廂房里的煙味還沒散盡,就被一聲撕心裂肺的嘶吼劈成了碎片。
“報——!”
一個桂軍哨兵連滾帶爬地沖進廂房,他的草鞋跑掉了一只,光腳的腳踝上劃開了一道深口子,血順著腳趾縫往下淌,在泥地上拖出一道歪歪扭扭的紅線。哨兵的臉白得像紙,嘴唇哆嗦著,眼睛瞪得滾圓,像是見了鬼。
“慌什么!”老黃猛地一拍桌子,豁口的粗瓷碗被震得跳了起來,米粥灑在地圖上,暈開一小片渾濁的漬痕,“慢慢說!出什么事了?”
哨兵張著嘴,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聲響,像是被人扼住了脖子。他指著門外,手指抖得不成樣子,半天才能擠出一個字:“敵……敵……”
“日軍?”凌越的心臟猛地一沉,瞬間站了起來,手下意識地摸向腰間的手槍——那是從蔡劍鳴尸體上解下來的勃朗寧,此刻槍身冰涼,帶著一股金屬的寒意。
“是……是日軍!”哨兵終于喊了出來,聲音尖利得像被踩住的貓,“東……東南方……不……北……東北方!有……有一批……”
他的舌頭像是打了結(jié),一句話說得支離破碎,急得直跺腳,額頭的冷汗順著臉頰往下淌,滴在胸前的衣襟上。
“到底是哪個方向!”李大海也站了起來,歪把子機槍被他緊緊抱在懷里,槍托抵著肚子,手指扣在扳機護圈上,隨時準備開火。
“東……東北方!”哨兵終于喊清楚了,聲音里帶著哭腔,“有一批日軍!大……大概……大概40多號的樣子!”
40多號?
廂房里的人都愣住了。
甲板支隊是日軍精銳,滿編五百多人,就算分兵掃蕩,也不至于只派40人?難道是小股斥候?
“裝備怎么樣?”凌越追問,手指在地圖上飛快地劃過——東北方是一片開闊的稻田,無險可守,一旦日軍從那里突破,村子就會被直接包餃子。
“精……精良!”哨兵的聲音抖得更厲害了,他死死盯著自己的腳,像是在回憶什么可怕的景象,“基……基本上每人都拿著沖鋒槍!還……還拉了一挺重炮!”
沖鋒槍?重炮?
凌越的臉色瞬間變了!
40人,全員沖鋒槍,還配重炮——這不是普通的斥候,是甲板支隊的“特攻小隊”!
他在資料里見過這種編制:日軍為了對付中國軍隊的零星抵抗,從甲板支隊里抽調(diào)精銳,組成40-50人的特攻小隊,配備百式?jīng)_鋒槍、九二式重機槍,甚至偶爾會配屬輕型火炮,專門負責“清剿”潰散的中國軍隊,戰(zhàn)斗力極強,淞滬戰(zhàn)場上,不少國軍的殘部都是被這種小隊打散的。
“重炮是什么型號?”凌越的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他最擔心的,就是日軍的炮火——村子里的工事都是簡陋的土木結(jié)構(gòu),別說重炮,就是九二式步兵炮,幾發(fā)炮彈下來,也能炸得七零八落。
“黑……黑乎乎的!很大!炮管很長!”哨兵努力回憶著,手舞足蹈地比劃著,“有……有四個鬼子推著走!后面還跟著彈藥箱!”
九四式75mm山炮?還是……
凌越的心臟猛地一縮,一個可怕的名字浮現(xiàn)在腦海里——九五年式75mm野炮!
這種野炮是日軍的制式裝備,射程遠、威力大,一發(fā)炮彈就能炸塌一間民房,專門用于摧毀簡易工事和壓制步兵。淞滬會戰(zhàn)后期,日軍大量使用這種野炮對付潰散的中國軍隊,不少村莊都是被它轟成廢墟的。
如果真的是九五年式野炮……
凌越猛地看向老黃,眼神里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凝重:“老黃,讓所有能打的弟兄,立刻進入陣地!”
