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蘭猗緊繃的心弦驟然一松,巨大的慶幸與一絲難以言喻的酸楚涌上心頭。她再次深深叩首:“弟子沈蘭猗,拜見師尊!”
“起來吧?!蔽紫痰穆曇魩е唤z不易察覺的溫和。他廣袖輕拂,一股柔和卻不容抗拒的力量將沈蘭猗托起。
“既入我門,當(dāng)有信物?!蔽紫讨讣庠谔摽找稽c,一道清冷流光自他袖中飛出,懸停在沈蘭猗面前。
那是一柄長劍。
劍長三尺有余,劍身并非凡鐵,通體呈現(xiàn)出一種清透的銀白,仿佛由萬年不化的寒冰與九天月華共同凝鑄而成。劍身之上,天然流淌著細密繁復(fù)的銀色紋路,乍看如冰裂,細觀卻似星辰運轉(zhuǎn)的軌跡,又似某種玄奧的音律符文。劍格簡約,形似兩片交疊的霜花,中心鑲嵌著一顆米粒大小、卻光華內(nèi)蘊的冰魄石。劍柄纏著素白鮫綃,觸手溫潤。整柄劍散發(fā)著凜冽清寒之意,劍氣含而不露,卻讓周遭溫度都下降了幾分。
“此劍名‘寒霜’。”巫咸的聲音響起,“霜寒九州,亦可映心。望你持之,明心見性?!?/p>
寒霜劍!沈蘭猗瞳孔微縮。前世她只在傳聞中聽過此劍之名,據(jù)說是巫咸年輕時所用佩劍,劍出如霜落九州,光寒十四州!后來他不再用劍,此劍便封存于星讖峰。沒想到,這一世,竟成了她的拜師禮!
她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握住劍柄。一股清冽純凈的靈氣瞬間涌入體內(nèi),與她空靈根的天賦隱隱呼應(yīng),驅(qū)散了最后一絲因重生帶來的陰霾與戾氣。劍身輕吟,如冰泉滴落深潭,清越悠揚。
“謝師尊賜劍!”沈蘭猗心中激蕩,再次躬身行禮。
這時,一直安靜侍立在巫咸身側(cè)的青年含笑上前。他約莫二十出頭,身著與巫咸同款的月白長袍,只是顏色略深,外罩一件天青色紗衣。面容俊美無儔,眉目如畫,氣質(zhì)溫潤如玉,又帶著一絲世家公子的矜貴風(fēng)流。正是巫咸的首徒,名動修仙界的“聽風(fēng)郎”,風(fēng)塵香。
“小師妹,”風(fēng)塵香笑容和煦,聲音如春風(fēng)拂面,“初次見面,師兄也不知你喜好。聽聞凡間稚童多喜金玉玩物,師兄便也做一回俗人?!彼菩囊环幻对煨凸艠愕你y戒出現(xiàn),戒面鑲嵌著一顆切割完美的無色晶石,流光溢彩?!按四藘ξ锝渲福瑑?nèi)中略備了些上品靈石,權(quán)作見面之禮,還望師妹莫要嫌棄?!?/p>
上品靈石!還“略備了些”?沈蘭猗前世在劍峰苦熬,深知靈石珍貴,尤其是上品靈石,一顆便足以讓筑基修士搶破頭!這位大師兄出手竟如此闊綽!
她雙手接過戒指,入手溫潤,神識稍一探入,便被里面堆積如小山、散發(fā)著濃郁純凈靈氣的上品靈石晃花了眼。這數(shù)量……何止是“略備”!
“謝……謝過大師兄!”沈蘭猗真心實意地道謝,小臉上因激動泛起淡淡的紅暈。這位大師兄,似乎比傳聞中更加……財大氣粗且平易近人?
