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駛?cè)虢系亟鐣r,正趕上一場纏綿的春雨。雨絲像極細(xì)的銀線,斜斜織在青石板路上,濺起細(xì)碎的水花。阿澈撩開車簾,看著路邊粉墻黛瓦的民居被雨霧暈染成水墨畫,忍不住感嘆:“這地方比北方好看多了,連雨都下得這么溫柔?!?/p>
沈硯之正就著雨聲翻賬本,聞言抬眼瞥了瞥:“等會兒你就知道,這溫柔鄉(xiāng)里藏著多少刀子?!彼讣恻c在賬本某一頁,“前面那座‘醉春風(fēng)’酒坊,就是血樓在江南的第一個據(jù)點。”
馬車在酒坊后門停下。老陳早已換上一身粗布短打,佝僂著背去敲后門,活像個送酒糟的伙計。開門的是個膀大腰圓的漢子,看到老陳就皺眉:“不是說了今日不要新米?”
“是趙頭領(lǐng)讓送的‘陳年酒糟’,”老陳佝僂得更厲害了,聲音卻透著股不易察覺的清亮,“他說庫房里的不夠用了?!?/p>
漢子眼神閃爍了一下,側(cè)身讓他們進來。阿澈跟著沈硯之走進后院,才發(fā)現(xiàn)這酒坊看著普通,內(nèi)里卻戒備森嚴(yán)——墻角的桂花樹里藏著暗哨,晾酒的竹架下埋著機關(guān),連屋檐下掛著的酒旗,都是用特制的布料做的,能根據(jù)風(fēng)向傳遞信號。
“趙康的人辦事倒仔細(xì)。”沈硯之低聲道,指尖在腰間的透骨釘上摩挲著,“你去左邊的酒窖,假裝找水喝,看看里面的酒桶是不是都貼著‘醉仙釀’的封條?!?/p>
阿澈應(yīng)了聲,故意腳步虛浮地往酒窖走。剛到門口,就被個拿扁擔(dān)的伙計攔住:“里面不讓進!”
“我就是渴了,想討碗水喝?!卑⒊喝嘀亲樱樕蠑[出憨厚的笑,“剛從北方來,這江南的雨下得人骨頭縫都發(fā)潮,喝點熱水暖暖身子?!?/p>
伙計上下打量他幾眼,見他穿著粗布衣裳,腰間佩劍也不起眼,便不耐煩地?fù)]揮手:“去去去,水缸在廚房那邊,別在這兒礙事!”
阿澈“哦”了一聲,轉(zhuǎn)身往廚房走,眼角余光卻瞥見酒窖門縫里透出的微光——那不是普通酒窖該有的昏暗,倒像是藏了不少人。他剛走到廚房門口,就聽后院傳來瓷器碎裂的聲響,緊接著是老陳的驚呼聲:“哎喲!這酒壇怎么這么不經(jīng)碰!”
他知道是沈硯之動手了,立刻加快腳步繞到酒窖后窗。窗戶是用粗木釘死的,但縫隙足夠?qū)?,能看清里面的情形:十幾個黑衣人像囤貨似的擠在酒桶旁,手里都握著短刀,正低聲說著什么。而那些酒桶上,果然貼著“醉仙釀”的封條,只是字跡比寒潭寺藏的少了幾分靈動,多了些刻意的生硬。
“看來是仿冒的?!卑⒊盒睦镟止荆朐僮屑?xì)聽,突然被人拍了拍肩膀。他猛地轉(zhuǎn)身,見是個穿藍布衫的少年,手里提著個食盒,眉眼彎彎的:“這位大哥,你在這兒看什么呢?”