“是!”老黃沒有絲毫猶豫,抓起身邊的步槍就往外沖,粗布軍裝的后擺被風掀起,露出里面纏著繃帶的傷口,“桂軍的弟兄跟我來!守住村口的戰(zhàn)壕!”
“李大海!”凌越嘶吼著,指向村西頭的土坡,“帶機槍手和擲彈筒手,占領(lǐng)那個土坡!機槍架在歪脖子樹上,擲彈筒瞄準東北方的開闊地,只要日軍的炮兵進入射程,立刻打掉!”
“是!”李大??钢岚炎訖C槍,像一陣風似的沖了出去,身后跟著五個士兵,其中兩個扛著擲彈筒,腳步踉蹌卻異常迅速。
“陳小五!”凌越轉(zhuǎn)向少年,“帶十個弟兄,去村東頭的斷墻后,用沖鋒槍封鎖稻田的入口!記住,別省子彈,第一輪就要把他們的沖鋒勢頭打下去!”
“是!連長!”陳小五攥緊了百式?jīng)_鋒槍,鋼盔往頭上一扣,帶著十個士兵鉆進了夜色里,少年的腳步聲很快就消失在村道的拐角處。
“蘇小梅!”凌越最后看向姑娘,“帶所有傷兵和百姓,撤到村后的地窖里!把能找到的門板、麻袋都堵在地窖口,無論外面怎么打,都不準出來!”
蘇小梅的臉色白得像紙,卻用力點了點頭,抓起急救包:“我知道了!”她轉(zhuǎn)身往外跑,白大褂的衣角掃過桌子,帶倒了那個裝著米粥的破陶罐,“哐當”一聲,米粥灑了一地,熱氣在冷空氣中迅速消散。
廂房里瞬間空了下來,只剩下凌越和那張被米粥弄臟的地圖。他走到地圖前,手指重重地戳在東北方的位置——那里是日軍的進攻路線,距離村子只有不到一千米,以九五年式野炮的射程,最多十分鐘,炮彈就能落在村子里。
“必須在他們架炮前,打亂他們的陣腳!”凌越喃喃自語,抓起身邊的中正式步槍,檢查了一下彈匣,里面還有五發(fā)子彈。他又從墻角抄起幾顆手榴彈,別在腰間,然后深吸一口氣,推開門沖了出去。
村子里已經(jīng)亂成了一鍋粥,卻又亂中有序。
桂軍的士兵們扛著步槍,鉆進村口的戰(zhàn)壕,用麻袋和石塊加固胸墻,有人在往步槍里壓子彈,有人在檢查手榴彈的引信,粗重的呼吸聲在夜色里連成一片。
德械師的殘兵們則分成了幾隊,有的爬上屋頂,用瓦片和木頭搭建簡易的射擊位;有的鉆進民房,用刺刀在墻壁上鑿出射擊孔;還有幾個士兵,正費力地將一口枯井的井欄抬到街心,充當路障。
蘇小梅帶著傷兵和百姓,正往村后的地窖轉(zhuǎn)移。一個腿斷了的傷兵趴在門板上,由兩個百姓抬著,嘴里還在喊著“讓我留下打鬼子”;一個抱著孩子的婦人,死死咬著嘴唇,眼淚卻像斷了線的珠子,滴在孩子的襁褓上;最年幼的那個小鬼,大概只有七八歲,手里攥著一把撿來的刺刀,非要跟著士兵們?nèi)リ嚨?,被蘇小梅強行塞進地窖,孩子的哭聲在地窖口回蕩了很久。
凌越跑到村口的戰(zhàn)壕旁,老黃正趴在胸墻上,用步槍的準星瞄準東北方的黑暗??吹搅柙?,老黃的聲音壓得很低:“凌連長,都安排好了。村口的戰(zhàn)壕能藏三十人,村西的土坡有李大海盯著,村東的斷墻有陳小五,應該……能頂一陣?!?/p>
“頂不住也要頂?!绷柙脚吭诶宵S身邊,目光掃過黑暗中的開闊地,那里是日軍進攻的必經(jīng)之路,稻田里的水早已干涸,露出干裂的泥土,踩上去會發(fā)出“咔嚓”的聲響。
他數(shù)了數(shù)身邊的兵力——桂軍三十多人,德械師能戰(zhàn)斗的一百二十多人,加起來不到一百六十人。武器是步槍、少量沖鋒槍、一挺機槍、一具擲彈筒,彈藥嚴重不足。
而他們面對的,是40名裝備精良的日軍特攻隊員,人手一支百式?jīng)_鋒槍,還有一挺九五年式野炮。
這根本不是對等的戰(zhàn)斗。
“老黃,”凌越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決絕,“等會兒打起來,要是……要是守不住,你就帶著桂軍的弟兄,往西南方向撤?!?/p>
老黃猛地轉(zhuǎn)過頭,眼睛瞪得滾圓:“那你呢?”
