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廳那令人作嘔的喧囂被厚重的院門隔絕在外,仿佛隔開了兩個世界。程素衣被春杏攙扶著,每一步都走得異常艱難。脖頸處那道深紫色的勒痕如同燒紅的烙鐵,每一次細微的震動都牽扯著撕裂般的劇痛,灼燒著她的神經(jīng)。喉嚨里火辣辣的,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濃重的血腥氣和灼燒感。失血、窒息、劇烈的情緒波動,讓這具本就孱弱的身體瀕臨極限。冷汗浸透了內(nèi)里的單衣,黏膩冰冷地貼在皮膚上,而那身粗糙刺目的紅嫁衣,此刻更像是一副沉重的枷鎖,壓得她喘不過氣。
“小…小姐,您慢點……”春杏的聲音帶著哭腔,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小姐身體的顫抖和冰涼,那只被她攙扶的手臂肌肉緊繃得像石頭,仿佛下一刻就要崩斷。
程素衣沒有回應(yīng)。她所有的意志力都集中在對抗身體的劇痛和眩暈上。視野有些模糊,耳朵里嗡嗡作響,前廳里那些惡毒的咒罵、虛偽的哭嚎、還有李福最后那句氣急敗壞的咆哮“你們程家給我等著!”,如同隔了水的悶雷,在意識邊緣翻滾,卻無法激起她心中一絲漣漪。心,早已在扯斷白綾、將剪刀釘入退婚書的那一刻,淬煉得冰冷堅硬。憤怒?委屈?那是屬于原主的情緒。她程素衣,只認一個理:活著,然后,讓該付出代價的人,付出代價!
剛繞過影壁,踏入通往后院的小徑,一陣撕心裂肺的哭嚎聲猛地穿透了院墻,如同鋼針般刺入程素衣混沌的意識。
“我的兒啊——!寶兒!寶兒你睜開眼看看娘啊——!”
“老天爺??!你開開眼啊!他才三歲啊——!”
“沒氣了…真沒氣了…造孽啊……”
絕望的婦人哭喊,周圍人群嘈雜的議論、嘆息,匯聚成一股巨大的悲愴洪流,沖擊著這具搖搖欲墜的身體。
程素衣的腳步猛地一頓。
這哭聲…太過熟悉。是無數(shù)次在急診室門外、在ICU走廊里回蕩的、屬于至親面臨生離死別時那種撕心裂肺、足以讓鐵石心腸都為之震顫的絕望。它像一把冰冷的鑰匙,瞬間打開了深植于程素衣靈魂深處的職業(yè)烙印。
醫(yī)者本能,如同沉寂的火山驟然蘇醒,壓過了身體所有的痛苦和虛弱。
“扶我…過去?!彼硢〉亻_口,聲音微弱,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命令感。
“小姐?”春杏愣住了,看著小姐慘白如紙、冷汗涔涔的臉,還有脖頸上那道猙獰的傷口,急得直掉眼淚,“您都這樣了!您要去哪?。课覀兛旎厝フ掖蠓蚪o您看看……”
“扶我過去!”程素衣猛地側(cè)過頭,那雙因為劇痛和失血而有些渙散的眸子,此刻卻銳利如刀,帶著一種春杏從未見過的、近乎實質(zhì)的壓迫感,冷冷地釘在她臉上,“立刻!”
