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新來的女孩又一個女孩被送來了。春寒料峭,風(fēng)像刀子刮過庭院。
我坐在書院后堂的暖閣里,聽著外面爭執(zhí)聲。是春杏的聲音,又硬又冷:“周嬤嬤,
你莫要欺她年幼!這‘醉仙樓’的賬,一個銅板都不能少!
”嬤嬤的嗓音尖利:“林先生慈悲,救她一命已是天恩,還敢要錢?
”我放下手中的《女誡注疏》——這書我批注了十年,頁頁批語,
皆是“可笑”“荒謬”“吃人”。起身,走到窗邊。院中,小梅縮在廊下。十四歲,
瘦得像根蘆葦,身上裹著書院給的粗布襖,卻掩不住袖口露出的青紫掐痕。她低著頭,
手指無意識地?fù)钢溥?,像要把自己縮進(jìn)布料里。春杏站在她身前,像一堵墻,護(hù)著她。
周嬤嬤抱著錢袋,一臉不耐。我推門出去。風(fēng)立刻灌進(jìn)來,吹得案上詩稿嘩嘩作響。
那是新一屆學(xué)生寫的《自立詩》,有句:“我命由我不由天,不拜高堂拜書山?!比艘娢?,
都靜了。周嬤嬤忙陪笑:“先生,人送到了,您看……”我沒理她。走到小梅面前。
她猛地抬頭,眼睛很大,很亮,像蒙著一層水霧。我見過這種眼神——十年前,
我初入賈府時,也是這樣,怯生生地看這個世界,盼著一絲溫情。這一盼,就盼到了死。
“叫什么名字?”我問,聲音不重,卻讓她一顫?!靶 ∶贰薄罢l賣你的?
”“爹……欠了賭債……”她聲音越來越小,“醉仙樓的媽媽說……我嗓子好,
能唱曲兒……”她忽然停住,嘴唇哆嗦,眼淚無聲地滾下來。像前世的我,不敢哭出聲。
“背首詩?!蔽艺f。春杏一愣:“先生?”“讓她背?!毙∶烦槠?,背了起來,
聲音細(xì)若游絲:“花謝花飛花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游絲軟系飄春榭,
落絮輕沾撲繡簾……”是《葬花吟》,我寫的。上輩子,我為寶玉而作,字字血淚。如今,
成了青樓女子學(xué)的曲兒。我閉了閉眼。心口那塊冰,還在,可邊緣似乎被這稚嫩的吟誦,
刮出了一道細(xì)痕?!巴??!蔽冶犻_眼,“誰教你的?
”“媽媽……說……這是‘林姑娘’的詩,京城人人都念……”她怯怯地看我,
“您……您就是林先生?”我點(diǎn)頭。“媽媽說……您為愛瘋魔,為情咳血,
是天下第一癡情人……”我笑了。笑聲很輕,卻讓周嬤嬤和春杏都打了個寒顫?!八f錯了。
”“我不是癡情人。我是,活下來的人?!蔽叶紫?,與她平視。她身上的脂粉香混著汗味,
是“醉仙樓”的標(biāo)記。“小梅,”我問,“你想活,還是想死?”她愣住,
大眼睛里滿是驚恐:“我……我當(dāng)然想活……”“那好?!蔽艺酒鹕?,對春杏說,
“帶她去凈房,換衣,沐浴。找沈助教,開安神方。從今日起,她入丙字班?!贝盒討?yīng)了,
拉小梅的手。小梅卻站著不動,突然“撲通”跪下,額頭觸地:“先生!求您……收留我!
