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蹄叩擊著定軍山裸露的嶙峋石骨，發(fā)出沉悶而短促的回響，如同斷續(xù)的啜泣，融入沉沉暮色。由漢中返回成都的千里棧道，在姜維眼中竟從未有過如此的漫長孤寂?？柘履瞧ジS他轉戰(zhàn)多年的西涼戰(zhàn)馬，此刻亦仿佛通曉主人胸中塊壘，步伐沉重而黏滯。鞍前，丞相那柄聞名天下的白羽扇懸垂著，霜雪般潔凈的羽毛在山風的吹拂下簌簌輕顫，宛如一只被無形絲線系住的、眷戀徘徊的白蝶。每一次輕微的顫動，都似一片鋒利的冰凌，無聲地劃過姜維的心房。
蜀道之風，自幽深的山坳間盤旋而起，帶著深秋獨有的凜冽寒意，吹徹重甲，直透骨髓。風中，鞍橋上那枚小小的、隨丞相征戰(zhàn)多年的鎏金馬鈴，竟再次叮咚作響，宛如清泉滴落深潭。鈴聲清越，穿透山風呼嘯，剎那間繚繞耳際，竟不可思議地幻化為丞相軍帳前那架五十弦古瑟的悲鳴——那清越又沉郁的弦音，昨日分明還在丞相榻前幽幽響起，今日卻已散入虛空，再也無從尋覓。弦動處，分明是雍涼邊地蒼茫寥廓的舊曲調，那是姜維生于斯、長于斯，亦渴望終有一日能撫平戰(zhàn)火、重歸安寧的故土之音。如今這鄉(xiāng)音再起，卻不再指向歸途，反而化作銘刻于魂魄的烽煙烙印。
丞相病篤之際，獨獨命他這個涼州降將反復撫奏的，便是那曲古老而剛健的《梁父吟》。那琴聲，曾是他們之間一種超越言語的慰藉與托付。
回憶如刀，驟然剖開五丈原軍營那個濕冷黏膩的黃昏。帳帷緊閉，濃重苦澀的藥氣如實質般翻騰彌漫，懸吊的藥壺在爐火上翻滾著單調的咕嘟聲，蓋住了帳外秋雨敲打篷布的窸窣。榻上之人，昔日清癯矍鑠的面容被病痛侵蝕得只剩嶙峋骨架，唯有一雙眼睛，縱使深陷枯槁的眼窩深處，目光卻依舊如淬火的星辰，穿透氤氳藥霧，牢牢鎖住坐在瑟前的姜維。
一曲終了，余韻在沉悶壓抑的空氣中艱難消散。就在姜維欲收起撥弦之手的那一刻，一只冰冷枯瘦、卻蘊藉著不可思議力量的手，猛然從錦被下探出，死死扣住了他的手腕！那力道，哪里像一個油盡燈枯的病人？
“伯約！”丞相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礫摩擦，卻又帶著穿透迷霧的銳利，“你可知……此曲真意？”
姜維渾身一震，手指僵在冰涼的瑟弦上，低頭望著腕上那只青筋暴突的手，喉頭哽咽，只艱難地吐出兩個字：“丞相……”
孔明并未松開，反而借著那一扣之力，略略撐起些身體，眼神灼灼，似要洞穿時光迷霧：“昔年，先主三顧草廬，隆中對策畢，聞我撫瑟《梁父吟》……”他喘息愈發(fā)劇烈，每一次吸氣都似拉扯著破敗的風箱，卻強撐著，一字一句，清晰地砸在姜維心上，“先主……先主言：‘此音非金玉可擬，其錚錚然，藏萬人……萬人不可及的孤勇！’”
“孤勇……”姜維喃喃重復，咀嚼著這沉如千鈞的兩個字。腕上的力道撤去了，那只手頹然跌落在錦被上，唯留下冰冷的烙印。丞相合上雙目，疲憊如潮水般涌上那張灰敗的面容，只余下一聲悠長至極、仿佛來自幽冥深處的嘆息，在濃稠的藥霧中緩緩彌散，徹底融入了帳外無邊無際的秋雨聲中。那聲嘆息，如同最后一片飄落的秋葉，重重砸在姜維心頭。
青驄馬似乎不堪背上無邊無際的沉重孤寂，發(fā)出一聲低沉的嘶鳴，猛地揚起前蹄，將姜維從血色的泥淖回憶中驚回。他悚然回神，勒緊韁繩，手背上青筋因過度用力而繃緊，仿佛要將那冰冷的虛握感深深嵌入掌心。抬眼望去，山勢愈發(fā)陡峭逼仄，棧道在刀劈斧削般的絕壁間盤繞，宛如懸掛于深淵之上的一條殘喘細繩。下方，黑水河在幽深的谷底咆哮奔騰，渾濁的河水翻滾著白沫，濤聲被兩側千仞絕壁反復撞擊、擠壓，化作低沉而恒久的轟鳴，無止無休地沖撞著耳膜，也沖撞著姜維那顆早已被離亂與責任撕扯得支離破碎的心。