阿澈心頭一緊,剛想編個借口,就見少年悄悄對他眨了眨眼,食盒蓋不經(jīng)意間掀開條縫——里面墊著的油紙,印著半朵蓮紋。
是自己人!阿澈頓時松了口氣,順著他的話頭笑道:“我找?guī)?,這酒坊跟迷宮似的?!?/p>
“我?guī)闳ァ!鄙倌炅嘀澈性谇邦^引路,腳步輕快得像踩在琴弦上,“我叫阿竹,是這兒的幫工。你是來買酒的?‘醉春風(fēng)’的桂花釀可是一絕?!?/p>
“聽朋友說的,特意來嘗嘗?!卑⒊焊谒砗螅室庾擦讼滤母觳?,“就是這兒的伙計看著不太友好?!?/p>
阿竹腳步頓了頓,聲音壓低了些:“前幾日來了批北方客人,說是要包下整個酒坊存酒,老板就讓我們盯緊點,別讓閑雜人等靠近后院?!彼D(zhuǎn)頭沖阿澈笑,眼里閃著狡黠的光,“不過他們晚上總聚在酒窖里賭錢,吵得人睡不著?!?/p>
這話里的信息夠明顯了。阿澈剛想再問,就聽前院傳來喧嘩聲。阿竹眼睛一亮:“肯定是沈先生那邊得手了,我去給你找個好位置看熱鬧。”
他拉著阿澈繞到前廳的橫梁上,兩人扒著梁木往下看——沈硯之正坐在八仙桌旁,面前擺著個碎成兩半的酒壇,老陳在一旁哭喪著臉:“這可是上好的‘醉春風(fēng)’,就這么被您摔了,老板得扣我工錢??!”
酒坊老板是個留山羊胡的矮胖子,此刻臉漲得通紅:“你知道這酒多貴嗎?賠!必須賠!”
“賠就不必了,”沈硯之慢條斯理地用指尖沾了點酒液,放在鼻尖嗅了嗅,“不過這酒里摻的‘牽機引’,得算在你頭上?!?/p>
矮胖子臉色驟變:“你胡說什么!我這是正經(jīng)酒坊!”
“正經(jīng)酒坊會在酒窖里藏三十把短刀?”沈硯之抬眼看向后院方向,“還是說,那些穿黑衣的‘客人’,是來跟你學(xué)釀酒的?”
話音剛落,后院突然傳來一陣慘叫。阿竹在橫梁上看得清楚,是阿澈剛才瞥見的那些黑衣人,不知被什么絆了腳,齊刷刷摔進了廚房外的泥坑里——那坑里顯然藏了機關(guān),坑底冒出的青煙讓他們一個個癱在地上,手里的短刀掉得滿地都是。
“是‘翻板坑’!”阿澈恍然大悟,“先生早就讓人動了手腳?!?/p>
阿竹笑得眼睛瞇成條縫:“是我昨天偷偷挖的,沈先生說,對付這些人,就得用他們最擅長的陰招。”
前廳里,矮胖子見勢不妙,抓起桌子腿就想砸沈硯之。沈硯之側(cè)身避開,順手將桌上的酒壺擲過去,正砸在他的山羊胡上。酒液順著胡子往下滴,帶著股刺鼻的藥味——那是“牽機引”遇酒后特有的味道。
“看來趙康沒少給你送‘好東西’?!鄙虺幹牧伺氖郑详惲⒖虖膽牙锾统鲦i鏈,將矮胖子捆了個結(jié)實。
那些守在后院的伙計想沖進來,卻被突然從墻頭跳下來的影閣黑衣人攔住。雙方交手不過三招,伙計們就被盡數(shù)制服——他們的武功路數(shù)和血樓如出一轍,只是招式更笨拙些,顯然是剛?cè)腴T的新手。
“搜酒窖。”沈硯之對影閣的人吩咐道。
黑衣人應(yīng)聲而去,很快就押著那十幾個賭錢的黑衣人出來了。阿澈注意到,為首的那人腰間掛著塊玉佩,上面刻著“血”字,和他師父遺物里的半塊玉佩竟有幾分相似。
“這是血樓的分舵主,”阿竹在他耳邊低語,“據(jù)說手上有七條人命,都是當(dāng)年追查血樓的江湖人。”
分舵主被押到沈硯之面前時,還梗著脖子叫囂:“你知道我是誰的人嗎?等樓主來了,定要你……”
話沒說完,就被沈硯之甩出的透骨釘釘在了柱子上。釘子擦著他的耳朵飛過,釘尾的蓮紋在燭光下閃著冷光。分舵主頓時面如死灰——那蓮紋,是當(dāng)年影閣密探的標(biāo)記。
“看來你還認(rèn)得這個?!鄙虺幹彶阶叩剿媲埃岸昵?,你在天衍宗后山,用同樣的手法殺了林長風(fēng),也就是阿澈的師父?!?/p>
阿澈在橫梁上猛地攥緊拳頭。林長風(fēng)是他師父的名字,他還是第一次從別人嘴里聽到。
分舵主嘴唇哆嗦著:“你……你是……”
“我是看著你把他推下懸崖的人?!鄙虺幹穆曇艉茌p,卻帶著刺骨的寒意,“他懷里那半塊蓮紋佩,就是被你踩碎的。”
分舵主徹底癱了,嘴里喃喃著“報應(yīng)”。阿澈再也忍不住,翻身從橫梁上跳下來,拔劍抵在他脖子上:“我?guī)煾傅降装l(fā)現(xiàn)了你們什么秘密?”
