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須
處暑的風(fēng)帶著秋意鉆進車間,卷起地上的鐵屑打著旋兒飛。趙衛(wèi)國蹲在廢料堆前,指尖扒開層層疊疊的金屬碎屑,像在翻找埋在土里的種子。最底下壓著塊銹跡斑斑的鑄鐵,上面依稀能看出是半個齒輪,齒牙崩得七零八落——這是1987年他鏜廢的第一件重要零件,父親當(dāng)時沒罵他,只是把這齒輪埋在廢料堆最深處,說“讓它當(dāng)根,看著你長”。
“爸,您又在翻這堆寶貝???”小敏推著輛平板車過來,上面碼著剛到的鈦合金棒料,“徐叔叔說這批料的純度是99.98%,專門留了手工精加工的余量,說‘非趙師傅的刀不能收尾’?!?/p>
趙衛(wèi)國捏起片鈦合金碎屑,比頭發(fā)絲還輕,在陽光下泛著淡淡的金色。“純度再高,也得認手的脾氣?!彼蝗恢钢鴱U料堆,“你看這堆鐵屑,碳鋼的黑、黃銅的黃、鈦合金的金,混在一起像座小礦山,其實都是咱手藝人的根須?!?/p>
角落里的智能鏜床突然發(fā)出“嘀嘀”的提示音。屏幕上跳出條新指令:“檢測到未知鐵屑特征,請求人工標(biāo)注。”徐磊設(shè)計的系統(tǒng)越來越智能,卻總在遇到特殊材料時“認慫”,得靠趙衛(wèi)國他們補全“鐵屑字典”。
“是上次那批含鈮的高溫合金。”小滿湊過來,手里的手冊上貼著片褐色碎屑,“您說過這種鐵屑發(fā)脆,像曬干的樹葉,進給量得比普通合金低15%。”她在屏幕上點了幾下,系統(tǒng)立刻跳出新參數(shù),末尾自動標(biāo)注:“源自趙衛(wèi)國師傅經(jīng)驗,2024年8月23日”。
趙衛(wèi)國看著那行字,突然想起父親的老賬本。泛黃的紙頁上,父親用鉛筆寫著“1975年,鏜耐熱鋼,鐵屑如焦葉,刀速減兩成”,字跡與小滿的電子標(biāo)注隔著半個世紀(jì),卻像兩滴落在同塊鐵上的水珠,慢慢暈成了同樣的印記。
“趙師傅,有人送錦旗來了!”老張的嗓門震得窗玻璃嗡嗡響。兩個穿工裝的年輕人扛著面紅綢錦旗進來,上面繡著“鐵屑成金,匠心鑄魂”八個金字,落款是“深海探測隊全體隊員”。
“這是給您的謝禮!”領(lǐng)頭的年輕人眼睛通紅,“上個月探測器在馬里亞納海溝失聯(lián),是您做的耐壓殼扛住了7000米水壓,讓儀器能發(fā)出求救信號。打撈上來時,殼上的裂紋剛好停在您補焊的那圈鈦合金網(wǎng)上——您說這不是奇跡是啥?”
趙衛(wèi)國摸著錦旗上的金字,突然摸到點凸起。翻過來一看,是用金屬線繡的鐵屑圖案,和他刻在紀(jì)念牌上的那朵一模一樣?!斑@是隊里的老鉗工繡的,他說看了您的直播學(xué)的‘觀屑法’,現(xiàn)在成了我們的‘保命手藝’?!蹦贻p人指著圖案,“每片鐵屑的角度都按您教的來,說這樣能沾沾您的準(zhǔn)頭。”
車間的電話突然響了,是周明從航天科工打來的?!摆w師傅,恭喜!您的‘月刃’磨法被納入空間站維護手冊了!”電話那頭的聲音帶著笑意,“昨天宇航員出艙修機械臂,就靠這法子磨平了對接環(huán)的毛刺,省了整整四十分鐘——地面指揮中心都在說,這是‘來自地球的巧勁’?!?/p>
趙衛(wèi)國對著話筒笑:“別捧我,是老祖宗傳的法子管用。”掛了電話,他從工具箱里翻出個鐵皮盒,里面裝著父親磨禿的三十七個鉆頭,每個柄上都刻著使用日期?!鞍堰@個給周明寄去?!彼f給小敏,“讓宇航員看看,咱地球的手藝人,磨鉆頭的功夫不比擰螺絲差?!?/p>
午后的陽光斜斜地切進車間,在廢料堆上投下長長的影子。趙衛(wèi)國蹲在影子里,把那半個銹齒輪挖出來,用砂紙細細打磨。鐵銹簌簌落下,露出里面銀亮的鋼,像棵老樹根上冒出的新芽。“小敏,把這齒輪裝在新做的展示架上?!彼蝗徽f,“旁邊擺上探測器的耐壓殼碎片,再放上宇航員帶回來的太空鐵屑——讓它們當(dāng)咱工作室的‘傳家寶’?!?/p>
小敏突然紅了眼眶:“爸,您是不是覺得自己老了?”