巫咸看著小徒弟難得流露出的孩童情態(tài),眼底笑意更深,對風(fēng)塵香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
“塵香,帶你師妹回峰,安置于‘客來居’。”巫咸吩咐道,隨即又看向沈蘭猗,“今日拜師倉促,課業(yè)明日開始?!?/p>
“是,師尊?!憋L(fēng)塵香拱手應(yīng)下。
“弟子遵命。”沈蘭猗恭敬行禮。
風(fēng)塵香含笑上前,對沈蘭猗伸出手:“小師妹,隨我來?!?/p>
他的手掌修長白皙,骨節(jié)分明。沈蘭猗猶豫了一下,還是將自己的小手放了上去。觸手溫暖干燥,帶著令人安心的力量。
風(fēng)塵香牽著她,向掌門和諸位峰主行禮告退后,便帶著她走出大殿。殿外,一柄通體青碧、形如柳葉的飛劍已懸停空中。風(fēng)塵香攬住沈蘭猗的腰,輕聲道:“師妹站穩(wěn)?!痹捯粑绰洌w劍化作一道流光,沖天而起。
凜冽的山風(fēng)撲面而來,沈蘭猗下意識地抓緊了風(fēng)塵香的衣袖。腳下是飛速掠過的連綿群山、蒼翠林海,頭頂是湛藍如洗的天空。片刻后,飛劍穿破一層薄薄的云霧,眼前豁然開朗。
星讖峰到了。
只見此峰并非最高,卻最為奇秀。山勢并不陡峭,反而透著一種舒展的韻味。峰頂被輕柔的乳白色霧氣繚繞,霧氣之下,山巒聳翠,奇石嶙峋,姿態(tài)各異,有的如仙人指路,有的似靈龜望月。無數(shù)羽翼潔白的仙鶴在云霧與山石間翩躚起舞,發(fā)出清越的鳴叫。山間溪流潺潺,飛瀑流泉點綴其間,在陽光下折射出七彩霓虹。古松翠柏扎根于峭壁,虬枝盤曲,盡顯蒼勁。整座山峰不見金碧輝煌的殿宇,只有幾處雅致的亭臺樓閣半掩于蔥蘢草木之間,檐角懸掛著青銅風(fēng)鈴,隨風(fēng)發(fā)出清泠悅耳的叮咚聲,與鶴鳴、水聲交織成一曲天籟。
極盡風(fēng)雅,渾然天成。
飛劍在一處位于山腰、被大片翠綠竹林環(huán)繞的院落前落下。竹影婆娑,沙沙作響,一條碎石小徑通向院門。院門上懸著一塊樸素的木匾,上書三個飄逸靈動的字——“客來居”。
步入院中,只見占地頗廣,卻布置得極為疏朗。一條回廊曲折通幽,廊檐下系著一排小巧的青銅風(fēng)鈴,微風(fēng)過處,鈴聲細碎,如珠落玉盤。院中植有幾株老梅,此刻雖非花期,枝干卻遒勁有力。正屋三間,白墻黛瓦,窗明幾凈。
風(fēng)塵香引她入內(nèi)。室內(nèi)陳設(shè)簡潔,一桌一椅一榻,皆為竹制或原木,紋理天然。墻上懸著一幅水墨山水,筆意空靈。最引人注目的是臨窗書案上,一只素雅的白瓷瓶里,斜斜插著一支鮮紅欲滴的梅花,花瓣上竟還凝結(jié)著點點晶瑩的雪珠,寒意未消,暗香浮動。
“屋后引了一脈溫泉,”風(fēng)塵香指向后門,“師妹日后修煉疲乏,可去解乏?!?/p>
沈蘭猗推開后門,果然見一方不大的溫泉池嵌在幾塊光滑的山石之間,熱氣氤氳,水色清碧,池邊生著幾叢耐熱的蘭草,幽香襲人。池水引入一條小小溝渠,渠邊鋪著鵝卵石,幾尾色彩斑斕的錦鯉在其中悠然擺尾。
處處簡陋,卻又處處透著用心,別有情致。
“師兄,”沈蘭猗忍不住問,“此處為何叫‘客來居’?”
風(fēng)塵香一展手中不知何時出現(xiàn)的折扇,姿態(tài)風(fēng)流地搖了兩下,笑道:“師傅曾言,‘綿雨竹間墜,枝丫伴風(fēng)醉,盞茶生白煙,閑庭待客來。’故名客來居?!?/p>
沈蘭猗眨了眨眼,帶著孩童特有的好奇:“所以……這是特地為我建的嗎?”
