針尖最后一次穿透皮肉，帶著灼熱的余溫，將翻卷的傷口邊緣強(qiáng)行拉攏。劣質(zhì)的“金線”深深嵌入血肉，帶來一陣陣尖銳的刺痛，如同無數(shù)細(xì)小的火針在灼燒。程素衣的手穩(wěn)如磐石，指尖冰冷，精準(zhǔn)地捻著線尾，打上最后一個方結(jié)。線結(jié)粗糙，卻異常牢固。
松開手，那截暗淡的金線歪歪扭扭地橫亙在深紫色的猙獰勒痕上，如同一條丑陋的蜈蚣，在昏黃的油燈下泛著微弱的、詭異的金屬光澤。傷口邊緣的皮肉被強(qiáng)行閉合，滲血被止住了大半，但翻卷的創(chuàng)面和周圍的青紫腫脹，依舊觸目驚心。
劇痛如同退潮般緩緩?fù)嗜ィ粝碌氖歉畛恋钠v和一種冰冷的麻木。程素衣的身體放松下來，靠在冰冷的墻壁上，大口地、無聲地喘息著。每一次吸氣，喉管的撕裂感和壓迫感雖然依舊存在，但比之前減輕了許多，至少不再有窒息的瀕死感。冷汗浸透了她的鬢發(fā)和后背，黏膩冰冷。
“小姐……”春杏的聲音帶著哭腔，顫抖著遞上一塊干凈的濕布（依舊是她的里衣）。她看著小姐脖頸上那恐怖的縫合痕跡，看著小姐慘白如紙、被冷汗浸透的臉，心像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
程素衣沒有接布。她緩緩抬起手，指尖冰涼，帶著細(xì)微的顫抖，極其小心地、如同觸摸最精密的儀器般，輕輕觸碰著縫合的傷口邊緣。觸感反饋清晰地傳入大腦：局部皮膚溫度偏高，輕微紅腫，皮下組織張力依然存在，喉部深處的水腫并未完全消退，但氣道通暢度已得到基本保障。感染風(fēng)險……極高。失血造成的虛弱……嚴(yán)重。
‘吾身即刃，吾識即藥……’意識深處，冰冷的手術(shù)刀虛影微微震顫，知識星河無聲流淌。結(jié)論清晰：暫時脫離生命危險，但后續(xù)護(hù)理和抗感染是生死關(guān)鍵。這具身體，太弱了。資源，太匱乏了。
就在這時——
“篤篤篤！”
那刻意壓低的敲門聲，再次響起！比剛才更加急促，帶著一種不容忽視的堅持。
管家程忠的聲音隔著門板傳來，帶著明顯的焦慮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惶恐：
“三小姐！三小姐您開開門！老爺…老爺親自過來了！”
程萬山？！
春杏嚇得渾身一抖，驚恐地看向程素衣。老爺親自來了！這深更半夜的……她下意識地就想往門口沖，想去開門。
程素衣的目光卻驟然變得冰冷銳利，如同淬了毒的冰錐，瞬間釘在春杏身上，阻止了她的動作。那眼神里沒有絲毫意外，只有一種洞悉一切的了然和冰冷的嘲諷。
果然來了。不是探視，是施壓，是試探，是來“體面”地收拾殘局的。
她微微抬起下巴，示意了一下墻角那個破舊的樟木箱子，然后極其緩慢而堅定地，對著春杏搖了搖頭。指尖在冰冷的空氣中，再次清晰地劃出那個字：
**等。**
春杏僵在原地，心臟狂跳。不開門？讓老爺在外面等著？這……這簡直是……她不敢想下去，只覺得手腳冰涼。
門外，程萬山低沉而壓抑的聲音響起，帶著一種刻意維持、卻難掩煩躁的威嚴(yán)：
“素衣？開門！為父知道你沒睡！外面的事鬧得沸沸揚揚，你把自己弄成這副樣子，成何體統(tǒng)！開門，讓為父看看！”
那語氣，與其說是關(guān)心，不如說是興師問罪，是來確認(rèn)這“煞星”女兒到底惹了多大的麻煩，是否還有利用價值，以及……該如何“處置”才能不牽連程家。
程素衣靠在冰冷的墻壁上，閉著眼睛，仿佛在積蓄最后一點力氣。油燈的火苗在她臉上投下?lián)u曳的光影，映照著那毫無血色的臉和脖頸上猙獰的縫合傷口，如同靜默的、帶著死亡氣息的雕塑。她對門外的呼喚置若罔聞。