“孤勇……”他再次低語，任由這兩個字被撲面而來的凜冽山風卷走，消散在無情的深淵之上。這勇氣，是否注定要如丞相的白羽扇一般，最終飄零于這險峻蜀道，亦或如黑水河奔涌的濁浪，終究歸于沉寂？前路之晦暗，竟比這暮色中的千仞絕壁更令人窒息。丞相病榻前那雙燃燒著最后星火的眼睛，先主口中那“萬人不可及”的評斷，在蜀道的罡風中凜冽如刀。他撫摸鞍前白羽扇的手微微顫抖，那扇骨上丞相恒定的余溫已消散殆盡，唯剩涼意徹骨，仿佛握著蜀漢王朝沉甸甸的命運殘片。
不知跋涉了多久，前方逼仄的棧道驀然開闊些許，竟在這孤絕山壁上生出一小片難得的平臺。一株蒼勁的古松虬枝盤曲，頑強地扎根于巖縫之中，枝葉伸展，為下方硬生生辟出一方小小的蔭蔽。更令人心魂悸動的是，松下的磐石上，竟巍然端坐一人！那人一身粗布短褐，狀若山中樵夫，卻正撥弄著一架古舊的瑟?？蓍碌氖种冈谙疑嫌我?，所奏之音，斷斷續(xù)續(xù)，沙啞滯澀，不成曲調，唯有幾個反復出現(xiàn)的低沉音節(jié)，如石磨碾壓般沉重艱難地擠出——分明是《梁父吟》中的悲愴片段！
姜維猛地勒住青驄馬！駿馬人立而起，嘶鳴劃破山道的死寂。他雙目如電，死死盯住松下?lián)嵘纳碛?。山風卷起那人散亂的白發(fā)，露出一張被歲月風霜深刻雕琢過的溝壑縱橫的面容。那瑟音雖破碎，卻帶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滯重，如同背負著千鈞巨石在山道上彳亍前行，每一個音節(jié)都飽蘸著滄桑與泥濘。
“老丈！”姜維的聲音因激動與某種莫名的驚悸而微微發(fā)顫，蓋過了谷底濤聲，“此曲……何人所授？”
枯槁的手指驟然停下?lián)芟业膭幼?，懸在弦上。老者渾濁的眼珠遲緩地轉動，終于聚焦在姜維身上。片刻的死寂后，他才咧開干癟的嘴唇，聲音嘶啞如砂紙摩擦：“此調……山中舊鬼所遺……年年秋深，便聞此聲……嗚咽……如泣……”
“山中舊鬼？”姜維心頭劇震，策馬又迫近幾步，“何鬼？”
老者布滿塵埃與裂口的皺紋緩緩蠕動，眼神渾濁地投向深不見底的幽谷：“武侯……當年屯兵于此……病卒者眾……魂不得歸故土……便在這崖下嗚咽、吟唱……響徹深谷……”他枯瘦的手指向下，指向那黑水河奔騰翻滾的方向，聲音飄忽在風中，宛如鬼語，“唱此舊曲……年年秋深，霜風起時……便聞……便聞……”
老者的話語斷在嗚咽的山風里，卻如一道陰冷的電流，瞬間貫穿姜維四肢百??！丞相那張在五丈原藥霧中枯槁燃燒的面孔，與這老者描述的幽谷孤魂凄厲的畫面，在眼前瘋狂交疊沖撞。一股源自深淵的寒意，挾著那不成曲調的破碎瑟音，自腳底直沖顱頂！“魂不得歸”！這四個字，仿佛冰冷的鐵錐，狠狠鑿進他早已傷痕累累的心房——莫非這，便是丞相“孤勇”的最終歸宿？注定化為這蜀道絕壁間一縷嗚咽的悲風，一縷盤旋不散的孤戾之氣？
青驄馬再次感受到主人心魂深處的劇烈震蕩，不安地刨著蹄下碎石。姜維挺直脊背，深深吸了一口這浸透了死亡與嗚咽氣息的深谷寒風，凜冽刺骨，帶著鐵銹和腐土的腥氣直沖肺腑。他不再看那松下詭異的老者，亦不再聽那斷斷續(xù)續(xù)、如泣如訴的破碎瑟音。五指收緊，毅然決然地一提韁繩，青驄馬長嘶一聲，奮蹄前沖，踏碎了這片令人神魂俱寒的詭異之地。馬鈴急促地丁零作響，與谷底冤魂般的嗚咽風聲激烈碰撞，仿佛奏響一曲生者對亡靈的決絕戰(zhàn)歌。