風(fēng)塵香合上折扇,輕輕敲了敲掌心,眼中笑意更深:“師傅他老人家卜算天機,自是知道命中有你這一徒弟,也包括我。所以這處居所,便提前令人建好,只待師妹前來?!?/p>
沈蘭猗心頭微震。卜算天機……命中有我?她看著這清幽雅致的居所,看著眼前這位風(fēng)華絕代的大師兄,再想到殿中那位白發(fā)簪花、聽風(fēng)辨勢的師尊,前世那被仇恨與背叛填滿的冰冷心湖,似乎被投入了一顆小小的暖石,漾開了一圈微瀾。
當(dāng)晚,沈蘭猗躺在散發(fā)著淡淡竹香的床榻上,身下是柔軟舒適的錦被。窗外竹影搖曳,風(fēng)鈴聲細碎。她回想著白日的一切,從大殿上的驚心動魄,到星讖峰的清雅出塵,再到這間為她而備的客來居……
“似乎……有這樣一個師尊,也不錯。”她低聲呢喃,帶著一絲連自己都未察覺的依賴與安心,沉沉睡去。重生以來緊繃的神經(jīng),第一次真正放松下來。
*
翌日清晨,風(fēng)塵香準(zhǔn)時出現(xiàn)在客來居外。
“小師妹,該去聽師尊講道了?!彼曇魷貪?。
沈蘭猗早已梳洗完畢,依舊是那身月白云紋錦裙,墨發(fā)用銀絲帶松松綰起,額間淡金水紋清晰可見。她將寒霜劍小心地背在身后——劍身對她而言還有些過長,劍尖幾乎要拖地。
風(fēng)塵香見狀,莞爾一笑,手指微動,一道清風(fēng)拂過,沈蘭猗頓覺背后一輕,寒霜劍仿佛失去了重量。她感激地看了大師兄一眼。
兩人一前一后,沿著竹林小徑向上而行。清晨的霧氣尚未散盡,凝結(jié)在竹葉上,匯聚成珠,滴落時發(fā)出清脆的“嗒”聲。空氣中彌漫著草木的清新氣息和淡淡的泥土芬芳。小徑兩旁生著不知名的野花,沾著露水,嬌嫩可愛。遠處傳來瀑布轟鳴的余韻,被山風(fēng)揉碎了送來,竟有幾分金戈鐵馬后的蒼涼意味。
穿過一片茂密的紫藤花架,眼前豁然開朗。
一座奇特的建筑矗立在星讖峰接近峰頂?shù)钠骄徧帯K⒎菍こ情w,而是一座巨大的、半開放式的圓形高臺。高臺由一種深青色的巨石壘砌而成,石質(zhì)溫潤,隱隱透著星輝。臺頂無蓋,抬頭便是浩瀚蒼穹。高臺邊緣,等距離矗立著十二根高達數(shù)丈的蟠龍石柱,柱身雕刻著繁復(fù)的星圖與玄奧的符文。高臺中央,并非平地,而是一個緩緩運轉(zhuǎn)的、由無數(shù)星光凝聚而成的巨大渾天儀虛影,星軌交錯,緩緩運行,無聲地演繹著周天星辰的奧秘。
這便是星讖峰的核心,巫咸觀星演道之所——摘星樓。
此刻,晨光熹微,薄霧如紗。巫咸正背對著他們,負手立于那緩緩運轉(zhuǎn)的星軌虛影之下。他依舊是一身月白古藤麻長袍,白發(fā)用那支白玉寒梅松松挽著,身姿挺拔如孤峰青松,卻又帶著流云般的飄逸。晨風(fēng)拂動他的衣袂和發(fā)絲,整個人仿佛融入了這片星穹與山色之中。
聽到腳步聲,他緩緩轉(zhuǎn)過身。
“來了?!甭曇羟逶?,聽不出喜怒。
“師尊。”風(fēng)塵香躬身行禮。
“弟子沈蘭猗,拜見師尊?!鄙蛱m猗也連忙跟著行禮。
