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鑾殿厚重的雕龍殿門終于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緩緩合攏,隔絕了外面慘白的天光。
空曠的大殿里,最后一絲腳步聲也消散了,只余下沉重的死寂,壓得人喘不過氣。
一道尚未干涸的新鮮血液,正緩緩在光滑如鏡的金磚上蜿蜒著,痕跡觸目驚心。
沈殊依舊高踞在冰冷的龍椅上,一身玄底金繡的龍袍襯得他面容愈發(fā)俊美,卻也愈發(fā)陰鷙。
他微微后仰,指尖無意識地敲擊著鎏金龍首扶手,發(fā)出細微而規(guī)律的輕響。
嗒、嗒、嗒……如同催命的鼓點,敲在每一個還留在殿內(nèi),恨不得將頭埋進地磚縫隙的宮人心尖。
沈殊狹長的鳳眸低垂,目光掃過殿中央那片尚未來得及擦拭的血痕。
那里,剛剛拖走了一個辦事不力的禮部官員。
沈殊甚至記不清那人的名字和臉孔,只記得他匍匐在地時,抖得如同秋風里的枯葉。以及,自己那句輕飄飄落下的裁決:“聒噪。拖下去,杖斃。”
散朝后,出宮的路上,一片低氣壓。眾人諱莫如深,維持著劫后余生的惶恐。
兩個落在后面的官員,身著深緋官袍,在轉(zhuǎn)過一處僻靜的宮墻拐角時,終于忍不住放緩了腳步。
其中一人回頭望了一眼森嚴的宮殿輪廓,心有余悸地長嘆一聲,聲音壓得極低:“唉~陛下今日,雷霆之怒更甚往昔了?!?/p>
“噤聲!慎言!”
另一人連忙扯住他的衣袖,神經(jīng)兮兮地左右張望,確認四下無人,才湊近同伴耳邊,聲音細若蚊蚋。
“這宮里宮外,如今誰不是提著腦袋當差?能在陛下面前說得上話,讓他稍稍收斂些的,”他頓了頓,聲音更低,帶著一種尊敬又畏懼的復雜?!芭率侵挥心俏涣恕?/p>
“那位?”發(fā)問的官員瞬間了然,氣聲吐出兩個字?!皣鴰?”
兩人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不再言語,只匆匆加快腳步,仿佛多停留一刻,那無形的殺機便會纏繞上身。
暮色四合,宮燈次第燃起。
沈殊腳步沉穩(wěn),昏黃的光暈在玄色龍袍上跳躍,映照著他的側(cè)臉,將帝王的孤絕與沉郁無限放大。
他最終停在一處僻靜宮殿外。殿門上方懸著一塊烏木匾額,上書三個瘦金體大字——靜思殿,筆鋒清冷孤峭,像極了里面囚著的那個人。
殿門外,一個小宮女垂手侍立,瘦小的身影在廊柱的陰影里幾乎難以察覺。她瞥見那抹玄色身影,驚得魂飛魄散,膝蓋一軟就要跪倒行禮。
“噓——”
一道凜寒銳利的目光掃來,沈殊豎起一根手指抵在毫無血色的薄唇前。
眼神比冬夜的風更寒,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硬生生將小宮女凍結(jié)在原地。
“他……還是不肯用膳?”
小宮女臉色煞白,頭垂得更低,抖如篩糠,只能拼命點頭,惜字如金。
聞言,沈殊眸色一沉,似烏云蔽日,翻涌著戾氣,卻又被他強行按捺下去。
他不再看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小宮女,只煩躁地揮了揮手,像驅(qū)趕一只無足輕重的飛蟲。宮女如蒙大赦,幾乎是連滾帶爬地退下,消失在回廊深處。
月光寂然,強勢擠入殿門裂開的縫隙。細微的吱呀聲,襯得滿地月華的庭院愈發(fā)安靜。
殿內(nèi)陳設極簡,透著一股清冷孤絕的意味。
一縷月華透過高窗斜斜射入,在地面劃出一道長且孤寂的光影。光影的盡頭,一道素白的身影靜靜佇立窗邊,背對著門口。
裴清晝一襲素白長衫,身形清瘦挺拔,墨發(fā)僅用一根毫無雕琢的樸素木簪松松束著。他就那樣站著,仿佛一尊沒有溫度的玉像,隔絕了身后的一切聲響,也隔絕了整個世界。
沈殊的腳步頓了頓,目光貪婪又痛苦地盯著那道背影,喉結(jié)滾動。
他眸光不自覺溫柔下來,壓下萬般情緒,盡量使嗓音柔和。刻意為之的柔和,與他周身散發(fā)的陰鷙氣息格格不入,甚至生出幾分怪異的扭曲。
“清晝,”
他走近兩步,視線落在旁邊小幾上——一碗尚冒著微弱熱氣的清粥。他端起白瓷碗,玉勺觸碰碗沿,發(fā)出清脆的微響。
“多少吃點。你這樣,身子怎么受得住?”
他試探著將盛著粥的玉勺遞向裴清晝的唇邊,姿態(tài)近乎一種卑微的討好。
窗邊的人影猛地一動。
裴清晝霍然轉(zhuǎn)身,動作快得帶起一陣冷風。
那張清冷如謫仙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一雙眼睛,如同萬年不化的寒潭,冰冷徹骨,清晰地倒映著沈殊的身影,毫不掩飾厭惡之色。
他沒有開口,不耐似地隨手一揮。
“哐當!”