春杏被那眼神懾得渾身一顫,所有勸說的話都堵在了喉嚨里。她不敢再猶豫,幾乎是半拖半抱著,支撐著程素衣,踉踉蹌蹌地循著哭聲傳來的方向走去。
程府后門外的窄巷里,此刻已圍滿了人。人群中央,一個穿著粗布衣衫、頭發(fā)散亂的年輕婦人癱坐在地上,懷里緊緊抱著一個約莫三四歲的小男孩。那孩子面色青紫,雙眼緊閉,口唇發(fā)紺,小小的身體軟軟地耷拉著,胸口沒有一絲起伏。婦人哭得幾乎昏厥,手指死死摳著孩子冰冷的小手,指甲縫里全是泥土。
旁邊一個須發(fā)皆白的老者,正搖著頭,滿臉悲憫地收回搭在孩子腕上的手指,嘆息道:“沒脈了…氣息早絕了…節(jié)哀吧,王家媳婦……”
“不!不會的!我的寶兒剛才還好好的!他就貪嘴撿了顆掉在地上的果子…嗚嗚嗚…大夫!求求您再看看吧!求求您了!”婦人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瘋狂地磕著頭,額頭在冰冷的地面上磕出血印。
周圍的人紛紛搖頭嘆息,面露不忍。有人低語:“唉,可憐啊,肯定是噎著了……”
“胡郎中都搖頭了,還能有假?”
“這年頭,孩子夭折也是常事……”
絕望的氣氛彌漫開來。
就在這時,人群被一股微弱卻異常堅定的力量分開。
一身刺目血紅嫁衣的程素衣,在春杏的攙扶下,如同浴血的幽靈,踉蹌著闖入這片絕望的中心。她脖頸上那道深紫色的勒痕在昏暗的天光下顯得愈發(fā)猙獰可怖,蒼白的臉上毫無血色,唯有一雙眼睛,亮得驚人,如同寒夜里的孤星,穿透悲愴的迷霧,精準地鎖定了婦人懷中那個小小的、毫無生氣的身體。
她的出現(xiàn),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是…是程家那個剛退婚的三小姐?”
“天!她怎么出來了?還穿著嫁衣?脖子……”
“她這是要干什么?”
“晦氣!剛上吊沒死成,又碰上死孩子,真是……”
竊竊私語中充滿了驚疑、恐懼和毫不掩飾的嫌惡。
程素衣對這些議論置若罔聞。她掙脫春杏的攙扶,雖然腳步虛浮,卻異常堅定地走到那癱坐的婦人和孩子面前。她的視線如同最精密的掃描儀,瞬間捕捉到孩子青紫的面色、微微張開的嘴角殘留的一點果泥痕跡、以及那僵直的姿態(tài)。
窒息!異物卡喉導(dǎo)致窒息性呼吸心跳驟停!
現(xiàn)代急診醫(yī)學(xué)的判斷瞬間在她腦中清晰浮現(xiàn)。黃金搶救時間只有短短幾分鐘!來不及了!
“放下他!平躺!”程素衣的聲音沙啞撕裂,卻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不容置疑地命令道。
那哭得神志模糊的婦人被這突如其來的命令驚得一怔,茫然地抬起頭,看著眼前這個穿著詭異嫁衣、脖頸帶傷、眼神卻銳利如刀鋒的陌生女子。
“你…你是誰?你要干什么?”婦人下意識地抱緊了懷里的孩子,眼神充滿了警惕和絕望后的麻木。
“想救你兒子,就按我說的做!”程素衣沒有時間解釋,她的目光緊緊鎖住孩子青紫的小臉,語氣斬釘截鐵,帶著一種令人無法抗拒的威壓,“放下!平躺!立刻!”
婦人被她眼中那近乎偏執(zhí)的、燃燒著生命力的光芒震懾住,那是一種瀕死之人絕不會有的、對生命強烈的掌控欲!鬼使神差地,她顫抖著手,小心翼翼地將懷里的孩子平放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你干什么!”旁邊的胡郎中眉頭緊鎖,厲聲喝道,“程三小姐!死者為大!孩子已經(jīng)去了,你還要褻瀆他的遺體嗎?簡直胡鬧!快攔住她!”
幾個圍觀的漢子聞言,猶豫著想要上前。
“滾開!”程素衣猛地回頭,那雙淬了冰的眼睛掃過眾人,帶著剛從地獄爬回來的煞氣和一種醫(yī)者面對生死時不容褻瀆的凜然,“誰敢阻我救人,便是害他性命!”