時間在壓抑的死寂中緩慢流淌。門外的程萬山顯然失去了耐心。
“程忠！撞開！”他壓抑著怒火的聲音帶著一絲狠戾。
“老…老爺，這…”管家程忠的聲音充滿猶豫。
“撞開！”程萬山低吼。他不能再等了！李家的威脅如同懸頂之劍，而這女兒詭異莫測的“起死回生”手段和門外那“素衣神醫(yī)”的呼聲，更是讓他坐立難安！他必須弄清楚！
“是…是！”程忠一咬牙，對著旁邊兩個壯實的家丁使了個眼色。
兩個家丁對視一眼，臉上也帶著驚懼和無奈，但還是硬著頭皮上前，沉肩，猛地朝著那扇并不十分結(jié)實的木門撞去！
“砰！”
一聲悶響！門閂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呻吟！
“住手！”春杏嚇得尖叫起來，下意識地用身體死死抵住房門。
“砰！”又是一下更猛烈的撞擊！
門閂“咔嚓”一聲斷裂！兩扇門板被猛地撞開，撞在兩側(cè)的墻壁上，發(fā)出巨大的聲響！
冰冷的夜風(fēng)裹挾著寒意瞬間灌入狹小的屋子。程萬山陰沉著臉，一步踏了進(jìn)來，管家程忠和兩個家丁緊隨其后，堵住了門口。
昏黃的油燈光線下，屋內(nèi)的一切清晰地暴露在闖入者眼前。
地面冰冷，散落著沾血的布片、盛著渾濁血水的胭脂瓷盒、幾根帶血的繡花針……空氣中濃重的血腥味和藥油味混合在一起，令人作嘔。而最刺眼的，是墻角那個倚墻而坐的身影。
一身染血的大紅嫁衣，在昏暗中如同凝固的血塊。長發(fā)凌亂地披散著，遮住了半邊臉，露出的下頜線條緊繃，毫無血色。最駭人的是那脖頸——深紫色的勒痕高高腫起，如同惡毒的烙印，而在那烙印之上，一道歪歪扭扭、用劣質(zhì)金線縫合的傷口，如同一條猙獰的蜈蚣，盤踞在脆弱的咽喉處！線縫里還殘留著暗紅的血痂！
程萬山的目光落在女兒脖頸那恐怖的傷口上，瞳孔驟然收縮！饒是他心中充滿了憤怒和算計，看到如此慘烈的景象，胃里也忍不住一陣翻江倒海，腳步下意識地頓住，臉色變得更加難看。他身后的程忠和家丁更是倒吸一口冷氣，駭然失色。
春杏被撞門的力道帶得一個趔趄，摔倒在地，此刻連滾帶爬地?fù)涞匠趟匾律砬埃瑥堥_雙臂，如同護(hù)崽的母雞，驚恐又絕望地看著闖入者：“老…老爺！小姐她…她傷得很重！求您……”
“滾開！”程萬山嫌惡地低喝一聲，目光越過春杏，死死釘在程素衣臉上。他強(qiáng)壓下心頭的驚悸和不適，聲音刻意拔高，帶著家主不容置疑的威嚴(yán)和濃濃的責(zé)備：“程素衣！你看看你！把自己弄成什么鬼樣子！懸梁自盡！還穿著這身晦氣的嫁衣！你還要不要程家的臉面了？！前腳得罪李家，后腳就在家門口裝神弄鬼，鬧得滿城風(fēng)雨！‘素衣神醫(yī)’？哼！我看你是失心瘋了！惹下這天大的禍?zhǔn)?，你……?/p>
他的斥責(zé)如同連珠炮，充滿了遷怒和急于撇清的恐慌。
就在這時，一直閉著眼睛、如同失去生息的程素衣，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了眼瞼。
那雙眼睛！
沒有憤怒，沒有委屈，沒有恐懼。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寒潭，冰冷、死寂，帶著一種剛從地獄爬回來的、令人骨髓發(fā)涼的漠然。那目光如同無形的冰錐，精準(zhǔn)地穿透程萬山色厲內(nèi)荏的斥責(zé)，直直刺入他眼底，將他所有虛偽的“關(guān)心”和“為家族著想”的遮羞布瞬間撕得粉碎！
程萬山如同被掐住了喉嚨，后面的話硬生生卡在了喉嚨里。一股寒意不受控制地從脊椎骨竄起，讓他竟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這眼神……太陌生了！太可怕了！