巫咸的目光落在小徒弟身上,見她小小年紀(jì),背著幾乎與她等高的寒霜劍,小臉上一片肅然,眼底掠過一絲幾不可察的笑意。
“坐。”他廣袖輕拂,高臺邊緣便憑空出現(xiàn)兩個蒲團。
風(fēng)塵香示意沈蘭猗坐下,自己則再次行禮:“弟子告退?!彼€有峰中庶務(wù)要處理。
巫咸微微頷首。
風(fēng)塵香離去后,摘星樓上便只剩下師徒二人。晨風(fēng)吹過石柱,發(fā)出嗚嗚的低鳴,與渾天儀虛影運轉(zhuǎn)時細微的嗡鳴交織,更顯此地空寂玄奧。
巫咸走到沈蘭猗面前,盤膝坐下,與她平視。
“我星讖一脈,承天機,辨吉兇,順大勢,調(diào)微音。”他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帶著一種奇特的韻律,仿佛與這天地間的風(fēng)聲、星軌的運轉(zhuǎn)聲隱隱相合,“根基,在于‘觀’與‘聽’。今日,便從這‘觀’字說起?!?/p>
他沒有拿出任何典籍,只是隨手一指地上凝結(jié)的一顆露珠。
“看此露珠,圓融剔透,映照晨光,其形其質(zhì),便是一卦。圓為乾,光為離,可視為‘火天大有’之象,主亨通,利涉大川。”指尖再點向遠處一只被驚飛的烏鴉,“暮鼓未至,鴉雀先驚,其飛其鳴,躁動不安,此乃‘震’卦之兆,主變動,警示當(dāng)謹言慎行。”
接著,他又指向山下隱約可見的村落炊煙:“漁火搖江,光影破碎又聚合,水波蕩漾,此乃‘水火既濟’之象,雖有小險,終得亨通。樵夫踏歌而行,歌聲在山谷間回蕩往復(fù),余音不絕,此為‘澤雷隨’之象,主順從時勢,隨遇而安?!?/p>
沈蘭猗聽得聚精會神,小臉上滿是專注。巫咸的講解,完全跳出了書本卦爻的桎梏,將天地萬物、人間百態(tài)皆化為卦象的注解,生動而玄妙。
“卦不拘形,心念一動即顯。”巫咸看著她,目光深邃,“萬物皆有其‘音’,有其‘勢’。我輩所求,非強改天命,而是于這天地大樂章中,辨其雜音,調(diào)其不和,順其大勢。此乃‘聽音辨勢’之本。”
他頓了頓,問道:“可知何為入門?”
沈蘭猗想了想前世自己埋頭苦修劍訣的日子,又想想巫咸方才所言,試探著回答:“可是……能自行從萬物中辨出卦象吉兇?”
巫咸唇角微揚,搖了搖頭,端起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手邊的白瓷茶盞,輕啜一口:“直到你知曉,晨露凝枝非僅為露,乃天地卦兆;暮鼓驚鴉非僅為聲,乃命運爻征……漁火搖江自成既濟之象,樵歌繞谷暗含隨卦玄音。此乃觸目而起,聞聲成卦。心念所至,卦象自顯,不拘于形,不拘于物。那時,方算初窺門徑?!?/p>
沈蘭猗:“……”
她小臉?biāo)查g垮了下來,清澈的眼眸里寫滿了震驚和茫然。晨露暮鼓是卦?漁火樵歌是爻?心念一動就出卦?這……這簡直比前世在劍峰揮劍十萬次還要虛無縹緲、難以捉摸!
“補藥啊,師尊!”她哀嚎一聲,小小的身體向后一倒,直接躺在了冰涼的青石地面上,望著頭頂緩緩運轉(zhuǎn)的星軌虛影,只覺得前途一片“星光燦爛”——暈的。
噗通!