“老了才好,能當(dāng)根了?!壁w衛(wèi)國把磨亮的齒輪遞給她,“你看這齒牙崩得多厲害,當(dāng)年我以為是恥辱,現(xiàn)在才明白,手藝人的錯處跟這齒輪一樣,得埋在土里當(dāng)養(yǎng)料,才能讓后來人少走彎路。”
二、山形
秋分那天,工作室來了場特殊的“家庭聚會”。徐仲山帶著兒子孫女來了,林默從北極趕回來,手里捧著塊凍著鐵屑的萬年冰;深海隊的年輕人送來探測儀的模型;連職業(yè)院校的孩子們都捧著自己磨的小鉆頭,排著隊要跟老鏜床合影。
“今天咱給老伙計過個生日。”趙衛(wèi)國擦著鏜床的導(dǎo)軌,上面新刻了行字:“1994-2024,三十載,鏜刀未鈍”。他往導(dǎo)軌上抹了層新配的潤滑油,是用父親的豬油石墨方子里加了納米添加劑的,“讓它嘗嘗新時代的‘養(yǎng)料’。”
徐仲山摸著鏜床的主軸箱,突然說:“還記得不?當(dāng)年咱在三線工廠,三個人搶一臺鏜床,你父親總說‘等將來有了自己的床子,天天給它上最好的油’?!彼麖陌锾统鰝€布包,里面是半瓶褪色的機油,“這是1970年的‘大躍進’牌,當(dāng)年你父親省下來的,今天給老伙計添點‘老味道’。”
機油滴在導(dǎo)軌上,慢慢滲進那些深淺不一的刀痕里,像給老鏜床的年輪添了圈新印記。林默突然指著某處刀痕:“這是2019年您給我鏜的第一塊航天零件留下的吧?當(dāng)時我手抖得握不住卡尺,您說‘看著刀痕走,比盯著數(shù)字穩(wěn)’?!?/p>
“你現(xiàn)在在冰原上修零件,不也靠看刀痕?”趙衛(wèi)國笑了,“這老床子記著每個人的手勁,輕了重了都刻在上面,比任何徒弟手冊都清楚?!?/p>
孩子們圍著智能鏜床嘰嘰喳喳。徐磊的女兒徐曉雅舉著平板電腦,正在給機器“喂”鐵屑——這是新開發(fā)的互動程序,孩子們撿來不同的碎屑,機器就會說出對應(yīng)的加工參數(shù),像場有趣的“鐵屑識物”游戲。
“曉雅,給爺爺表演個‘觀屑調(diào)參’!”徐磊笑著喊。小姑娘撿起片黃銅屑,機器立刻顯示:“黃銅H62,進給量250mm/min,冷卻劑加肥皂水,源自林建國手札”。她奶聲奶氣地補充:“爺爺說,這是太爺爺?shù)奶珷敔攤飨聛淼囊?guī)矩!”
