團(tuán)部的掩體是半截炸塌的鐵路隧道，洞口用沙袋壘著，上面插著的青天白日旗被炮火燒去了一角，在風(fēng)里耷拉著，像只折斷翅膀的鳥。
凌越剛走到洞口，就被兩個哨兵攔住了。他們穿著嶄新的德械師制服，鋼盔擦得锃亮，和凌越身上沾滿血污的舊軍裝比起來，像兩個活在另一個世界的人。
“干什么的？”哨兵的槍口抬了抬，語氣里帶著審視。
“67師398團(tuán)2營4連連長凌越，向蔡團(tuán)長報(bào)到?！绷柙降穆曇羯硢。蟊鄣目噹в咒Τ隽思t，是剛才趕路時扯裂的。
哨兵對視一眼，顯然沒料到這個“違抗軍令”的連長真的敢回來。其中一個轉(zhuǎn)身進(jìn)了隧道，片刻后，一個參謀鉆了出來，戴著金絲眼鏡，軍裝上連個褶皺都沒有，看見凌越時，眉頭皺得像個疙瘩。
“凌連長？蔡團(tuán)長在里面等你，”參謀的語氣帶著不易察覺的嘲諷，“不過我得提醒你，團(tuán)長的脾氣……不太好?！?/p>
隧道里彌漫著一股煤油和硝煙混合的怪味，每隔幾步就掛著一盞馬燈，昏黃的光線下，到處是蜷縮著的傷兵，有人在低聲呻吟，有人用刺刀在巖壁上刻著什么，巖壁上早已布滿了密密麻麻的名字，像一片墓碑。
蔡劍鳴就坐在隧道最深處的一張破木桌后，面前攤著一張地圖，上面用紅筆圈著無數(shù)個叉。團(tuán)長的頭發(fā)胡子都亂了，眼睛里布滿血絲，軍裝上沾著煙灰，和凌越記憶里那個總是挺直腰桿的“德械師硬漢”判若兩人。
“你還敢回來？”蔡劍鳴的聲音像砂紙磨鐵，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油燈晃了晃，火苗差點(diǎn)熄滅，“我讓你帶增援部隊(duì)死守左翼，你敢跟我談‘戰(zhàn)術(shù)價值’？你知道因?yàn)槟愕某吠?，日軍的坦克已?jīng)沖到了蘊(yùn)藻浜！你知道397團(tuán)昨天一天就沒了兩個營嗎！”
凌越?jīng)]說話，只是立正站著。他知道現(xiàn)在任何解釋都是多余的——在這個被炮火逼到隧道里的團(tuán)部，憤怒比理智更有用。
“說話！”蔡劍鳴猛地站起來，桌子被他掀翻了，地圖飄落在地，被一個傷兵的血腳印踩臟了，“你不是很懂戰(zhàn)術(shù)嗎？不是敢教我怎么打仗嗎？現(xiàn)在告訴我，左翼丟了，我們該怎么辦！”
隧道里的傷兵們都安靜下來，偷偷往這邊看。那個戴金絲眼鏡的參謀抱著胳膊，嘴角噙著冷笑，像在看一場好戲。
“團(tuán)長，”凌越終于開口，聲音平靜得像隧道里的水，“左翼陣地已經(jīng)被日軍的三個聯(lián)隊(duì)包圍，坦克和重炮都在那邊，我們的人沖上去，就是送死?！彼麖澭鼡炱鹉菑埍徊扰K的地圖，指著蘊(yùn)藻浜的位置，“現(xiàn)在唯一的生路，是往南撤，沿著鐵路線走，那里有橋梁，能擋住日軍的坦克。再晚，就真的被包圓了。”
“撤？”蔡劍鳴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指著隧道外的方向嘶吼，“你讓我撤？委員長的命令是‘死守’！你讓我怎么跟委員長交代？怎么跟那些死在羅店的弟兄交代！”
“交代？”凌越的聲音陡然提高，像一把出鞘的刀，“用剩下的人去填嗎？蔡團(tuán)長，您看看這些傷兵！”他指著周圍蜷縮的身影，“他們中，有多少是剛從老家拉來的壯丁？有多少人連槍都沒摸過？您讓他們?nèi)ニ退溃褪菍λ麄兊慕淮?？?/p>
