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銳的警笛聲由遠及近，撕碎了黃昏最后的寧靜。
那聲音像一把手術刀，剖開了這個骯臟的小巷，將里面所有的血腥、混亂和絕望，都暴露在冰冷的秩序之下。
程野躺在地上，腹部的傷口在尖叫，但他感覺不到。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江弈那張逐漸失去血色的臉，和身下那片不斷擴大的，溫熱的粘稠。
有穿著制服的人影在晃動，有急促的命令聲在吼叫。
一只手粗暴地將他從地上拽了起來。
“還能走嗎？”
程野沒有回答，他想回頭再看一眼江弈，卻被一股力量推著向前。
他看到醫(yī)護人員抬著擔架沖了過去，小心翼翼地將江弈抬了上去。
江弈的頭被固定住，雙眼緊閉，像睡著了一樣。
“都帶走！”一個威嚴的聲音命令道。
程野和其他那些還能站著的混混，被推搡著，押向巷子口。
閃爍的紅藍警燈，將每一張臉都照得慘白。
他看見了那個用板磚偷襲的混混，對方正瑟瑟發(fā)抖地被戴上手銬，嘴里還在語無倫次地辯解著什么。
“不是我……是瘋狗哥……”
程野的目光越過他，落在了那輛呼嘯而去的救護車上。
車燈消失在街角。
世界，徹底安靜了。
只剩下他腹部傷口傳來的，越來越清晰的劇痛。
醫(yī)院的走廊，燈光白得刺眼，空氣里全是消毒水的味道。
程野坐在冰冷的長椅上，一個年輕的警察正在給他做筆錄。
“姓名？”
“程野。”
“年齡？”
“十七。”
“為什么打架？”
程"野沉默了。
他該怎么說？
說他被霸凌，說他被逼上天臺，說學校把他推出去當替罪羊？
說江弈是為了救他，才躺在這里，生死未卜？
他看著警察那張公事公辦的臉，忽然覺得，說什么都沒有意義。
“說話！”警察敲了敲桌子，很不耐煩。
程野抬起頭，看了他一眼，又垂下了眼簾。
警察還想再問，一個中年男人走了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
男人穿著一身得體的便服，但身上那股氣勢，卻讓年輕警察立刻站了起來。
“局長?！?/p>
男人點了點頭，目光掃過程"野，沒有停留。
他徑直走向走廊另一頭。
教導主任王胖子正站在那里，對著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點頭哈腰，臉上堆滿了諂媚的笑。
“李局長，您放心，這件事我們學校一定會嚴肅處理，絕不姑息！”
那個被稱為“李局長”的男人，正是李昊的父親。
他臉色陰沉，看都沒看王主任一眼，只是對著身邊的警官低聲說著什么。
“……性質惡劣，影響極壞……”
“……李昊是受害者，被校外人員敲詐勒索……”
“……要從嚴，從重，給所有學生一個警示……”
那些詞句，像一把把冰冷的釘子，飄進程野的耳朵里。
故事，已經(jīng)被寫好了。
他只是那個注定要被釘在恥辱柱上的，反派角色。
程建國趕到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場景。
他的兒子，渾身是傷，纏著繃帶，像個犯人一樣坐在長椅上。
而學校的領導和警察，卻在和另一個氣度不凡的男人，商量著什么。
“小野！”
程建國沖了過去，一把抓住兒子的肩膀。
“你怎么樣？傷到哪了？”
程野搖了搖頭，嘴唇動了動，卻沒有發(fā)出聲音。
“程野的家長是吧？”王主任走了過來，臉上那副虛偽的關切，讓程建[國]一陣惡心。
他手里拿著一張紙。
“這是學校的處分決定，你先看一下。”
程建國接過那張紙。
白紙，黑字。
“……學生程野，勾結校外人員，聚眾斗毆，情節(jié)嚴重，影響惡劣……經(jīng)校委會研究決定，給予開除學籍處分，并建議移交市工讀學校進行行為矯正……”
