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哐當(dāng)——!”清脆的碎裂聲在裝修精致的客廳里炸開,
白瓷飯碗摔在光潔的大理石地面上,米?;熘藴珵R得到處都是,像一幅狼狽的抽象畫。
張角站在原地,臉上還帶著未褪盡的稚氣,眼神里卻滿是毫不掩飾的煩躁和厭惡。
他瞥了一眼地上的狼藉,眉頭擰成個疙瘩,語氣沖得像剛點燃的炮仗:“這破飯是人吃的嗎?
硬得能硌掉牙!”保姆劉姨嚇得手一抖,連忙放下手里的湯碗,佝僂著腰去撿地上的碎瓷片,
嘴里囁嚅著:“小角,這米……這米是好東西啊,舅爺特意從鄉(xiāng)下帶來的陳米,
熬粥香著呢……”“香個屁!”張角不耐煩地打斷,“一股子土腥味,給誰吃呢?
”坐在對面的張父張建國放下筷子,黝黑的臉上溝壑縱橫,
那是常年在工地上風(fēng)吹日曬留下的印記。他看著兒子,渾濁的眼睛里先是閃過一絲慍怒,
隨即又被深深的無奈取代。他嘆了口氣,聲音帶著沙?。骸靶〗牵@米是你舅爺家自己種的。
走了幾十里山路才捎來的,別糟蹋東西?!薄拔夜芩趺瓷觼淼??難吃就是難吃!
”張角梗著脖子,臉上寫滿了理所當(dāng)然的驕縱,“咱家又不是買不起好米,非要吃這種垃圾?
”張母在一旁眼圈紅了,她伸手拉了拉張建國的袖子,低聲勸道:“算了算了,孩子還小,
別跟他置氣。我再去給他煮包泡面?!睆埥▏莺菸丝跓煟瑹煹僭跓熁腋桌镛舻米套添?。
他這輩子沒啥大本事,就是個普通的建筑工人,四十多歲才老來得子,
對這個獨苗自然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老伴兒更是疼得沒邊,
家里條件不算大富大貴,但對張角的要求幾乎是有求必應(yīng)。可也正是這份無底線的寵溺,
讓剛上高中的張角養(yǎng)成了這副無法無天、眼高手低的性子?!岸脊帜銘T的!
”張建國沒好氣地瞪了老伴兒一眼,卻也沒再說張角什么,只是重重地嘆了口氣,
那聲嘆息里,有失望,有疲憊,還有著沉甸甸的無力感。“誰稀罕吃泡面?!睆埥青托σ宦?,
根本沒把父母的情緒放在眼里。他轉(zhuǎn)身就往樓梯口走,拖鞋在地板上拖出刺耳的聲響,
“我回房了,別來煩我?!笨粗г诙菢翘菘诘谋秤埃瑥埥▏驄D對視一眼,
都從對方眼里看到了深深的憂慮。“這孩子……啥時候才能懂事啊……”張母抹了把眼角,
聲音哽咽。劉姨默默收拾著地上的狼藉,碎瓷片割破了手指,她也只是皺了皺眉,
趕緊用紙巾按住,沒敢作聲?!桥P室里,張角把自己摔在床上,耳機一戴,
隔絕了樓下的一切聲響。手機屏幕上是激烈的游戲畫面,廝殺聲、爆炸聲充斥著他的耳朵,
但不知怎的,剛才父親那聲沉重的嘆息,總像根小刺,扎在他心里,讓他有些莫名的煩躁。
“煩人死了!”他煩躁地退出游戲,扔開手機,扯掉耳機,一頭倒在枕頭上,
眼睛盯著天花板,不知不覺間,竟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夢里,沒有熟悉的臥室,
也沒有游戲的喧囂。一片猩紅的天幕下,是望不到邊際的曠野。
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血腥味和腐朽的氣息,無數(shù)模糊的人影在地上掙扎、蠕動,
哭嚎聲、呻吟聲、絕望的嘶吼聲交織在一起,匯成一曲令人頭皮發(fā)麻的哀歌。
“爹……娘……你們在哪兒……”“老天爺啊……開開眼吧……”這些聲音像潮水一樣涌來,
拍打著張角的耳膜,讓他心臟狂跳,幾乎喘不過氣。就在這片人間煉獄的中央,
站著一個中年男子。他身著洗得發(fā)白的土黃色道袍,袍子上沾滿了污漬和暗紅色的斑點,
手里拄著一根古樸的九節(jié)杖,杖身刻滿了繁復(fù)的紋路,似乎蘊含著某種神秘的力量。
張角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男子吸引過去——那張臉,輪廓竟與自己有七八分相似!