那眼神太過駭人,幾個漢子竟被硬生生釘在了原地。
程素衣不再理會任何人。她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喉嚨翻涌的血腥氣和眩暈感,單膝跪在了冰冷的地面上。粗糙的石子硌得膝蓋生疼,脖頸的傷口因俯身的動作傳來撕裂般的痛楚,她眉頭都沒皺一下。
她的雙手,因為失血和虛弱而微微顫抖,但當她伸向那孩子小小的身體時,卻奇跡般地穩(wěn)定下來。
沒有聽診器,沒有除顫儀,沒有氣管切開包……她只有一雙手,和超越這個時代數(shù)百年的急救知識!
時間就是生命!
她迅速解開孩子頸部的盤扣,讓氣道盡量暢通。然后,一手托住孩子的后頸,另一手食指和中指并攏,帶著一種奇異的節(jié)奏和力道,精準地按壓在孩子胸骨下半段(劍突上方兩指)的位置!
**胸外按壓!**
一下!兩下!三下!頻率穩(wěn)定而有力!每一次按壓,都帶動著她自己傷痕累累的身體劇烈晃動,脖頸處的傷口傳來鉆心的疼痛,冷汗瞬間浸透了她的額發(fā),順著蒼白的臉頰滑落。
“她…她在干什么?”
“天哪!她在打那孩子的胸口!”
“瘋了!真是瘋了!人都死了還這樣糟踐!”
“快住手啊!造孽啊!”
“程家這小姐怕不是受刺激太大,失心瘋了……”
圍觀的人群炸開了鍋,驚呼、斥責、唾罵聲此起彼伏。胡郎中氣得胡子直抖,指著程素衣:“妖女!妖女行徑!快!快把她拉開!”
春杏嚇得面無人色,想要撲上去阻止小姐,卻又被小姐那專注到近乎神圣、帶著一種玉石俱焚般決絕的姿態(tài)震住,僵在原地,眼淚簌簌而下。
程素衣對周圍的喧囂充耳不聞。她的世界只剩下手下這具小小的、冰冷的身軀,和心中默數(shù)的按壓次數(shù)。三十次按壓結(jié)束!她立刻停下,一手捏住孩子的鼻子,深吸一口氣,不顧自己喉嚨撕裂般的劇痛,俯下身,用嘴完全包住孩子冰冷的口唇,將救命的氣息用力吹了進去!
**人工呼吸!**
一次!兩次!
孩子小小的胸廓在她的吹氣下,微微有了起伏,但隨即又塌陷下去。面色依舊青紫!
還不夠!
程素衣沒有絲毫猶豫,重新開始胸外按壓!三十次!再次人工呼吸!
汗水已經(jīng)徹底模糊了她的視線,脖頸處的傷口因為劇烈的動作,滲出的血珠染紅了嫁衣的領(lǐng)口。每一次按壓和吹氣,對她自己都是巨大的折磨,身體搖搖欲墜,仿佛下一秒就要徹底崩潰。
“咳咳…咳…嘔……”
就在程素衣即將力竭,意識開始模糊的邊緣,一聲微弱到幾乎難以察覺的嗆咳聲,如同天籟般,從孩子口中響起!
緊接著,是更大聲的嗆咳和嘔吐!一小塊帶著果泥的、未嚼碎的果肉混合著黏液,被孩子猛地嘔吐了出來!
青紫的小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開始褪去那可怕的死氣!雖然依舊蒼白,但那緊閉的眼皮,開始劇烈地顫動!
“呃……娘……”一聲細若蚊蚋的、帶著痛苦和茫然的嗚咽,從孩子口中溢出。
死寂!
比之前更加徹底的死寂!