精致的白瓷碗被狠狠掃飛出去,砸在堅硬的地面,瞬間粉身碎骨。
溫熱的米粥四散飛濺,幾滴液體甚至濺到了沈殊衣袍下擺,留下幾處粘膩的污漬。
沈殊僵在原地,遞出的手還懸在半空。
他低頭,視著幾點礙眼的污痕,又抬眼看向裴清晝。
對方蒼白的臉上因這劇烈的動作泛起一層薄紅,嘴唇緊抿成一條直線,胸口微微起伏。眼睛里的恨意,如同淬了毒的冰棱,狠狠扎進沈殊心底。
一抹暴戾的猩紅染上瞳孔,沈殊如同被激怒的兇獸,幾乎要掙脫理智的牢籠。
但下一秒,猩紅被強行壓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為幽深,更為痛楚的東西,混雜著一種近乎瘋狂的掌控欲。
他死死盯著裴清晝那因長時間未進食而脆弱透明的臉龐,嗓音陡然沉了下去。
“好,”他緩緩點頭,每一個字都像從齒縫里碾磨出來。“你不吃,你有骨氣?!?/p>
他向前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自帶壓迫感,幾乎將裴清晝完全籠罩在自己的陰影里。
他伸出手,以一種極其輕佻又充滿占有意味的姿勢,猛地攫住裴清晝緊繃的下頜,強迫他抬起頭,直視自己那雙黑霧翻涌的眼睛。
“那朕便讓林映,”沈殊嘴角勾起,綻開一個近乎病態(tài)又得意萬分的笑容,淬著劇毒的殘忍。“也嘗嘗這餓肚子的滋味,如何?國師大人,你說,他能撐幾天?”
“呃!”
裴清晝身體一顫,如同被無形的重錘擊中。剎那間,冰封的寒潭碎裂,燃起滔天的怒火。
清冷無波的面具徹底崩裂,他死死盯著沈殊,往日清冽悅耳的嗓音因為極致的激動和憤怒而顫抖起來:
“沈殊!你無恥!”
“朕無恥?”
沈殊低低笑了起來,笑聲在空曠寂靜的殿宇里回蕩,令人毛骨悚然。他指下力道加重,蒼白的肌膚逐漸浮現(xiàn)紅痕。
他湊得更近,灼熱的呼吸噴在裴清晝冰冷側(cè)臉,語氣惡劣。
“呵~裴清晝,收起你這副冰清玉潔的樣子!”
聲音如同毒蛇吐信,冰冷而黏膩地鉆入裴清晝的耳中:“你這一生,清高孤傲,視萬物如塵埃,視世人如螻蟻……可你心里,除了你那個早就化成灰的死鬼師父虛云,”
沈殊刻意頓了頓,欣賞起對方眼中劇烈翻涌的痛苦和恨意?!安痪椭皇O逻@個不成器的師弟林映了么?”
每一個字都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準捅進裴清晝最深的軟肋,再狠狠攪動。
裴清晝胸膛劇烈起伏,牙關(guān)緊咬,齒縫間似乎能聽到咯咯的輕響。燃著怒火的眸子死死瞪著沈殊,仿佛要將他生吞活剝,刻骨的恨意幾乎凝成實質(zhì)。
然而,恨意深處,卻有一絲無法掩飾的恐慌和動搖——為了那個遠在千里之外,生死系于眼前暴君一念之間的師弟。
時間在令人窒息的僵持中緩慢流淌,每一次心跳都如同擂鼓。
終于,在沈殊攜著冰冷命令意味的示意下,另一個面色慘白的宮女端著一碗新盛的清粥,幾乎是爬著送到近前。
沈殊松開鉗制裴清晝下頜的手,接過那碗粥,玉勺再次舀起,遞到裴清晝緊抿的唇邊。
這一次,沒有激烈的反抗。
裴清晝唇瓣屈辱地顫抖著,淚水模糊了視線。在沈殊近乎殘忍的注視中,名為林映的砝碼壓迫下,終究,極其緩慢地張開一道縫隙。
玉勺抵入。
裴清晝閉上眼,濃密的睫毛劇烈地顫動著,宛若瀕死的蝶翼。喉結(jié)艱難地上下滾動,那口溫熱的象征著屈辱的粥,被他挾著無比的憎恨,咽了下去。
凝視著對方被迫完成吞咽的動作,一股扭曲而巨大的滿足感瞬間淹沒了沈殊。
像馴獸師終于讓最烈的鷹隼低頭啄食,像收藏家終于將絕世珍寶鎖進只屬于自己的寶匣。他聽到自己內(nèi)心深處滿足的喟嘆。
然而,沒過多久,一股尖銳的刺痛感升起,愈演愈烈,隱隱有蓋過病態(tài)滿足感的趨勢。
他只能用這種方式靠近他,只能用他最在意的人作為鎖鏈,才能讓他稍稍低頭,咽下自己給予的東西。
他中了名為裴清晝的毒,如神魂顛倒的癮君子一般,抓心撓肝,欲罷不能。
殿內(nèi)燭火跳躍,將沈殊的影子無限拉長,像一頭守著唯一珍寶,卻又隨時可能將之撕碎的困獸。
一碗粥,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勺,又一勺,見了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