只是男子的臉上布滿了風(fēng)霜,眉宇間刻著化不開的疲憊和沉痛,眼神深邃得像兩口古井,
里面沉淀著無盡的滄桑和……一絲不甘。男子緩緩轉(zhuǎn)過身,目光穿越無盡的哀鴻,
精準(zhǔn)地落在了張角身上。四目相對的瞬間,張角感覺自己像被一道無形的枷鎖捆住了,
動彈不得,連呼吸都變得困難。他從男子的眼神里看到了太多東西——悲憫、憤怒、無力,
還有一種沉甸甸的、仿佛要壓垮整個世界的責(zé)任?!澳恪闶钦l?
”張角的聲音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顫抖和畏縮,在這片哭嚎聲中顯得格外微弱。
中年男子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是定定地看著他,嘴唇翕動,發(fā)出的聲音不大,
卻清晰地穿透了所有的嘈雜,
直接烙印在張角的腦海里:“代我……再看一看……這天下生民……”話音落下的瞬間,
男子身上猛地爆發(fā)出刺目的白光!那白光太過熾烈,仿佛要將整個世界都吞噬。
張角下意識地閉上眼,只覺得一股無法抗拒的力量席卷了自己,天旋地轉(zhuǎn),
意識如同被投入了滾筒洗衣機,瞬間被攪成了一片空白。“呃啊——!
”他發(fā)出一聲短促的痛呼,徹底失去了意識。……不知過了多久,
張角在一陣刺骨的寒意中猛地睜開了眼睛?!八弧彼刮豢跊鰵猓瑴喩泶蛄藗€激靈。
不是空調(diào)開太低的那種涼爽,而是帶著濕冷潮氣的、仿佛能鉆進骨頭縫里的寒意。
他下意識地想扯過被子裹緊自己,手一摸,卻摸到了一片粗糙扎人的東西。
不是他柔軟的蠶絲被。張角猛地坐起身,環(huán)顧四周,瞬間懵了。映入眼簾的,
是低矮的、用黃泥和茅草糊成的屋頂,幾根發(fā)黑的木梁橫亙其上,蛛網(wǎng)在角落結(jié)得密密麻麻,
像一張巨大的網(wǎng),籠罩著這個狹小的空間。身下躺著的,是鋪了一層薄薄干草的硬木板,
硌得他后背生疼。身上蓋著的“被子”,是一塊散發(fā)著霉味和汗餿味的破麻布,
勉強能遮住身體,卻擋不住那無孔不入的寒氣。這不是他的房間!張角心臟狂跳,
猛地掀開破麻布跳下床,腳一落地,就踩在了冰涼潮濕的泥土地上,凍得他一哆嗦。
他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穿的還是睡覺那身純棉恐龍睡衣,在這個陌生的環(huán)境里,
顯得格格不入,甚至有些滑稽。“搞什么?拍電影呢?還是哪個孫子整我?”張角皺著眉,
警惕地打量著這個“房間”。說是房間,其實就是個破土坯房。墻壁坑坑洼洼,到處是裂縫,
風(fēng)從縫里灌進來,發(fā)出“嗚嗚”的聲響。角落里堆著幾捆干枯的柴草,
旁邊放著一個豁了口的陶罐,除此之外,再無他物。這也太逼真了吧?道具組經(jīng)費這么足?