小小的水花濺起,她身下的青石地面不知何時竟化作了一池清澈的湖水!她整個人躺在了水面上,漾開圈圈漣漪,倒映著天光云影和那玄奧的星軌。
“心浮氣躁,如何觀星聽音?”巫咸清冷的聲音帶著一絲調(diào)侃傳來。
沈蘭猗手忙腳亂地撲騰起身,發(fā)現(xiàn)湖水只沒到腰間,冰涼刺骨,瞬間讓她打了個激靈,腦子也清醒了不少。她濕漉漉地爬上岸,看著自己滴水的衣裙和師尊眼中那抹了然的笑意,小臉漲得通紅,卻再不敢抱怨,只能苦著小臉,認命地重新坐回蒲團上。
“繼續(xù)?!蔽紫痰穆曇艋謴?fù)了平淡。
自此,沈蘭猗的修行生涯正式拉開序幕。每日清晨,她準(zhǔn)時前往摘星樓,跟隨巫咸學(xué)習(xí)那玄之又玄的“觀”與“聽”,辨識萬物之音,體悟天地卦象。而午后直至傍晚,則由大師兄風(fēng)塵香接手,負責(zé)傳授她修行界的基礎(chǔ)知識:浩如煙海的藥草鑒定、包羅萬象的山河圖志、變化萬千的符箓繪制、奧妙無窮的陣法原理……
沈蘭猗前世在劍峰雖一心復(fù)仇,卻也博覽群書,這些基礎(chǔ)早已爛熟于心,甚至因后來修為漸高,接觸到了更深奧的內(nèi)容。此刻重新學(xué)習(xí),對她而言輕松無比。風(fēng)塵香每每提問,她皆能對答如流,甚至能舉一反三,提出一些獨到見解。
“喲~”風(fēng)塵香搖著折扇,看著眼前這個粉雕玉琢、聰慧異常的小師妹,眼中滿是驚嘆與笑意,“不曾想,師尊已然收了我這么一個天才徒兒,竟然又收到了一個天才徒兒?。】磥韼熜治疫@‘聽風(fēng)郎’的名頭,怕是要被小師妹后來居上了?!?/p>
沈蘭猗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抿唇笑了笑。心中卻道,大師兄你才是真正的天才,前世若非宗門劇變,你本該是下一任窺辰君的最佳人選。
跟隨巫咸的學(xué)習(xí)則艱難得多。那“觸目成卦,聞聲辨爻”的境界,如同霧里看花,水中撈月。她常常對著搖曳的竹影、滴落的泉水、飄過的流云枯坐半日,卻一無所獲。巫咸也不急,只是在她困惑時,偶爾點撥一句,或者隨手演化一個簡單的卦象讓她感悟。
時間如白駒過隙,兩年光陰在星讖峰的晨鐘暮鼓、風(fēng)鈴聲聲、以及沈蘭猗孜孜不倦的苦修中悄然流逝。
這一日,碧空如洗。風(fēng)塵香與沈蘭猗并未在摘星樓,而是在半山腰一處澄澈如鏡的湖泊邊漫步。湖水倒映著藍天白云和四周的青山翠竹,微風(fēng)拂過,泛起粼粼波光。
風(fēng)塵香負手而行,姿態(tài)與巫咸有幾分神似,卻更添幾分世家公子的溫潤。他正從玉闕天宗的創(chuàng)派祖師講到如今的修仙格局,十二峰各有所長,彼此制衡又相互依存。
“……斷云師叔那條玉臂,”風(fēng)塵香語氣帶著敬意,“乃是百年前仙魔大戰(zhàn)時,為救宗主,硬生生以血肉之軀擋下了域外天魔的致命一擊。右臂瞬間被那魔氣侵蝕同化,化為冷玉。若非宗主及時斬斷其臂,恐怕……”
沈蘭猗默默聽著。前世她只知岳千峙斷臂,卻不知其中竟有如此慘烈緣由。她想起前世他對江荼的偏袒,心中滋味復(fù)雜。
“那師尊呢?”她忍不住問,“師尊為何是白發(fā)?”巫咸的容貌氣度,分明是青年模樣,卻一頭如雪銀絲。
風(fēng)塵香腳步微頓,望向湖心,眼神變得悠遠:“師尊他……多年來一直在推演天機,試圖窺探那冥冥中的一線生機。演算天機,耗損的不僅是靈力,更是本源壽元。青絲褪盡,便是代價?!彼曇舻统亮藥追?,“當(dāng)年那場幾乎傾覆整個修仙界的仙魔大戰(zhàn),便是師祖他老人家耗盡心血推演而出,提前預(yù)警,才讓各大宗門有所準(zhǔn)備。可惜……師祖也因此算盡了天機,油盡燈枯而亡?!?/p>
沈蘭猗心頭一震。原來如此!難怪巫咸極少主動干預(yù),遵循“調(diào)音”之道,這代價,實在太大了。
“聽聞師尊年少時,也曾與斷云師叔論劍?”她換了個話題。
提到這個,風(fēng)塵香眼中頓時亮起光彩,折扇“唰”地展開:“那是自然!斷云師叔當(dāng)年,一身轉(zhuǎn)戰(zhàn)三千里,一劍曾當(dāng)百萬師!仙魔戰(zhàn)場上,殺得魔族聞風(fēng)喪膽,戰(zhàn)功赫赫!”
“那師尊呢?”沈蘭猗好奇追問。
風(fēng)塵香搖扇的動作一頓,臉上露出一種近乎崇拜的神色:“師尊啊……你可曾聽過一句詩?‘滿堂花醉三千客,一劍霜寒十四州’!”
