,您見過這個人嗎?他叫防風(fēng)邶,是個去做大生意的商人,個子高高的,長得很好看……”

她將自己完美地偽裝成了一個“千里尋夫”的、癡情又愚蠢的普通妻子。

她所有的行為,都有據(jù)可查,都合情合理,純良無害。


更新時間:2025-07-27 14:20: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