他走到唯一一扇“門”前——那其實就是塊用幾塊木板釘起來的破板子,上面還破了個洞。
張角猶豫了一下,伸手拉開了那根充當(dāng)門閂的木棍。
“吱呀——”破舊的木板發(fā)出刺耳的聲響,門外的景象,瞬間讓張角如遭雷擊,呆立當(dāng)場。
沒有高樓大廈,沒有柏油馬路,沒有汽車鳴笛,更沒有熟悉的鄰居。
眼前是一條坑坑洼洼的土路,雨后的泥濘還沒干透,踩上去能陷半個腳脖子。
路兩旁是一排排低矮的土坯房,偶爾有幾間稍微像樣點的,也是青瓦土墻的樣式,
屋檐下掛著幾串干癟的玉米棒子。路上的行人稀稀拉拉,一個個面黃肌瘦,
穿著打滿補丁的粗布衣裳,顏色不是灰就是褐,像蒙著一層洗不掉的塵土。
有個扛著鋤頭的老漢路過,看到門口的張角,渾濁的眼睛里露出濃濃的疑惑,
上下打量著他那身“奇裝異服”,嘴里嘟囔著幾句張角聽不懂的方言。遠處,
幾個半大的孩子光著腳丫在泥地里追逐,身上的衣服破爛不堪,露出的胳膊腿細得像麻桿,
肚子卻微微鼓著,那是長期營養(yǎng)不良導(dǎo)致的水腫。更遠處,
似乎傳來了隱約的爭吵聲和女人的哭泣聲。張角的大腦一片空白,像是被人狠狠敲了一悶棍。
拍戲?惡作???他下意識地摸了摸口袋,手機不在身上。他又沖進屋里翻找,別說手機了,
連個現(xiàn)代社會的物件都沒有。那破陶罐里空空如也,柴草堆里除了草還是草。
“不是……這到底是哪兒?。?!”張角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他再次沖到門口,
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沒有汽車尾氣,沒有工業(yè)廢氣,
只有泥土的腥氣和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貧窮的味道。就在這時,
他看到路邊一個瘦得只剩皮包骨的小女孩,正蹲在墻角,用黑乎乎的小手,
抓著一塊沾了泥的窩頭,拼命往嘴里塞,噎得脖子直伸,眼淚都流了出來,卻舍不得停下。
旁邊一個同樣瘦弱的婦人,背對著他,肩膀一抽一抽的,壓抑的哭聲斷斷續(xù)續(xù)傳來。
“娘……我還想吃……”小女孩含糊不清地說。婦人沒有回頭,只是用袖子抹了把臉,
了……都沒了……明天……明天娘再去給你找……”張角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揪了一下。
他想起了晚飯時摔碎的那碗“硬得硌牙”的老米,想起了自己脫口而出的“狗屁”,
想起了父親那句“能填肚子”,想起了父母無奈的嘆息。那碗他嫌棄的飯,在這個世界,
似乎是這些人夢寐以求的奢望?!疤煜律瘛眽衾锬莻€中年男子的聲音,
突兀地在腦海中響起。張角打了個寒顫,不是因為冷。
他看著眼前這片貧瘠、荒涼、充滿了苦難的土地,看著那些在生存線上掙扎的人們,
再低頭看看自己身上干凈暖和的睡衣……一股前所未有的茫然和沉重感,
如同潮水般將他淹沒。那個和他長得很像的道士是誰?他為什么要讓自己來看這些?
這到底是……什么地方?一陣冷風(fēng)吹過,卷起地上的塵土,迷了他的眼。張角揉了揉眼睛,
再睜開時,眼神里已經(jīng)沒有了之前的驕縱和不耐煩,
只剩下濃濃的困惑和一絲……連他自己都沒意識到的,對這個陌生世界的恐懼。他的人生,
似乎從這個詭異的夢境開始,徹底跑偏了方向。(二)張角在土坯房里蹲了三天。頭一天,
他把那破陶罐翻來覆去地磕,
指望能磕出個穿越回去的開關(guān);又對著屋頂?shù)闹刖W(wǎng)念叨“芝麻開門”,念到口干舌燥,
蛛網(wǎng)還是一動不動。第二天,他沿著土路往遠處走,走了不到三里地就被一條渾濁的河攔住,