趙衛(wèi)國突然覺得眼眶發(fā)熱。他想起父親臨終前,拉著他的手說“手藝這東西,就像種麥子,你撒下的種子,得等來年才知道收多少”?,F(xiàn)在看來,當(dāng)年父親撒下的那些種子——磨鉆頭的規(guī)矩、看鐵屑的法子、補裂紋的竅門,早已長成了一片麥田,風(fēng)吹過的時候,能聽見無數(shù)把鏜刀在同時歌唱。
李娟和徐仲山的老伴端來一大盆餃子,韭菜雞蛋餡的,熱氣騰騰的蒸汽里,混著鐵屑和機油的味道?!爱?dāng)年你父親總說,秋分吃餃子,鏜刀不崩口?!毙熘偕降睦习榻o趙衛(wèi)國遞過醋碟,“今天咱祖孫四代,就著這老鏜床吃頓團圓飯,讓它也沾沾人氣。”
餃子的熱氣模糊了視線,趙衛(wèi)國看著眼前的人:小敏在給林默看新設(shè)計的零件模型,屏幕上的三維圖里藏著“月刃”的弧度;小滿在教曉雅認鐵屑,兩個小姑娘的手指點在同一片鈦合金碎屑上;徐仲山和周明在討論智能鏜床的升級方案,時不時往老鏜床這邊瞅兩眼,像是在征求老伙計的意見。
這場景讓他想起1994年接手鏜床的那天。父親也是這樣,在車間擺了桌簡單的飯菜,對著老鏜床說“這孩子以后就交給你了,輕點折騰他”。三十年過去,老鏜床沒少“折騰”他,卻也陪著他把一把把鈍刀磨亮,把一個個廢件修成精品,把一句“干活要用心”,活成了看得見摸得著的日子。
飯后,趙衛(wèi)國帶著大家去看新落成的“鐵屑山”。那是用工作室三十年攢下的鐵屑壓鑄成的雕塑,底座是個巨大的鏜刀輪廓,上面堆著層層疊疊的碎屑,從最底層的鑄鐵屑到最頂端的鈦合金末,像座濃縮的金屬年輪山。
“最頂上這層,是小滿他們昨天鏜航天零件留下的?!壁w衛(wèi)國指著閃著金光的碎屑,“下面這層發(fā)黑的,是我剛學(xué)手藝時鏜廢的拖拉機零件。再往下,是你爺爺他們修炮彈殼的鐵屑——咱手藝人的日子,都在這山上呢?!?/p>
林默突然掏出爺爺?shù)墓P記,翻開最后一頁。那里貼著片焦黑色的鐵屑,旁邊寫著“2003年,最后一次鏜床,鐵屑如老淚,刀未老”。他把筆記放在雕塑的基座上,剛好和最底層的鐵屑對齊:“爺爺說,他的手藝就埋在這兒,等有一天長出新的鐵屑來?!?/p>
夕陽的余暉給“鐵屑山”鍍上了層金邊。趙衛(wèi)國看著山形的影子在地上慢慢拉長,突然覺得這影子像把巨大的銼刀,正順著時光的紋路,慢慢打磨著什么。他知道,這山上埋著的不只是鐵屑,還有父親磨禿的鉆頭,林建國沒寫完的筆記,他補焊過的裂紋,小敏編的參數(shù),小滿磨的鉆頭,曉雅識別的鐵屑特征——這些東西混在一起,發(fā)酵成了新的養(yǎng)分,讓這座山能繼續(xù)長高。
他翻開老賬本,在最新一頁寫下:“9月23日,老鏜床三十歲,‘鐵屑山’落成,收徒45名,太空有‘月刃’,深海有‘回爐’,冰原有‘觀屑’。鐵屑堆成的山,比任何獎杯都重。”
字跡比年輕時蒼勁了許多,卻依然帶著股執(zhí)拗的勁兒。寫完他把賬本放在“鐵屑山”的基座上,旁邊擺著那把用了三十年的銼刀,刀柄的包漿亮得像塊琥珀。
暮色漸濃,車間的燈次第亮起,把“鐵屑山”照得清清楚楚。老鏜床的冷卻系統(tǒng)還在輕輕嗡鳴,智能機床的指示燈眨著眼睛,像兩顆守望的星。趙衛(wèi)國知道,明天太陽升起時,這里又將響起熟悉的聲音——鏜刀的切削聲,砂輪機的打磨聲,年輕人討論參數(shù)的笑聲,還有鐵屑落在地上的沙沙聲,像無數(shù)根絲線,繼續(xù)編織著這座永遠長不高的山。
山腳下,林默的筆記被風(fēng)吹得輕輕翻動,最后一頁的鐵屑標(biāo)本在燈光下閃著微光。那是林建國留給世界的最后一句話,也是所有手藝人心里的話:“鐵會老,刀會鈍,但只要還有人彎著腰,把鐵屑一點點堆起來,這山就永遠活著?!?/p>
明天,又會有新的鐵屑落在山上。金黃的,銀白的,墨黑的,混著汗水和夢想的味道,繼續(xù)堆著,堆著,堆成座比歲月還長的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