棧道在前方蜿蜒，如絕望者伸向虛無的嶙峋手臂。姜維縱馬疾馳，冰冷的山風猛烈灌入甲胄縫隙，刮過臉龐如同刀割。那松下詭異的老者與其描述的幽谷嗚咽，如同跗骨之蛆，攪擾著他每一刻的呼吸。丞相托付的“孤勇”與“魂不得歸”的凄厲詛咒，在心頭激烈纏斗，幾乎要將他撕裂。他猛地拔出腰間佩劍，寒光一閃，朝著虛空奮力劈去！“嗤啦”一聲，仿佛斬斷了無形的枷鎖。罡風灌滿袖袍，他對著萬仞深淵發(fā)出一聲嘶啞的長嘯，嘯聲中飽含悲慟、不甘與一股破釜沉舟的兇悍戾氣！嘯聲在千山萬壑間激蕩碰撞，久久不息。
不知又翻過了幾座險峰，幽深的峽口終于被甩在身后。前方豁然開朗，蜀中平原溫潤的夜色如巨幅織錦徐徐鋪展。蒼茫暮色中，錦官城的輪廓在遙遠的地平線上若隱若現(xiàn)，幾點稀疏燈火在薄霧里浮動，微弱卻頑強，如同黑暗中守望遠方的眼睛。
終于到了！
錦江之水在城郭之外靜靜流淌，水聲溫和，悄無聲息地滌蕩著姜維一身征塵與緊繃的神經(jīng)。青驄馬的速度不由自主地慢了下來，馬蹄踏在通往城門的官道上，發(fā)出規(guī)律而略顯疲倦的噠噠聲。雄渾的城門在無邊暮色中如同蟄伏的巨獸，城樓上執(zhí)勤衛(wèi)士的身影依稀可辨，更鼓的聲音隔著厚重的城墻，一聲聲遼遠傳來，帶著人間煙火氣的安穩(wěn)節(jié)奏。
姜維勒住馬，久久凝望著這座承載了太多重量的城池。城門上方，“錦官”二字在漸次點亮的燈籠光暈中，竟顯出一種近乎悲壯的溫潤。他深吸一口氣，空氣中不再有定軍山深谷的腐土腥氣與凜冽罡風，取而代之的是錦江濕潤的水汽、晚炊的人間煙火，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秋桂甜香？這熟悉的氣息，瞬間軟化了他一路緊繃如鐵石的心防。
他緩緩低下頭，目光垂落鞍前。那柄隨他穿越千山萬壑、沾染了蜀道風霜雨露的白羽扇，依舊靜靜地懸垂在那里。他伸出右手，輕輕拂過扇骨，指尖感受著那溫潤熟悉的紋理。這一次，不再是懸崖邊的冰冷徹骨，丞相臨終交付時的溫熱，仿佛隔著時空，再次從扇骨深處絲絲縷縷地透出，熨貼著他冰冷掌心。
就在此刻，一陣輕柔的晚風拂過城外的桂樹林，裹挾著濃郁甜香，溫柔地撩撥起鞍前馬鈴。叮鈴……叮鈴……清脆細碎的鈴聲隨風搖曳，不再是定軍山深谷中那撞碎嗚咽的急促尖銳，而是奇異地、無比自然地應和著某種無聲的韻律——那正是《梁父吟》古老而堅韌的蒼涼節(jié)拍。鈴聲渺渺，與錦城的萬家燈火、更鼓聲聲緩緩交融、沉淀，最終化為一股沉雄磅礴、足以承載山河的力量，無聲注入姜維的四肢百骸。
他眼中的迷茫、孤憤、乃至那被深谷嗚咽勾起的驚悸戾氣，如同薄霧遇見熾熱的陽光，在這片溫柔而堅實的土地上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磐石般無可撼動的沉靜與決絕。
姜維抬起頭，最后望了一眼錦城厚重滄桑的輪廓，然后，無比鄭重地將那柄白羽扇自鞍前解下，穩(wěn)穩(wěn)地、深深地納入懷中，緊貼心口的位置。丞相交付的溫熱仿佛找到了最終的歸宿，與心跳融為一體。
他一抖韁繩，青驄馬邁開沉穩(wěn)的步伐，向著前方厚重洞開的城門，向著那萬家燈火深處，不疾不徐地走去。城樓燈籠的光暈溫柔地籠罩著他一人一騎的身影，在身后通往定軍山的漫長道路上，拖曳出一道無比沉重、卻又無比堅定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