“是……是樓主的身份……”分舵主抖得像篩糠,“他查到樓主就是影閣的……”
話音突然戛然而止。他的瞳孔猛地放大,嘴角溢出黑血,竟是咬碎了藏在假牙里的毒藥。
沈硯之皺眉踢了踢他的尸體:“還是這么沒種?!?/p>
阿澈收劍回鞘,手還在發(fā)顫。雖然報了仇,可師父至死都沒說出口的秘密,又?jǐn)嗔司€索。
“別急?!鄙虺幹牧伺乃募绨?,“他想說的,賬本里都記著?!彼噶酥赣伴w的人從酒窖搜出的鐵箱,“這里面,應(yīng)該有他們和那位長老的聯(lián)絡(luò)信?!?/p>
果不其然,鐵箱里除了金銀珠寶,還有一疊加密的信件。阿竹湊過來看了看,突然指著信尾的印章:“這是‘聽雨樓’的標(biāo)記!那是江南最大的書坊,聽說老板是位退隱的老翰林?!?/p>
沈硯之拿起信箋對著燭光看了看,信紙邊緣有淡淡的酒漬,和“醉春風(fēng)”酒坊的不一樣,倒像是……他眼睛一亮:“是‘醉仙釀’的酒漬。蕭靖這老東西,連信都藏在酒壇里。”
雨不知何時停了,天邊透出淡淡的霞光。影閣的人押著俘虜離開時,阿竹突然拉住沈硯之的袖子:“沈先生,我能跟你們一起走嗎?我爹娘都是被血樓害死的,我想報仇。”
沈硯之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阿澈。阿澈想起剛才阿竹挖陷阱時的機靈,點頭道:“帶上他吧,多個人多個幫手?!?/p>
“先說好,”沈硯之挑眉,“跟著我們可沒好酒喝,還得天天練‘貓步’。”
阿竹眼睛一亮,立刻學(xué)著阿澈的樣子拱手:“弟子阿竹,見過先生!”
阿澈被他逗笑了,剛想說話,就見老陳抱著個酒壇跑過來:“先生,這是從酒窖最里面找的,封泥上的字看著像您說的‘醉仙釀’!”
沈硯之打開酒壇,一股比寒潭寺藏酒更醇厚的香氣彌漫開來。他倒出一杯,酒液竟泛著淡淡的金色。
“這是三十年的陳釀,”沈硯之飲了一口,眼里閃過懷念,“當(dāng)年蕭靖說,等抓到血樓主事,就用這酒祭奠死去的兄弟?!?/p>
阿澈和阿竹也各倒了一杯,酒液入喉,甘冽中帶著點微苦,像極了這趟江南之行——有煙雨溫柔,也有刀光劍影。
馬車再次啟程時,車廂里多了個嘰嘰喳喳的阿竹。他正拿著那些加密信件研究,突然拍手道:“我知道了!這信里的‘雨’字,其實是‘血’字的暗號!”
沈硯之看著窗外掠過的油菜花田,嘴角揚起一抹淺淡的笑意。江南的煙雨還未散盡,藏在酒坊里的秘密已揭開一角,而那位躲在“聽雨樓”里的影閣長老,怕是已經(jīng)聞到了危險的味道。
不過沒關(guān)系,他們有的是時間。畢竟,好酒要慢慢品,仇要慢慢報,而那些藏在醉仙釀里的故事,總得在江南的春光里,好好說道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