河對岸是望不見頭的荒原,風(fēng)卷著枯草滾過,像無數(shù)個游魂在哭。他對著河水罵了半天,
罵這破地方,罵那沒頭沒尾的夢,罵到嗓子冒煙,河水只自顧自地流,連個漣漪都懶得給他。
第三天清晨,肚子里的空響比屋外的風(fēng)聲還兇。他縮在破麻布堆里,渾身發(fā)冷,
胃像被一只手攥著,擰得生疼。這才想起,自從來了這兒,他只在前天夜里,
偷偷撿過路邊一個被踩爛的紅薯根,嚼起來又苦又澀,還帶著泥沙,可那時他餓得眼冒金星,
竟覺得是人間美味?!安伲俨幌朕k法,真要餓死在這鬼地方了?!睆埥且е琅榔饋?,
腳剛落地就打了個晃——他這身子,在現(xiàn)代養(yǎng)得細皮嫩肉,哪禁得住三天餓。
他揣著最后一點僥幸,挨家挨戶去拍門。土坯房的門都關(guān)得嚴實,偶爾有人探出頭,
看見他那身印著恐龍的睡衣,不是嚇得縮回去,就是揮著鋤頭趕他,嘴里喊著聽不懂的方言,
眼神里滿是警惕。日頭爬到頭頂時,張角癱坐在一棵老槐樹下,
看著遠處田埂上一個彎腰插秧的老農(nóng),忽然想起自己爹。他爹在工地扛水泥時,
也是這樣弓著背,汗珠子砸在地上,摔成八瓣。以前他總嫌爹身上有汗味,嫌他說話粗,
此刻看著那老農(nóng)直起身捶腰的樣子,胃里的空響竟混著點發(fā)酸的澀。
“餓……”一個細弱的聲音從樹后傳來。張角猛地回頭,看見個姑娘蹲在樹根后,背對著他,
肩膀縮成一團。她穿著件洗得發(fā)白的藍布衫,袖口爛得能看見細瘦的手腕,
手里攥著半塊灰黑色的東西,正小口小口地啃,動作輕得像怕驚動了什么。
是那天路邊喂孩子的婦人?不對,這姑娘看著比那婦人年輕,也就十六七歲的樣子,
頭發(fā)用根草繩扎著,幾縷碎發(fā)貼在汗津津的額頭上。張角的喉嚨動了動,他想說“給我點”,
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他這輩子,除了跟爹媽要東西,還沒跟陌生人討過吃的,
尤其對方手里那東西,看著比他那天啃的紅薯根還寒磣,黑黢黢的,像是用糠和著泥土捏的。
可肚子實在太餓了,那姑娘每啃一口,他的胃就抽一下,抽得他眼冒金星。
“那個……”他硬著頭皮開口,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你手里那……是啥?
”姑娘嚇了一跳,猛地轉(zhuǎn)過身,手里的東西差點掉在地上??辞迨菑埥?,她眼里閃過一絲怯,
卻沒像其他人那樣躲,只是把那半塊“糠餅”往身后藏了藏,
低著頭小聲說:“是……是糠和野菜做的?!睆埥沁@才看清她的臉,膚色是長期曬出來的黃,
卻透著股干凈的氣,眼睛很亮,像浸在水里的黑石子,只是眼下有淡淡的青,
顯見得也沒睡好。“能……能給我一口不?”他別開臉,覺得臉頰發(fā)燙,
“我三天沒吃東西了?!惫媚镢蹲×耍笾凤灥氖种竸恿藙?。她看了看張角發(fā)白的臉,
又低頭看了看手里的半塊餅,那餅邊緣都發(fā)了硬,顯然放了不止一天?!敖o。
”她把餅遞過來,聲音細得像蚊子哼。張角接過來,手指觸到那粗糙的面,心里竟莫名一緊,
他掰了一小塊塞進嘴里,粗糲的渣子刮得喉嚨生疼,味同嚼蠟,還帶著點土腥味。
可他嚼得飛快,生怕慢了這口吃食就飛了,
眼淚卻毫無預(yù)兆地涌上來——他想起自己摔碎的那碗老米,白花花的,
熬出的粥香得能飄半條街?!爸x……謝你?!彼卣f,不敢看姑娘的眼睛。“我叫秀娟。
”姑娘蹲在他對面,看著他狼吞虎咽,小聲說:“這是俺爹種的地,俺來給爹送午飯。
”她指了指不遠處田埂上那個彎腰的身影,正是那天扛鋤頭的老漢,“俺們村遭了災(zāi),糧少,
只能吃這個?!睆埥沁@才發(fā)現(xiàn),秀娟手里除了那半塊糠餅,再沒別的。她剛才啃的,