開除學籍。
工讀學校。
每一個字，都像一記重錘，砸在程建國的心上。
他的手開始發(fā)抖。
“憑什么！”他猛地抬頭，眼睛里布滿血絲，“我兒子才是被欺負的那個！是他們！是李昊先欺負人的！”
王主任的臉色沉了下來。
“這位家長，請你注意你的言辭。李昊同學品學兼優(yōu)，他也是這次事件的受害者。我們有幾十個學生的證詞?！?/p>
“證詞？那是串通好的！”程建國幾乎是在咆哮。
他指著遠處的李局長。
“就因為他爸是官，你們就顛倒黑白，是不是！”
“住口！”一名警察厲聲喝道，“再胡說八道，就按妨礙公務處理！”
程建國看著眼前這些人。
冰冷的，漠然的，官官相護的臉。
他忽然感到一陣無力。
他只是一個開小面館的普通人，他拿什么跟這些人斗？
他轉過頭，看著自己的兒子。
“小野，你說話?。∧愀嬖V他們，到底是怎么回事！”
程野終于抬起了頭。
他看著自己父親那張焦急、憤怒又無助的臉，眼神里沒有一絲波瀾。
他開口了，聲音沙啞得像被砂紙磨過。
“爸。”
“江弈呢？”
程建國愣住了。
他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一個護士推著藥車從旁邊經(jīng)過，程建國瘋了一樣抓住她。
“護士，請問，那個一起送來的男孩，叫江弈的，他怎么樣了？”
護士看了他一眼，嘆了口氣。
“302病房那個？重度腦震蕩，顱內出血。人是搶救過來了，但醫(yī)生說……可能會有很嚴重的后遺癥?！?/p>
“什么……后遺癥？”
“失憶，認知障礙，或者……智力受損。都有可能?！?/p>
護士說完，推著車走了。
程建國站在原地，像被抽掉了全身的骨頭。
他慢慢地轉過身，看著自己的兒子。
程野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他只是靜靜地坐著，像一尊沒有生命的雕像。
但程建國看見，他放在膝蓋上的手，指節(jié)已經(jīng)攥得發(fā)白。
那一刻，這個中年男人所有的憤怒、不甘和據(jù)理力爭，都垮了。
他“噗通”一聲，跪在了地上。
不是對著那些領導，也不是對著警察。
而是對著自己的兒子。
“小野……”
他哭了，哭得像個孩子。
“是爸沒用……是爸沒本事……”
他保護不了自己的兒子。
他甚至，都無法為他討回一個公道。
幾天后。
一輛白色的面包車，停在了醫(yī)院門口。
沒有警徽，沒有標識，車窗里是黑色的鐵欄桿。
兩個穿著制服的男人，面無表情地走了下來。
程野換上了自己的衣服，腹部的傷口還在隱隱作痛。
他跟著那兩個人，走出了醫(yī)院大門。
江弈也被帶了出來。
他坐在一張輪椅上，頭上的繃帶還沒有拆。
他的眼神空洞，茫然地看著前方，好像不認識任何人。
程野走過去，和另一個人一起，把他扶進了車里。
他們的手，短暫地碰了一下。
江弈沒有任何反應。
車門“砰”地一聲關上。
車廂里一片昏暗。
程野坐在江弈身邊，透過小小的，帶著鐵欄桿的車窗，向外望去。
車子緩緩啟動，開上了馬路。
它經(jīng)過了青藤三中的校門。
正是放學的時間。
陽光很好。
程野看見了。
他看見李昊穿著干凈的校服，背著書包，在一群同學的簇擁下走了出來。
有人拍著他的肩膀，有人在他耳邊說著什么。
他臉上帶著輕松的笑容，像一個凱旋的英雄。
程野的目光，從李昊的臉上移開，落在了校門口的公告欄上。
那里掛著一條嶄新的，紅色的橫幅。
上面的字，在陽光下，刺眼得像血。
“嚴懲斗毆學生，凈化校園環(huán)境”。
面包車轉過一個彎。
學校，橫幅，還有那個在陽光下談笑風生的少年，都消失在了視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