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硯回到主屋的時候，崔綰已經(jīng)睡下了。
裴硯沒有點燈，只是抹黑解下外袍掛在衣架上，動作比平日更輕。屋內(nèi)很靜，只有裴硯外袍抖動窸窸窣窣的聲音。
他在床邊躺下，與崔綰保持一定的距離，床榻隨他的動作發(fā)出細微的響動。轉(zhuǎn)頭看去，崔綰背對著自己，單薄的肩膀隨著呼吸微微起伏。
裴硯合上雙眼，沒多久，又聽見身旁傳來急促的呼吸聲。
“不要……”崔綰的囈語斷斷續(xù)續(xù)，帶著哭腔。
“又做噩夢？”裴硯的聲音很輕，像是在自言自語。
他起身去看，只見崔綰眉頭緊鎖，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嘴唇在發(fā)抖。她的手指緊緊攥著被角，指節(jié)發(fā)白。
“崔綰?！迸岢幍吐晢舅?，伸手輕拍她的肩膀，“醒醒。”
她沒有轉(zhuǎn)醒，反而更加劇烈地顫抖起來?！安灰彼穆曇魩е唤z脆弱，與白日里那個端莊自持崔綰判若兩人。
裴硯的手懸在半空。他見過崔綰很多面——溫柔恭順的，機敏狡黠的，甚至是生氣時強忍怒意的。但這樣脆弱不安的模樣，還只有在她睡著之后、身陷夢魘之時才會看到。
“崔綰？”他又試著喚了一聲，依然沒有回應(yīng)。
崔綰的呼吸越來越急促，像是被什么可怕的東西追趕。一縷頭發(fā)粘在她汗?jié)竦念i間，發(fā)絲尾端隨著她的顫抖輕輕晃動。
裴硯猶豫片刻，伸手替她撥開那縷頭發(fā)。他看著崔綰的睡顏，想起母親今日在郁金堂說的話：“崔氏女表面柔弱，實則心機深沉?！?/p>
但此刻的崔綰，看起來不過是個被噩夢困擾的少女。
崔綰突然安靜下來。她的眉頭漸漸舒展，呼吸也變得平穩(wěn)。她翻了個身，錦被滑落到腰間，露出蜷縮的身體。
裴硯輕嘆一聲，伸手替她拉好被子，又躺了回去。
他望著帳頂，許多思緒在他心中盤旋。今日在書房，他是不是有些過分了？兩家世仇，他們都被困在其中，他能夠理解母親想將怨氣撒在崔綰身上，畢竟崔綰的祖父之前確實害了他們裴家……裴硯想著想著便睡著了。
崔綰緩緩睜開眼，剛才的夢境仿佛還歷歷在目，又是那個夢……只是剛才在睡夢中，她朦朧中感覺到有個人給自己蓋上了被子。
她微微轉(zhuǎn)頭，看見裴硯躺在床榻另一側(cè)，他的身形格外高大，攤開來幾乎占了大半個床榻。
月光描摹著他的輪廓，從挺拔的鼻梁到緊抿的嘴唇。這張嘴白日里只會吐出冷漠傷人的話，此刻安靜閉著讓人安心多了。
天剛破曉，崔綰就醒了。她睜開眼時，發(fā)現(xiàn)裴硯正在床前更衣。
“醒了？”裴硯一邊系腰帶一邊說，“有件事要告訴你?！?/p>
他想了想，覺得這件事還是應(yīng)該跟崔綰打個招呼，讓她有個心理準備，以免她到時候難堪。
崔綰撐起身子，被子從肩頭滑落：“什么事？”她聲音還帶著剛醒的沙啞。
“我昨日已經(jīng)答應(yīng)魚承鈞，納蘇鸞為妾?！迸岢幷f得干脆利落，仿佛在談?wù)摻袢仗鞖狻?/p>
崔綰不可置信地抬頭看向裴硯，想從他臉上找出一絲玩笑的痕跡，卻只看到他一如既往的冷峻。
“你不是不愿意嗎？”崔綰又想起前兩日在陸府兩人逢場作戲的事情。
裴硯似乎想說什么，但門外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大人！”風(fēng)信的聲音隔著門板傳來，“有急報！”
裴硯轉(zhuǎn)身就要走，又突然想起剛才的話還沒說完，停住腳步回頭道：“這事回頭我再和你細說……”