所有的斥罵、驚呼、嘆息,在那一刻戛然而止!仿佛有一只無形的大手,瞬間扼住了所有人的喉嚨!每個人都瞪大了眼睛,張大了嘴巴,如同被施了定身法,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這如同神跡般的一幕!
那個被胡郎中判了“死亡”,被所有人認為已經(jīng)沒救的孩子……活了?!
癱坐在地上的王家媳婦,臉上的絕望凝固了,隨即被一種巨大的、足以淹沒一切的狂喜取代!她猛地撲過去,顫抖著雙手想要去抱孩子,卻又怕驚擾了什么,只能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眼淚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涌而出,卻發(fā)不出一點聲音,只有身體劇烈地顫抖著。
胡郎中如同被雷劈中,整個人僵在原地,老眼瞪得溜圓,死死盯著那開始微弱起伏的小小胸膛,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行醫(yī)幾十年,從未見過、甚至從未聽聞過如此起死回生的手段!
那幾個剛才還想上前阻攔程素衣的漢子,此刻如同泥塑木雕,臉上充滿了極致的震撼和茫然。
春杏捂住了嘴,淚水漣漣,看著自家小姐搖搖欲墜卻依舊挺直的背影,眼中充滿了無法言喻的崇拜和心疼。
程素衣緊繃的神經(jīng)驟然一松。巨大的脫力感和眩暈如同潮水般瞬間將她淹沒。她再也支撐不住,身體一軟,向后倒去。
“小姐!”春杏驚呼著撲上去,及時扶住了她。
程素衣靠在春杏懷里,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眼前陣陣發(fā)黑。脖頸處的劇痛和喉嚨的灼燒感排山倒海般襲來,讓她幾乎暈厥。但她的嘴角,卻極其緩慢地、極其微弱地向上扯動了一下。
成了。
閻王爺……這次,是我贏了。
她疲憊地抬起沉重的眼皮,看向那個被母親緊緊摟在懷里、發(fā)出微弱哭聲的孩子,目光平靜而深邃。
短暫的死寂之后,人群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沸水,轟然炸開!
“活了!真活了!”
“神了!簡直是神了!”
“我的老天爺!我親眼看見的!程三小姐…她把死人救活了!”
“這是什么神仙手段?按幾下胸口,吹幾口氣?!”
“胡郎中都搖頭了…她…她硬是從閻王手里搶回了一條命!”
“程家三小姐…她不是…她不是才……”
所有的目光,驚疑、恐懼、嫌惡瞬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極致的震撼、敬畏,以及一種看待非人存在的茫然!無數(shù)道目光聚焦在那個靠在丫鬟懷里、一身血紅嫁衣、脖頸帶傷、臉色蒼白如鬼卻眼神清冽的女子身上。
不知是誰,在極度震驚和敬畏中,喃喃地、帶著試探地喊出了一句:
“素…素衣…神醫(yī)?”
這四個字,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瞬間激起了巨大的漣漪。
“素衣神醫(yī)!”
“對!素衣神醫(yī)!”
“是素衣神醫(yī)救了我家寶兒!神醫(yī)!活菩薩??!”王家媳婦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抱著孩子,朝著程素衣的方向,重重地磕下頭去,額頭撞擊地面,發(fā)出沉悶的響聲。
“素衣神醫(yī)!”
“素衣神醫(yī)!”
呼喊聲從最初的零星試探,迅速匯聚成一股清晰的、帶著狂熱敬畏的聲浪,在狹窄的巷道里回蕩,震得墻壁上的灰塵簌簌落下。
程素衣靠在春杏懷里,聽著那震耳欲聾的呼喊,感受著無數(shù)道或敬畏或狂熱的目光,疲憊地閉上了眼睛。冰冷的嫁衣緊貼著汗?jié)竦募贡?,脖頸的傷口一跳一跳地疼著。
素衣神醫(yī)?
呵。
她扯了扯嘴角,一絲冰冷的、帶著無盡疲憊的弧度。
這人間……似乎,有點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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