我不想回去!我什么都能做!洗衣、做飯、掃地……”她哭得語無倫次,
“我……我還能唱曲兒……您若喜歡聽……我天天唱給您……”我看著她。
一個被當(dāng)作商品的女孩,以為自己的價(jià)值,只剩下“有用”和“取悅”。這不就是我當(dāng)年,
在賈府的樣子?我寫詩,為他們添雅趣;我咳血,為他們添談資;我為寶玉淚盡,
為他們添一出“情殤”好戲。我們都被物化了。只是她更慘——連“才女”的虛名都沒有,
只有“嗓子好”。“起來?!蔽衣曇衾溆?。她不敢動?!拔艺f,起來。”她哆嗦著,
慢慢起身,眼淚糊了滿臉。“聽著,”我一字一句?!霸谶@書院,你不為任何人唱曲兒。
你不為任何人洗衣做飯。你來,只做一件事——學(xué)著,當(dāng)一個‘人’?!彼舸舻乜粗?,
像聽天書。我轉(zhuǎn)身,對周嬤嬤:“把‘醉仙樓’欠的工錢,三倍付清。
告訴那媽媽——“若再敢動書院一人,我不止毀她生意,我讓她,生不如死。
”周嬤嬤臉色煞白,連聲應(yīng)是,抱著錢袋跑了。夜深了。我獨(dú)坐燈下,
批改丙字班的《識字簿》。小梅的字歪歪扭扭,像小蟲爬。她在“自由”二字旁,
畫了一只飛出籠子的鳥。我提筆,在旁邊批道:“你可以想愛。
但記住——愛不該是命的歸宿,只是路過的風(fēng)。若風(fēng)傷你,便讓它,吹向別人?!狈畔鹿P,
我望向窗外。后院那株梅樹,十年了,今年第一次,開了花。第二章:她們讀的不是詩,
是刀小梅在丙字班的第一課,是算賬。沈助教站在堂前,聲音溫和:“今日學(xué)‘流水賬’。
收入幾許,支出幾許,結(jié)余幾許。此乃立身之本?!彼麑懺诤诎迳希骸般y錢不昧,
乃女子自立之始?!毙∶肺罩抗P,手抖得像風(fēng)中葉。她盯著“收入”二字,
突然“哇”地一聲哭出來,筆 snapped 在地。全班靜默。春杏在甲字班,
聽到動靜,大步走進(jìn)來,一把將小梅拉出教室。我正在后堂校對新編的《女律淺說》,
聽見院中春杏的厲喝:“哭什么!不就是算個賬!你在‘醉仙樓’時,
媽媽的賬本你不是日日見?
小梅抽泣:“我……我認(rèn)得字……可我從沒算過……那是……那是她們的東西……”“東西?
”春杏冷笑,“你也是‘東西’,所以才被賣!”“可我……我想做個好人……”“好人?
”春杏聲音更冷,“在她們眼里,你連人都不是,談何好壞?!”我推門而出。兩人見我,
都噤聲。小梅低著頭,淚珠砸在粗布鞋面上?!按盒?,”我說,“帶她去賬房?!薄跋壬?/p>
”“讓她算‘醉仙樓’欠她的工錢。”“可……那賬本……”“周嬤嬤送去的,是真本。
”我望向小梅,“你認(rèn)得那些字,就該知道,她們虧了你多少?!毙∶访偷靥ь^,
眼中閃過一絲光,
隨即又暗下去:“可……可那是媽媽的賬……我……我不能……”“那是你的血汗賬。
”我打斷她,“你不算,就永遠(yuǎn)是‘東西’?!辟~房里,油燈昏黃。小梅顫抖著手,
翻開那本油膩的賬冊?!俺跻?,接客三人,收銀二兩……”“初三,唱曲兩場,
賞錢五錢……”“……”她越酸,手越抖,臉色越白。最后,她指著一行字,
聲音發(fā)顫:“先生……這里……‘小梅初夜,售銀五十兩’……可……可我……”她哽咽,
“我只得了五錢……做新衣……”五十兩,五錢。差十倍。她們吃她的骨,吸她的髓,
連她初夜的痛,都明碼標(biāo)價(jià)?!艾F(xiàn)在,”我問,“你還覺得,算賬是小事?”她搖頭,
眼淚無聲滾落,砸在“五十兩”上,暈開了墨?!叭ィ蔽艺f,“寫一張‘索償書’,
列明欠款本息,送‘醉仙樓’?!薄拔摇夷軉??”“你是人?!蔽艺f,“人,
有權(quán)討回屬于自己的東西。”第三日,小梅真的去了。穿著書院的素色布裙,
捧著她寫的“索償書”,站在“醉仙樓”朱紅大門前。媽媽掀簾出來,一見是她,
抬手就打:“小娼婦!誰讓你來的!滾!”小梅沒躲。她舉起索償書,聲音不大,
卻清晰:“媽媽,您欠我工錢本息,連同‘初夜’售銀,共五十六兩七錢。今日,我來討還。
”媽媽愣住,隨即爆笑:“討還?你算什么東西!你身契還在老娘手里!”“身契?
”小梅從懷中掏出一張紙,“林先生說,官府已備案,我入書院,身契作廢。
”“至于錢——”她指著索償書,“若你不給,我便去衙門告你,強(qiáng)賣良家女子,克扣工錢,
逼良為娼。”媽媽臉色變了。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就在這時,一陣馬蹄聲急。
趙舉人帶著幾個家丁,騎馬而來。他五十歲,須發(fā)花白,一身儒袍,卻眼神陰鷙。“好?。?/p>
”他下馬,指著小梅,“我當(dāng)是誰,原來是林黛玉的‘孤女書院’,在教女子造反!
”“光天化日,聚眾鬧事,索要不義之財(cái)!”“來人!把這妖女給我拿下!送官就辦!