程素衣的嘴唇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喉嚨的傷勢讓她無法發(fā)出清晰的聲音，只能發(fā)出極其微弱、帶著濃重氣音和血腥味的嘶鳴。但她的口型，卻異常清晰、緩慢地開合著，每一個無聲的字都像冰冷的刀片，狠狠刮過程萬山的耳膜：
**“程……家……的……體……面？”**
她微微歪了歪頭，脖頸上那道縫合的傷口因為這個動作顯得更加猙獰。嘴角極其緩慢地向上扯動了一下，形成一個冰冷到極致、帶著無盡嘲諷和悲涼的弧度。
無聲的質(zhì)問，比任何咆哮都更具沖擊力！
程家的體面？是用庶女的命去換李家施舍的“薄禮”？是眼睜睜看著女兒懸梁自盡卻只擔(dān)心得罪權(quán)貴？是在她剛剛從鬼門關(guān)搶回一條命后，深夜闖入，只為斥責(zé)她“丟人現(xiàn)眼”？！
程萬山的臉?biāo)查g漲成了豬肝色，羞憤、惱怒、還有被戳穿偽裝的恐慌交織在一起，讓他幾乎喘不過氣。他指著程素衣，手指劇烈地顫抖著：“你…你…放肆！逆女！你敢……”
程素衣不再看他。她緩緩垂下眼瞼，仿佛耗盡了所有力氣，重新靠回冰冷的墻壁。那只沒有受傷的手，卻極其緩慢而堅定地抬了起來，指向——門口。
意思再清楚不過：滾出去。
屋內(nèi)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油燈燃燒發(fā)出的輕微噼啪聲，和程萬山粗重壓抑的喘息。
管家程忠和兩個家丁大氣不敢出，低著頭，恨不得把自己縮進(jìn)地縫里。春杏跪在地上，身體抖得像風(fēng)中的落葉，卻依舊死死擋在程素衣身前。
程萬山胸膛劇烈起伏，死死盯著那個重新閉上眼睛、仿佛與世隔絕的女兒。那身染血的嫁衣，那道縫合的傷口，那冰冷死寂的眼神……這一切都讓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失控和恐懼。他想繼續(xù)斥責(zé)，想用家法，想把這個“禍害”徹底處理掉……但門外隱約殘留的“素衣神醫(yī)”的議論，還有李福那怨毒的眼神，如同兩條冰冷的毒蛇纏繞在他心頭。
最終，所有的怒火和算計，都在程素衣那無聲的嘲諷和冰冷的驅(qū)逐姿態(tài)下，化作一種深深的無力感和更深的忌憚。
他猛地一甩袖，仿佛要甩掉滿身的晦氣和恥辱，聲音帶著一種強(qiáng)弩之末的陰沉：“好！好得很！程素衣，你有種！你就在這破屋子里自生自滅吧！程家……容不下你這尊大佛了！”
說完，他再不愿多待一刻，轉(zhuǎn)身，幾乎是落荒而逃般大步離去。管家和家丁慌忙跟上，如同躲避瘟疫。
房門洞開，冰冷的夜風(fēng)毫無阻礙地灌入。
春杏慌忙爬起來，用盡力氣將那兩扇被撞壞的門板勉強(qiáng)合攏，用身體死死抵住，仿佛這樣就能隔絕外面所有的惡意。
程素衣依舊靠在冰冷的墻壁上，閉著眼睛，一動不動。仿佛剛才那場無聲的交鋒耗盡了她的全部心力。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和脖頸傷口處偶爾滲出的細(xì)小血珠，證明她還活著。
油燈的火苗在寒風(fēng)中劇烈地?fù)u曳了幾下，光芒忽明忽暗。
就在這光影明滅的瞬間，程素衣那緊閉的眼睫之下，一點冰冷而銳利的光芒，如同寒潭深處的星火，倏然亮起，又迅速隱沒。
程萬山那句“程家容不下你這尊大佛了”，如同冰冷的判詞，卻也撕開了最后一層虛偽的溫情面紗。
很好。