竟是自己的午飯。他把剩下的大半塊餅往回遞:“你吃吧,我……我不餓了。”“你吃吧。
”秀娟往后縮了縮手,眼里的怯淡了點,多了絲執(zhí)拗:“俺爹說,見死不救,要遭天譴的。
”那天下午,張角跟著秀娟回了家。秀娟家的土坯房比他待的那間稍大些,多了個破灶臺,
墻角堆著幾捆更干的柴。老漢坐在灶門前,正用枯樹枝撥火,看見張角,
渾濁的眼睛里沒什么波瀾,只是咳嗽著說:“留下吧,幫著劈柴挑水,管你一口吃的。
”張角愣了愣。他本想拒絕,想說自己遲早要回去,
可看著灶臺上那口冒著熱氣的陶罐——里面是野菜煮的糊糊,飄著幾粒米,香氣弱得像嘆息,
卻勾得他五臟六腑都在叫?!啊??!彼偷蛻?yīng)了聲。頭一周,張角干得像個笑話。
秀娟讓他劈柴,他掄起斧頭砸在自己腳邊,嚇得秀娟尖叫,讓他挑水,扁擔(dān)剛上肩就滑了,
桶滾到溝里,濺了他一身泥。讓他燒火,他把灶膛塞得太滿,濃煙滾滾,嗆得他眼淚直流,
也把屋頂?shù)闹刖W(wǎng)熏得掉了一層。秀娟總在旁邊偷偷笑,笑完了又趕緊過來幫他收拾爛攤子,
細聲細氣地教:“斧頭要往木頭上的裂紋砍,
不然會滑……扁擔(dān)要墊在肩膀肉厚的地方……火要留空隙,才能燒得旺。”老漢不說話,
就坐在門檻上抽旱煙,看著張角笨手笨腳,煙袋鍋里的火星明明滅滅,映著他臉上的皺紋,
像藏著許多話。有天夜里,張角躺在柴房的草堆上,聽著隔壁秀娟和老漢的對話。
秀娟說:“爹,他今天劈了三根柴呢,比昨天多了一根。”老漢咳嗽著答:“嗯,
是個肯學(xué)的,比那些游手好閑的強。”張角把臉埋進草里,心里又酸又澀。他想起以前在家,
媽讓他倒杯水都嫌麻煩,爸讓他幫忙搬個花盆都噘嘴,現(xiàn)在劈三根柴,
竟能換來一句“肯學(xué)”。他開始學(xué)著上心。看秀娟劈柴時,
他蹲在旁邊數(shù)她揮斧頭的角度;看她挑水時,他盯著她肩膀的弧度;夜里睡不著,
就摸黑到柴房,拿根細柴比劃著練。手上磨出了泡,破了又結(jié)繭,
他咬著牙不吭聲——在這個連口飽飯都要靠力氣換的地方,疼是最不值錢的東西。一個月后,
張角能穩(wěn)穩(wěn)地劈完一捆柴,挑水時桶里的水晃不出半滴,燒火能讓灶膛里的火苗跳得歡實。
秀娟給他端來的糊糊里,米漸漸多了些,偶爾還會臥個野菜團子。那天他蹲在灶臺前,
看著秀娟彎腰添柴,火光映著她的側(cè)臉,鬢角有根碎發(fā)被風(fēng)吹得動。他忽然想起剛來時,
自己對著那碗老米破口大罵的樣子,心里像被什么東西扎了一下。“秀娟,”他開口,
聲音比平時低:“明天我跟你爹去地里吧,我也學(xué)種地?!毙憔晏痤^,眼睛亮了亮,
像落了顆星星:“真的?爹說你是城里來的,怕是耐不住地里的累?!薄澳偷米 ?/p>
”張角看著灶臺上的陶罐,里面的糊糊冒著熱氣:“以前……是我不懂事。”他沒說,
其實他還是想回家。只是現(xiàn)在他明白了,就算回不去,也不能像以前那樣活著。至少,
得對得起手里這碗能填肚子的糊糊,對得起秀娟遞來的半塊糠餅,對得起這世上,
每一個為了一口吃的,拼盡全力活著的人。柴房的草堆比以前軟了些,
是他自己曬了新的干草鋪的。夜里躺在上面,能聽見秀娟和老漢在隔壁低低的咳嗽聲,
還有窗外風(fēng)吹過麥田的沙沙聲。張角摸了摸手上的繭,心里竟奇異地踏實了點。
(三)半年后。土坯房的梁上懸著一盞昏黃的油燈,豆大的火苗被穿堂風(fēng)得晃了晃,
將三人的影子投在坑洼的泥墻上,忽明忽暗。老丈枯瘦的手還搭在秀娟的肩上,
指節(jié)因為常年勞作泛著青白色,袖口磨出的毛邊蹭著秀娟粗布裙擺上打了三次的補丁。
他看著張角的眼神,
像打量一塊被風(fēng)雨磨去棱角的石頭——不再是初見時那股子城里少年的浮躁,