“我?guī)У滦祹煹牡苄謹嗪蟆!绷柙降哪抗鉀]有離開黑暗,“機槍和擲彈筒留給你們,能多帶走一個人,就多帶走一個。”
“放屁!”老黃的聲音陡然拔高,胸口的傷口被扯得生疼,他卻渾然不覺,“凌連長,你當我老黃是什么人?桂軍沒有丟下弟兄自己跑的規(guī)矩!要守一起守,要撤一起撤!”
“這是命令!”凌越猛地提高了聲音,目光像刀子般刮過老黃的臉,“你們熟悉地形,往西南走更容易突圍!我們斷后,能拖住他們一陣子!”
“我不認你的命令!”老黃梗著脖子,手里的步槍被攥得咯吱作響,“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
就在這時,東北方的黑暗里,突然傳來一陣“咔嚓咔嚓”的聲響——是日軍的軍靴踩在干裂的稻田里!
緊接著,是金屬碰撞的脆響,像是炮管在調(diào)整角度。
“來了!”一個德械師士兵嘶吼著,手指扣在了扳機上。
凌越和老黃瞬間閉嘴,同時趴在戰(zhàn)壕里,眼睛死死盯著黑暗的盡頭。
空氣仿佛凝固了,只有粗重的呼吸聲,和遠處越來越近的腳步聲。
“咚……咚……咚……”
那是日軍推炮的聲音,沉重而緩慢,每一下都像敲在每個人的心臟上。
“還有一百五十米……”凌越低聲報著距離,手指死死攥著步槍,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
“一百米……”
“八十米……”
黑暗中,終于出現(xiàn)了模糊的黑影!
為首的是四個日軍,推著那門九五年式野炮,炮管在月光下閃著冷光。后面跟著四十個日軍,排成整齊的隊列,每個人都端著百式?jīng)_鋒槍,鋼盔下的眼睛在黑暗中閃著兇光。最后面,是兩個推著彈藥箱的日軍,箱子上印著“九五年式”的字樣。
他們的動作很謹慎,腳步放得很輕,顯然是怕驚動村里的人。
“擲彈筒準備!”凌越嘶吼著。
村西頭的土坡上,李大海已經(jīng)調(diào)整好了擲彈筒角度,他身邊的士兵將一顆榴彈裝進炮口,手指放在發(fā)射桿上,眼睛死死盯著日軍的炮兵。
“五十米……”
日軍的炮兵開始調(diào)整炮口,對準了村口的方向——他們顯然把這里當成了普通的潰散士兵聚集地,想用一發(fā)炮彈先轟垮村口的防線。
“放!”
凌越的嘶吼和李大海的吼聲同時響起!
“咻——嘭!”
一顆擲彈筒榴彈拖著尾焰,精準地落在日軍炮兵中間!