她無聲地扯了扯嘴角。那弧度，冰冷而決絕。
從此，孑然一身。
再無……牽絆。
**窗外，更深露重，萬籟俱寂。破敗的小院，徹底淪為孤島。**
程素衣的意識沉入一片冰冷的黑暗。這一次，不再是混沌的瀕死，而是主動的休憩與內(nèi)視。意識虛空里，手術(shù)刀虛影靜靜懸浮，散發(fā)著穩(wěn)定而冰冷的光芒。知識星河緩緩流淌，無數(shù)光點圍繞著核心旋轉(zhuǎn)。
她開始“檢視”自己的傷勢，如同最精密的掃描儀。頸部創(chuàng)傷的詳細(xì)病理狀態(tài)、失血程度、感染風(fēng)險點、身體虛弱狀態(tài)下的代謝需求……所有信息清晰呈現(xiàn)。同時，前世龐大的醫(yī)藥知識庫被調(diào)動起來，在簡陋到極致的條件下，篩選著可能的“藥”——
清水沖洗傷口預(yù)防感染。
尋找干凈的布（哪怕撕碎僅有的衣物）作為敷料。
若有草木灰（簡陋的止血收斂劑）……
尋找富含糖分的食物（補(bǔ)充能量）……
觀察體溫變化（警惕感染發(fā)熱）……
一個個基于當(dāng)前環(huán)境、簡陋卻切實可行的護(hù)理方案，在冰冷的意志主導(dǎo)下，被迅速推演、組合、確定。
‘吾識即藥……’ 冰冷的意念再次響起。沒有現(xiàn)成的藥物，就用知識去創(chuàng)造、去替代！生存，本就是一場與死亡永不妥協(xié)的戰(zhàn)爭！
疲憊如同潮水般再次洶涌襲來，這一次，程素衣沒有再抵抗。她任由意識沉入更深的黑暗，身體進(jìn)入一種自我保護(hù)性的深度休眠狀態(tài)。只有那冰冷的意志核心，如同永不熄滅的燈塔，在意識的汪洋中靜靜矗立，監(jiān)控著身體的每一絲細(xì)微變化。
**破曉前最黑暗的時刻。**
春杏蜷縮在冰冷的地上，靠著門板，疲憊和恐懼讓她昏昏沉沉。她不敢睡死，不時抬頭看看墻角的小姐。
昏黃的燈光下，程素衣的臉色依舊蒼白，但呼吸卻變得平穩(wěn)悠長了許多，不再有那種令人心慌的急促和嘶鳴。脖頸上那道縫合的傷口，在油燈的光線下，猙獰依舊，但翻卷的皮肉似乎因為縫合而顯得“規(guī)矩”了一些，滲血幾乎停止了。
小姐……好像真的…穩(wěn)住了？
這個認(rèn)知讓春杏冰冷絕望的心底，涌起一絲微弱的暖流和難以言喻的敬畏。她看著小姐沉靜的睡顏（或者說休眠），那安靜的模樣，與方才面對老爺時那冰冷刺骨的眼神判若兩人。
就在這時——
“咯吱……”
一聲極其輕微、如同老鼠啃噬般的聲響，從屋頂?shù)耐咂p隙間傳來！
春杏猛地一個激靈，瞬間清醒過來！她驚恐地抬頭望向黑黢黢的屋頂橫梁。是老鼠？還是……
她屏住呼吸，豎起耳朵仔細(xì)聽。
那聲音又響了一下，極其輕微，仿佛有人在小心翼翼地挪動瓦片！
有人！在屋頂上偷窺！
一股寒意瞬間從春杏的腳底板直沖天靈蓋！深更半夜，誰會爬到這破院子的屋頂上來？是老爺派人監(jiān)視？還是……李家的報復(fù)？！或者……是沖著小姐那“素衣神醫(yī)”的名頭來的？
巨大的恐懼攫住了春杏，她渾身僵硬，連呼吸都停滯了。她不敢出聲，更不敢動，只能死死捂住自己的嘴，驚恐萬狀地望向依舊沉靜“睡”著的程素衣。
油燈的火苗，不安地跳躍了一下。
墻角，程素衣那緊閉的眼睫之下，一點冰冷到極致的寒芒，倏然閃過。如同黑暗中悄然出鞘的利刃。
屋頂?shù)募?xì)微聲響，清晰地傳入她高度警戒的感知中。
呵……
麻煩，果然從不獨行。
這人間……真是片刻不得安寧。
但，那又如何？
意識深處，冰冷的手術(shù)刀虛影，無聲地嗡鳴，鋒芒畢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