“你放肆！”蔡劍鳴氣得渾身發(fā)抖，抓起桌上的馬鞭就朝凌越抽過來！
凌越?jīng)]躲，馬鞭抽在他的肩膀上，留下一道紅痕，火辣辣地疼。但他的眼睛，依舊死死盯著蔡劍鳴，像在看一個陌生人。
“我是放肆，”凌越的聲音里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憤怒，“但我不想看著最后這點(diǎn)人，死得不明不白！”
就在這時，隧道外突然傳來一陣刺耳的防空警報(bào)！緊接著，是日軍飛機(jī)俯沖的尖嘯，像無數(shù)把鋼鋸在撕扯空氣！
“敵機(jī)！隱蔽！”有人嘶吼著。
隧道里瞬間亂成一團(tuán)，傷兵們互相推搡著往深處鉆，馬燈被撞翻了，隧道里一片漆黑，只剩下慌亂的腳步聲和哭喊聲。
“轟——轟——轟——”
炸彈接二連三地落在隧道口，震得巖壁簌簌掉土，沙袋壘的工事被炸開了一個缺口，碎石和泥土像瀑布般涌進(jìn)來。蔡劍鳴被參謀死死按在地上，金絲眼鏡掉在地上，被人踩碎了鏡片。
凌越的反應(yīng)極快，他一把拽過身邊一個嚇得發(fā)抖的小傷兵，將他按在巖壁后，自己則撲在上面，用后背擋住落下的碎石。一塊拳頭大的石頭砸在他的背上，疼得他眼前發(fā)黑，卻死死咬著牙沒吭聲。
飛機(jī)的掃射聲像暴雨般砸在隧道口，子彈穿透沙袋，在巖壁上打出密密麻麻的彈孔，火星四濺。一個沒來得及躲的哨兵被流彈擊中，慘叫著倒在血泊里，鮮血順著隧道的斜坡往下流，在地上匯成小小的溪流。
不知過了多久，飛機(jī)的轟鳴聲漸漸遠(yuǎn)去，隧道里只剩下粗重的喘息聲和傷兵的呻吟聲。有人點(diǎn)燃了馬燈，昏黃的光線下，隧道口一片狼藉，沙袋塌了一半，碎石堆里埋著幾具尸體，露出的鋼盔上還在往下滴著血。
蔡劍鳴從地上爬起來，頭發(fā)被碎石埋了一半，軍裝上沾滿了泥土，剛才的暴怒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剩下一種疲憊的茫然。他看著隧道口的缺口，那里能看見外面被炮火染紅的天空，像一塊燒紅的鐵。
“蔡團(tuán)長！”一個通信兵連滾帶爬地沖進(jìn)隧道，手里的電報(bào)被血浸透了，“日軍……日軍的坦克沖過來了！397團(tuán)的防線……垮了！”
蔡劍鳴的身體晃了晃，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氣。他看著凌越，眼神里第一次沒有了憤怒，只有一種近乎哀求的復(fù)雜情緒。
“凌越……”蔡劍鳴的聲音沙啞得像破鑼，“你說……我們還能守住嗎？”
凌越看著他，這個曾經(jīng)在訓(xùn)練場上吼著“德械師沒有孬種”的團(tuán)長，此刻像個迷路的孩子。他想起圖書館里看到的資料：蔡劍鳴，黃埔四期畢業(yè)，參加過長城抗戰(zhàn)，是67師有名的“拼命三郎”，淞滬會戰(zhàn)結(jié)束后，官方記載他“壯烈殉國”，但具體日期和地點(diǎn)，卻語焉不詳。
“守不住了，團(tuán)長?！绷柙降穆曇艉茌p，卻像一把鑰匙，打開了蔡劍鳴心里最后一道防線，“現(xiàn)在撤，還能保住點(diǎn)人。再等，就真的什么都沒了?！?/p>
蔡劍鳴閉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氣，再睜開時，眼里的茫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決絕。他抓起桌上的手槍，往隧道外走：“我去前線看看?！?/p>