沈蘭猗倒吸一口涼氣!一劍霜寒十四州!這是何等驚世駭俗的劍意!她下意識地摸了摸背后的寒霜劍。此劍名為寒霜,莫非……
“大師兄,師尊贈我的這柄劍,莫非就是……”她話未說完。
“噓——!”風(fēng)塵香立刻豎起食指抵在唇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眼中帶著促狹的笑意,“這個嘛……就得問小師妹你自己了?!?/p>
沈蘭猗:“……”
果然,卜算子都有點神神叨叨!她鼓了鼓腮幫子。
風(fēng)塵香看著她氣鼓鼓的樣子,忍俊不禁,用扇子輕輕敲了敲她的頭:“好了,莫惱。小師妹可知,為何我們星讖峰弟子的修行境界劃分,與外界通行的練氣、筑基、金丹等截然不同?”
沈蘭猗點頭。她早已發(fā)現(xiàn),巫咸和風(fēng)塵香從未提過這些境界,只說她如今已至“黃庭”境。
“無論何種劃分,最終指向的,都是那虛無縹緲的‘永恒’之境?!憋L(fēng)塵香解釋道,“外界劃分,更側(cè)重于靈力積累與肉身蛻變。而我星讖一脈,所求乃是‘天人合一’,‘音律和諧’,故而境界劃分也自有其道?!?/p>
他詳細道來:“初入門庭,筑根基,為‘天樞’;可汲取天地精華,溝通地脈,為‘地脈’;領(lǐng)悟道法入門,化天地靈氣為己用,為‘玄明’;內(nèi)煉筑基,開辟體內(nèi)洞天,穩(wěn)固道基,為‘黃庭’——此乃小師妹你如今的境界。”
沈蘭猗聽得認真。
“黃庭之后,需心境澄澈,虛無守靜,此為‘清虛’,乃練心之始;心境通明,可乘風(fēng)而行,初步掌握神通妙法,為‘御風(fēng)’;修為小成,眼界開闊,如登高山而小天下,為‘凌岳’;法力強大,神念通達,幾可摘星攬月,為‘摘星’;參悟天地法則,洞察因果脈絡(luò),為‘窺辰’;接近大道本源,返璞歸真,為‘歸真’;其后更有‘化羽’、‘問道’、‘無涯’、‘太初’、‘混元’,直至最終的‘永恒’?!?/p>
沈蘭猗聽得心馳神往,又有些急切:“師兄,那我如今已至黃庭巔峰,即將突破至清虛境,接下來該如何修行?”
風(fēng)塵香神秘一笑,收起折扇,故作高深:“莫急,莫急。過幾日,你便知道了?!?/p>
幾日后,答案揭曉。
風(fēng)塵香將一個收拾妥當(dāng)?shù)膬ξ锎唤o沈蘭猗,里面裝著換洗衣物、一些靈石和丹藥。他溫聲叮囑:“清虛之境,重在煉心。紅塵萬丈,便是最好的道場。此行切記,多看,多聽,多想,少言。”
沈蘭猗接過儲物袋,心中了然。這是要……下山游歷了?