”家丁上前要抓小梅。小梅嚇得后退,卻被一雙手穩(wěn)穩(wěn)扶住——春杏來了。她身后,
甲字班、乙字班的二十多個女孩,全都來了。她們穿著統(tǒng)一的素色布裙,手挽著手,
站成一排,像一道人墻?!摆w舉人,”春杏聲音如鐵。“我們讀《大清律例》,‘強(qiáng)賣子女,
杖一百,徒三年’;‘克扣工錢,十倍償之’。你若要拿人,我們便一起告你,身為鄉(xiāng)紳,
勾結(jié)娼寮,包庇罪犯!”趙舉人氣得發(fā)抖:“反了!反了!你們竟敢讀律?!
女子無才便是德!讀書是為你們好?!是要你們安分守己!”“安分守己?
”我緩步走出人群,聲音清冷?!鞍卜质丶?,就是讓她們被賣?被欺?被當(dāng)作‘東西’?
”“趙舉人,你說‘德’,可你德在何處?你放印子錢,逼死人命;你納小妾,
虐打致殘;你口口聲聲‘女子無才’,可你女兒,為何偷偷來我書院,求我教她識字?
”他臉色煞白,說不出話。我環(huán)視眾人,舉起手中一本《女律淺說》:“她們讀的不是詩,
是刀。一把,斬?cái)嗉湘i的刀?!本驮谶@時,遠(yuǎn)處傳來鳴鑼聲。一隊(duì)官兵騎馬而來,
為首小官下馬,對我一揖:“林先生,上峰有令——‘孤女書院,教化有功,特許續(xù)辦。
任何滋擾,嚴(yán)懲不貸?!壁w舉人癱坐在地。媽媽縮回樓內(nèi),大門緊閉。人群散去。
小梅站在原地,看著手中的索償書,又看看我,
突然撲通跪下:“先生……我……我……”“起來。”我扶她?!坝涀〗袢?。你的筆,
比他們的刀,更硬?!币?,我獨(dú)坐燈下。窗外,春風(fēng)拂過梅樹,新葉初生。
我翻開小梅的《識字簿》,在她畫的那只飛鳥旁。添了一行小字:“心若為囚,
處處是牢;筆能寫律,便是鑰匙?!钡谌拢核龕凵现绦∶烽_始寫詩了。
不是《葬花吟》那樣的哀怨詩,是沈助教教的“白話詩”。她寫《算賬》:“炭筆是劍,
賬本是盾,我向五十兩討公道?!彼龑憽缎乱隆罚骸按植紕倭_綺,因它不沾皮肉血。
”寫得生澀,卻有股子狠勁。像野草,從石頭縫里鉆出來,歪歪扭扭,卻綠得刺眼??勺罱?/p>
她的詩變了。變得軟,變得飄,像春日的柳絮。她寫《問心》:“君眉如遠(yuǎn)山,可許我共攀?
君語似春風(fēng),可許我長伴?若我非良家,君心可會寒?若我手有繭,君眼可會閃?
”她寫《晨課》:“講臺身影清,粉筆落如星。我心隨筆動,字字是安寧。
”她甚至在《女律淺說》的空白處,畫了一個小人,眉眼溫潤,袖口有補(bǔ)丁——是沈助教。
我知道,她動心了?!跋壬贝盒記_進(jìn)后堂,臉色鐵青,將一疊詩稿摔在我案上,“您看!
她又寫那些酸詩!還畫了沈助教!”我翻開,正是《問心》與《晨課》。
“她忘了‘醉仙樓’的皮鞭?忘了媽媽的耳光?”春杏聲音發(fā)抖,“她想當(dāng)?shù)诙€您!
為一個男人,把自己燒成灰!”我合上詩稿,心口那塊冰,似乎被這稚嫩的情詩,
又刮了一下。痛沒有,但有絲極細(xì)的裂痕在蔓延。“她不是我?!蔽艺f?!霸趺床皇牵?!
”春杏怒道,“您當(dāng)年不也……”“住口。”我聲音冷下去,“我的事,不許再提。
”春杏咬唇,眼中含淚:“先生……我只是怕……”“怕她重蹈我的覆轍?”我望向窗外。
沈助教正在院中教乙字班算術(shù),聲音溫和,袖口在風(fēng)中輕輕擺動?!按盒樱愫弈腥??
”“恨!”她斬釘截鐵,“我爹賭錢賣我,趙舉人想強(qiáng)納我為妾,
‘醉仙樓’的客人……”她哽住,“男人,都是吃人的狼!”“那沈助教呢?
”“他……他不同……”她聲音低下去,“可……可他終究是男人!男人的‘好’,
都是暫時的!等他們厭了,你就完了!”我懂她的恐懼。她不是在罵小梅,
是在罵那個差點(diǎn)被賣、卻無力反抗的自己。她把對男權(quán)的恨,投到了小梅的“愛”上。
“你去告訴小梅,”我說,“午后來我這里?!毙∶穪頃r,低著頭,手指絞著衣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