“團(tuán)長！”凌越一把拉住他，“外面危險(xiǎn)！”
“我是團(tuán)長，”蔡劍鳴甩開他的手，語氣平靜得可怕，“我的陣地在前線，不在隧道里?！?/p>
凌越看著他的背影，突然明白了——這個固執(zhí)的團(tuán)長，不是不懂撤退，是放不下那些還在前線廝殺的士兵。他抓起地上的中正式步槍，跟了上去：“我跟您一起去?！?/p>
隧道外的景象，比凌越想象的更慘烈。
鐵路線兩側(cè)的稻田早已被炮火翻耕了無數(shù)遍，泥土里混著彈片和碎骨，空氣里彌漫著焦臭的味道，像個巨大的屠宰場。德械師的士兵們趴在鐵軌兩側(cè)的路基上，用步槍和手榴彈對抗日軍的坦克，子彈打在坦克的裝甲上，發(fā)出“叮叮當(dāng)當(dāng)”的脆響，像在撓癢癢。
一輛八九式坦克正沿著鐵軌往前沖，履帶卷著血肉模糊的尸塊，炮口噴出的火光點(diǎn)燃了旁邊的蘆葦，火舌順著風(fēng)勢蔓延，舔舐著地上的尸體。坦克后面，是密密麻麻的日軍步兵，舉著步槍，嘶吼著往前沖，鋼盔在陽光下閃著冷光，像一群餓瘋了的狼。
“給我打！”蔡劍鳴舉著手槍，嘶吼著沖向路基，“把反坦克手榴彈給我！”
幾個士兵抱著黑色的反坦克手榴彈，像離弦的箭般沖向坦克，卻被坦克的機(jī)槍掃倒在半路，鮮血濺在鐵軌上，很快被后面沖上來的士兵踩成了暗紅色。
凌越舉起步槍，瞄準(zhǔn)坦克旁邊的日軍步兵，一槍一個，子彈打光了，就抓起地上的手榴彈，拉燃引線，朝著日軍密集的地方扔過去。他的左臂在流血，后背的傷口火辣辣地疼，但他像感覺不到似的，只是機(jī)械地裝彈、射擊、扔手榴彈。
他看見一個年輕的士兵，大概和陳小五差不多大，抱著炸藥包，從路基后沖出來，朝著坦克的履帶跑去。日軍的機(jī)槍掃過來，子彈打在他的腿上，他踉蹌著倒下，卻在最后一刻，將炸藥包扔向了坦克的履帶！
“轟隆——”
坦克的履帶被炸斷了，歪在鐵軌上，像條斷了腿的狗。但那個年輕的士兵，也被坦克的爆炸氣浪掀飛，落在火里，再也沒站起來。
“好樣的！”蔡劍鳴嘶吼著，舉著手槍，想沖過去炸毀另一輛坦克。
就在這時，一顆子彈從斜刺里飛來，精準(zhǔn)地打中了他的胸口！
蔡劍鳴的身體猛地頓住，手槍從手里滑落，“哐當(dāng)”一聲掉在鐵軌上。他低頭看了看胸口的彈孔，血正汩汩地往外冒，染紅了胸前的勛標(biāo)——那是長城抗戰(zhàn)時得的“青天白日勛章”。
“團(tuán)長！”凌越嘶吼著沖過去，扶住他軟倒的身體。
蔡劍鳴的眼睛還睜著，看著遠(yuǎn)處日軍沖鋒的方向，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凌越把耳朵湊過去，聽見他用微弱的聲音說：“我……我錯了……”
“團(tuán)長您別說了！我?guī)厝?！”凌越想把他往隧道里拖，卻被蔡劍鳴抓住了手腕，他的手很燙，力氣卻大得驚人。
“聽著……凌越……”蔡劍鳴的眼睛死死盯著他，里面映著遠(yuǎn)處的火光，“全團(tuán)……全團(tuán)沒有了……”
他指了指周圍：“能站著的……不足三百人……營連以上的軍官……就剩你和一連連長了……”
凌越的心臟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住了，疼得喘不過氣。他知道蔡劍鳴說的是實(shí)話——剛才沖進(jìn)隧道時，他數(shù)過那些傷兵，加上前線還在抵抗的，確實(shí)不足三百人。