果然,巫咸一襲月白長袍,立于客來居的竹籬外,山風(fēng)拂動他的白發(fā)與衣袂。他看著眼前已抽條長高不少、眉宇間稚氣漸褪、更顯清麗靈秀的小徒弟,聲音依舊清越:“見眾生,見天地,見自己。修行修心,修的便是你那顆心?!?/p>
沒有隆重的儀式,沒有冗長的囑托。師徒二人,一高一矮,一飄逸一沉靜,便這樣踏出了星讖峰的云霧,步入了那喧囂擾攘的萬丈紅塵。
這一路云游,便是經(jīng)年。
他們從不住店。巫咸說:“天為被,地為廬,方得自然真趣?!焙D月,他們立于風(fēng)雪呼嘯的山巔,只為守候那寒梅于最凜冽的夜悄然綻放的剎那芳華。沈蘭猗凍得小臉通紅,手腳冰涼,巫咸便廣袖輕拂,一股溫和醇厚的真氣如暖流般將她包裹,隔絕了刺骨寒意。她靠在他身邊,看著師尊專注的側(cè)臉和那支寒梅在風(fēng)雪中傲然吐蕊,心中莫名安定。
盛夏酷暑,他們露宿荷塘之畔,徹夜不眠,只為捕捉初陽躍出地平線時,第一縷金光染透帶露荷尖的絕美瞬間。蚊蟲嗡擾,熱浪襲人,沈蘭猗昏昏欲睡,巫咸便讓她靠在自己膝前,指尖在她眉心輕輕一點,一股清涼之意驅(qū)散煩熱。小兒酣睡在側(cè),師尊靜坐垂釣,魚游淺底,星垂平野,構(gòu)成一幅靜謐悠遠的畫卷。
深秋時節(jié),他們行至一處山谷。谷中遍植海棠,正值花期,層林盡染,如云霞鋪地。一株老海棠開得尤其絢爛,枝頭一朵碗口大的重瓣海棠,色澤嬌艷欲滴,在秋陽下熠熠生輝。
沈蘭猗仰著小臉,看得癡了。她踮起腳尖,努力伸手想去觸碰那最美的一朵,想折下為師尊簪發(fā)。奈何身高不夠,那花枝在風(fēng)中輕輕搖曳,仿佛在嘲笑她的徒勞。
“呵……”一聲輕笑自身后傳來。巫咸不知何時已走到她身后。他俯下身,清冽如雪后松針的氣息瞬間將沈蘭猗籠罩。他伸出那雙骨節(jié)分明、適合撫琴弄簫的手,輕輕握住她的腰,毫不費力地將她舉了起來。
身體驟然升高,視野開闊。沈蘭猗輕易便夠到了那朵海棠。指尖觸及柔軟微涼的花瓣,感受著那蓬勃的生命力,她心中卻忽地一動。
“師尊,”她低頭,看著下方師尊含笑的眼眸,輕聲道,“憑欄手捻花枝,放花無語對斜暉……不如,就讓它繼續(xù)沐浴這秋日暖陽,承接雨露風(fēng)霜吧?!?/p>
巫咸微微一怔,隨即眼底的笑意如春水般漾開。他將她輕輕放下,俯身平視著她清澈的眼眸,抬手,用指節(jié)輕輕刮了刮她挺翹的鼻尖。
“我家小徒兒,”他的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溫和與贊許,“也有自己的心了?!?/p>
那一刻,沈蘭猗看著近在咫尺的容顏,百歲光陰未曾在他臉上刻下風(fēng)霜,只沉淀出更勝往昔的風(fēng)華霽月。她心尖像是被什么輕輕撞了一下,臉頰不受控制地泛起薄紅,慌忙低下頭去。
時光荏苒,沈蘭猗在巫咸無聲的守護與引導(dǎo)下,飛速成長。身量漸高,褪去了孩童的稚嫩,少女的輪廓初顯,清麗如出水芙蓉,沉靜的氣質(zhì)中更添幾分通透。
一日,行至江邊。時值初冬,寒風(fēng)蕭瑟。江畔一老翁,披著蓑衣,獨坐寒江垂釣,身影寂寥,透著幾分固執(zhí)的悲涼。
沈蘭猗駐足觀望。老翁的身影倒映在冰冷的江水中,與遠山、枯樹、鉛灰色的天空融為一體,構(gòu)成一幅蒼茫孤寂的畫面。她心中微動,眼前景象自然流轉(zhuǎn),化作一卦——上艮(山)下坎(水),山水蒙卦。蒙者,蒙昧也。山下有險,前途不明,需靜待時機,啟蒙心智。
此卦主隱忍待機,不宜妄動。
恰在此時,江畔不遠處一座簡陋的茅屋中,突然傳出一聲響亮的嬰兒啼哭,劃破了江邊的沉寂,充滿了新生的力量與沖破桎梏的決絕。
沈蘭猗心頭一震,那啼哭聲仿佛一道驚雷,在她識海中炸開!卦象隨之流轉(zhuǎn)變化,上震(雷)下乾(天),雷天大壯!大壯者,剛健強盛,勢不可擋!新生之力破開蒙昧,掃蕩陰霾!
她豁然開朗,眼中閃過一絲明悟的光彩。
一直靜靜旁觀的巫咸,唇角勾起一抹滿意的弧度。他伸出手,輕輕落在沈蘭猗的發(fā)頂,揉了揉。
“善。”
一個簡單的字,卻包含了無盡的欣慰與認可。
清虛之境,煉心之路,至此功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