“大人！”風(fēng)信又催了一聲。
裴硯只得先出去了。
崔綰坐在床上，聽著那腳步聲漸行漸遠，直到徹底消失。她原本對裴硯的怒意就沒消下去，一大清早他又來這么一出，崔綰越想越生氣：怪不得突然轉(zhuǎn)了性子，原來有新歡了？
納妾是吧！行！
過了沒多久，裴硯又從書房匆匆回來。剛才風(fēng)信催得急，他把刀忘在架子上了。
他一進門就看到桌上攤著一張紅綢，崔綰已經(jīng)梳洗完畢，背對著他在紅綢上提筆寫著什么。
他裝作不經(jīng)意，走過去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竟然是崔綰幫他擬的納妾聘書！
“你在做什么？”裴硯在他身后問道。
崔綰頭也不抬，筆下不停：“擬聘書?！?/p>
裴硯眉頭一皺，伸手抽過那張紅綢。綢面上墨跡未干，工整的小楷寫著“納妾聘書”四個字，下面詳細列了聘禮清單：金鐲一對、玉簪兩支、綢緞十匹……字跡娟秀，卻讓他覺得如此刺目。
雖然納妾是權(quán)宜之計，但他沒想到崔綰竟然絲毫不在意，甚至還滿心歡喜地開始張羅起來！
“你倒是挺賢惠。”裴硯將紅綢拍在案上，劇烈的震動讓墨汁都飛濺起來，滴在崔綰袖口，“就這么想讓我納妾？”他的語氣中隱隱有些怒氣。
崔綰這才抬頭，唇角掛著恰到好處的微笑：“不是大人自己要納的嗎？”看到裴硯生氣的樣子，崔綰只覺得心中的郁悶一掃而空，甚至還有些暢快。比起冷臉的閻王，還是他這發(fā)怒的樣子更有幾分人情味。
不過崔綰也不敢表現(xiàn)得太明顯，依舊維持著恭順的語氣，讓人挑不出錯處：“妾身不過是盡本分，替夫君分憂。”
崔綰每次跟他對著干的時候，才會叫他“夫君”，裴硯最見不得她這乖戾的樣子。
他胸口莫名發(fā)悶，手指收緊，紅綢在他掌心皺成一團：“我剛成婚就納妾，你當(dāng)真不在意？”
“在意什么？”崔綰歪了歪頭，眼中滿是疑惑，“夫君納妾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妾身為何要在意？”
裴硯盯著她的眼睛，想從中找出一絲不情愿，卻只看到一片平靜。裴硯忽然覺得眼前這個女人陌生得很，聽到這個消息，一般的女人都應(yīng)該會生氣、質(zhì)問、甚至哭鬧才對……而不是現(xiàn)在這副完美賢惠的模樣。
“好，很好?！迸岢幚湫σ宦暎凹热环蛉巳绱舜蠖?，那不如將東廂房收拾出來，讓蘇姑娘住得離我近些?！?/p>
崔綰身形微微一頓，隨即笑道：“東廂房向陽，過些日子會太熱。不如西邊的清荷院，臨水涼爽，最適合蘇姑娘和夫君一起住?！?/p>
裴硯被她噎得說不出話。
她繼續(xù)說著，就要提筆在聘書上寫：“那這單子上就再加一床冰絲簟，免得熱著……”
還沒等崔綰說完，裴硯不知哪根筋搭錯了，猛地抓起案上的聘書，刺啦一聲撕成兩半：“不必了！”
說完，就徑直出了門，去往衙署。
崔綰看著他奪門而出的背影，胸口劇烈起伏，半晌才擠出一句：“簡直不可理喻！”
“夫人……”偃靈從門外探頭，小心翼翼地問，“聘書還寫嗎？”
崔綰氣鼓鼓地站起身，將撕碎的聘書扔進竹簍：“不寫了?！?/p>
她對著偃靈說：“你叫上些女使婆子，我們也出去?！?/p>
“去哪？”偃靈有些不解。
崔綰唇角勾起一抹笑，眼底卻一片冰涼：“做戲做全套，裴府又要大喜了，我們當(dāng)然是要去置辦喜事用的東西?！?/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