“我……我不行……”凌越想搖頭，他只是個穿越者，一個誤打誤撞來到這里的現(xiàn)代人，怎么可能指揮一支殘軍？
“不……你行……”蔡劍鳴的聲音越來越低，呼吸也開始急促，“你敢違抗軍令……敢說‘守不住’……你比我懂……懂怎么讓人活下去……”
他從懷里掏出一枚印章，塞進(jìn)凌越手里——是398團(tuán)的團(tuán)部印章，上面還帶著他的體溫?！八倪B連長凌越……聽令……”
蔡劍鳴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像是回光返照：“帶上……帶上所有的人……撤出陣地……往南……找大部隊(duì)……”
“團(tuán)長！”凌越的眼淚終于掉了下來，砸在蔡劍鳴染血的軍裝上。
“這是……命令……”蔡劍鳴的手松開了，頭歪向一邊，眼睛卻還望著南方，像是在看一條通往生路的路。
遠(yuǎn)處的日軍坦克又開始往前沖，機(jī)槍的掃射聲像暴雨般砸過來。凌越把蔡劍鳴的尸體輕輕放在鐵軌旁，用他的軍裝蓋住他的臉——這個固執(zhí)的團(tuán)長，最終還是留在了他的陣地上。
他站起身，舉起那枚團(tuán)部印章，對著周圍還在抵抗的士兵們嘶吼：“398團(tuán)的弟兄們！蔡團(tuán)長有令——立即撤退！往南！跟我走！”
士兵們愣住了，有人還在舉槍射擊，有人茫然地看著他手里的印章。一個老兵突然喊道：“是團(tuán)部的印章！是團(tuán)長的命令！”
“往南撤！”凌越再次嘶吼，舉起中正式步槍，朝著日軍沖鋒的方向打了一槍，“我是凌越，現(xiàn)在由我指揮！不想死的，跟我走！”
不知是誰先扔下了槍，跟著凌越往南跑。很快，越來越多的人跟了上來——傷兵互相攙扶著，沒受傷的背著彈藥，連那個戴金絲眼鏡的參謀，也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金絲眼鏡早就沒了，臉上全是泥和血。
凌越跑在最前面，手里的步槍不停地朝著追來的日軍射擊。他的左臂在流血，后背的傷口火辣辣地疼，肺像個破風(fēng)箱，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味，但他不敢?！溃砗蟾氖?98團(tuán)最后的希望，是蔡劍鳴用生命換來的生路。
日軍的機(jī)槍在后面瘋狂掃射，子彈嗖嗖地從耳邊飛過，有人倒下了，但沒人回頭，只是拼命地往前跑，朝著南方，朝著那片能遮住身影的蘆葦蕩。
陽光刺眼得很，照在鐵軌上，泛著慘白的光。凌越回頭望了一眼，看見蔡劍鳴的尸體靜靜地躺在鐵軌旁，像個終于睡著了的孩子。遠(yuǎn)處的隧道口，那面被炮火燒過的青天白日旗，不知被誰撿了起來，舉在手里，在風(fēng)里飄著，像一盞搖晃的燈。
他想起蔡劍鳴最后那句話：“你比我懂，怎么讓人活下去?！?/p>
凌越握緊了手里的團(tuán)部印章，印章的棱角硌得手心生疼。他知道，這不是結(jié)束，是另一個開始——帶著這不足三百人的殘軍，在這片被血浸透的土地上，活下去。
蘆葦蕩的風(fēng)帶著水汽，吹在臉上，帶著一絲涼意。凌越深吸一口氣，加快了腳步，身后的腳步聲越來越密集，像一股匯聚的溪流，朝著南方，朝著未知的明天，奔涌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