反倒添了幾分莊稼人特有的沉實。張角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虎口磨出的厚繭還泛著紅,
指縫里嵌著洗不凈的泥垢,這雙手半年前還只會摔碗、打游戲,如今卻能扛起半袋粗糧,
能在田埂上刨出勉強糊口的土豆。他喉結(jié)動了動,剛要說話,卻見秀娟悄悄抬了抬眼,
睫毛像沾了露的麥芒,怯生生的,卻又帶著點執(zhí)拗的亮?!靶〗恰彼曇艏毜孟裰虢z,
指尖攥著衣角,指節(jié)都泛白了:“我、我會做飯,會縫補,
還會喂雞……”張角的心忽然軟了一下。半年前剛到這世道時,他對著發(fā)霉的窩頭哭喪臉,
對著漏雨的屋頂破口大罵,總覺得是場醒不來的噩夢。
直到在村口的破廟里撞見餓暈的秀娟和她病重的爹,看著老漢咳著血,
把最后半塊糠餅塞給女兒,他才第一次明白,這世上哪有那么多“理所當(dāng)然”的好日子。
老丈重重咳了兩聲,渾濁的眼睛里泛起紅:“秀娟自小跟著我遭罪,沒穿過一件好衣裳,
沒吃過一口飽飯……”他頓了頓,枯手往張角面前推了推女兒,“你是從外頭來的,
見過大世面,可我知道,你這半年在村里刨地、修屋,不是那等嬌氣的。她跟著你,
哪怕喝稀粥,我也放心?!睆埥墙舆^秀娟的手時,觸到一片細膩的粗糙。
她的掌心有細密的繭,是常年搓麻線、納鞋底磨出來的,卻比他這雙掄過鋤頭的手,
多了幾分溫軟?!暗睆埥堑穆曇粲行┌l(fā)緊,他想笑,嘴角卻扯得發(fā)僵:“您放心。
”這三個字說出口,比在他這輩子說過的任何承諾還沉。他想起半年前摔碎的那碗老米,
想起父母無奈的嘆息,想起夢里那片哀鴻遍野的曠野。那時他只當(dāng)是別人的苦難,與己無關(guān)。
可如今,眼前這雙帶著怯意卻信任的眼睛,這雙枯瘦卻仍想為女兒撐起一片天的手,
分明就是那“天下生民”里最具體的模樣。油燈又晃了晃,老丈松開手時,袖口滑下去,
露出小臂上一道猙獰的舊疤——聽說是去年逃荒時被惡犬咬的。秀娟忽然往張角身邊靠了靠,
輕聲道:“爹,我會好好跟張角過日子的?!憋L(fēng)從墻縫里鉆進來,帶著外頭田埂的寒氣,
卻沒像往常那樣讓張角瑟縮。他握緊了秀娟的手,掌心的溫度慢慢滲過去,
像在寒冬里焐著一捧剛從灶膛里扒出來的炭火。“嗯,”張角點頭,看向老丈,
也像是對自己說,“日子會好起來的?!崩险煽粗麄兘晃盏氖?,渾濁的眼睛里滾下兩行淚,
砸在衣襟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他沒再說話,只是緩緩轉(zhuǎn)過身,
往墻角的破草堆挪去——那里是他這半年來養(yǎng)病的地方。油燈的光落在張角和秀娟身上,
把兩個年輕的影子疊在一處。張角低頭,見秀娟的耳尖紅透了,
像開春時田埂上冒頭的那點嫩紅。他忽然想起自己穿來那天,身上那件印著恐龍的睡衣,
與這土坯房、這粗布衣格格不入??涩F(xiàn)在,握著這雙帶繭的手,
聽著老丈在草堆里發(fā)出的輕咳,聞著屋里混著煙火氣的淡淡霉味,他竟奇異地覺得,
這才是“家”該有的模樣——不精致,卻扎實,像田埂上扎了根的麥子,哪怕風(fēng)再大,
也得拼命往上長。他應(yīng)下的,哪里只是一個姑娘的托付。是這世道里,
一份沉甸甸的、名為“擔(dān)當(dāng)”的活計。是那個與他相似的道士,塞到他手里的,
第一粒要在貧瘠土地里種下的種子。(四)檐角的冰棱剛化了一半,滴滴答答往泥地上砸,
濺起細小的黃塵。張角扶著張梁胳膊的手頓了頓,指尖觸到一片硌人的硬——是凍裂的凍瘡,
結(jié)著黑痂,混著泥垢,像老樹根上的裂痕。張寶還跪著,膝蓋陷在門前的凍土窩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