火光猛地竄起,泥土和彈片像噴泉般濺起!推炮的四個日軍瞬間被掀飛了兩個,剩下的兩個慘叫著倒地,九五年式野炮失去了支撐,“哐當”一聲歪倒在地上,炮管插進了泥土里。
“打!”凌越嘶吼著扣動扳機!
村口的戰(zhàn)壕里,一百多支步槍同時開火!子彈像雨點般潑灑出去,打在日軍的隊列里,慘叫聲此起彼伏!
陳小五在村東頭的斷墻后,抱著百式?jīng)_鋒槍瘋狂掃射!“噠噠噠”的槍聲在夜色里格外刺耳,沖在最前面的幾個日軍瞬間被打成了篩子,尸體倒在稻田里,鮮血染紅了干裂的泥土。
日軍顯然沒料到會遭遇如此猛烈的抵抗,陣型瞬間亂了!剩下的三十多個日軍迅速散開,趴在地上,用百式?jīng)_鋒槍朝著村子的方向瘋狂掃射!“噠噠噠”的槍聲密集得像爆豆,子彈打在戰(zhàn)壕的胸墻上,濺起一片泥土,打得木板“噼啪”作響。
“機槍壓制!”凌越吼道。
村西頭的歪把子機槍響了!李大海抱著機槍,對著日軍的火力點瘋狂掃射,槍管很快變得通紅,卻死死不肯松手!“狗娘養(yǎng)的!來??!”他嘶吼著,臉上濺滿了泥和血。
日軍的重炮雖然被打癱了,但沖鋒槍的火力依舊兇猛!百式?jīng)_鋒槍的射速遠快于國軍的步槍,很快就壓制了村口的火力,幾個桂軍士兵被流彈打中,慘叫著倒在戰(zhàn)壕里。
“手榴彈!”老黃嘶吼著,將一顆手榴彈扔了出去!
三十多顆手榴彈像黑鴉般飛出,在日軍中間炸開!火光此起彼伏,暫時壓制了日軍的火力。
“沖!”凌越抓住機會,嘶吼著跳出戰(zhàn)壕,舉著步槍沖向日軍!
“跟我上!”老黃緊隨其后,步槍上的刺刀在月光下閃著寒光!
一百多名中德械師和桂軍士兵,像潮水般沖出戰(zhàn)壕,嘶吼著“殺??!”,朝著趴在地上的日軍撲過去!
白刃戰(zhàn)瞬間爆發(fā)!
刺刀碰撞的脆響、士兵的嘶吼、臨死的慘叫、沖鋒槍的轟鳴……所有的聲音混雜在一起,在寂靜的村莊上空回蕩,像一曲絕望的悲歌。
一個德械師士兵被日軍的沖鋒槍打中了肚子,他卻死死抱住那個日軍的腿,用最后一口氣喊道:“弟兄們!殺!”
老黃揮舞著步槍,刺刀捅進一個日軍的胸膛,卻被另一個日軍從側(cè)面用槍托砸中了后背!老黃踉蹌著倒下,那個日軍舉著刺刀就要刺下去,卻被一個桂軍士兵用身體擋住——刺刀穿透了桂軍士兵的胸膛,也給了老黃喘息的機會,老黃反手一槍托砸爛了日軍的腦袋。
“老黃!小心!”凌越嘶吼著,用步槍格開刺向老黃的刺刀,順勢捅進那個日軍的喉嚨!鮮血噴了他一臉,溫熱而粘稠。
他的左臂舊傷再次崩開,血順著手指滴在地上,和其他士兵的血混在一起,變成了暗紅色。但他顧不上這些,只是機械地揮舞著步槍,格擋、突刺、再格擋、再突刺……
日軍的抵抗異常頑強,即使人數(shù)處于劣勢,依舊依托地形頑抗。一個日軍曹長舉著指揮刀,嘶吼著“玉碎”,連續(xù)砍倒了三個桂軍士兵,直到李大海的機槍子彈掃中他的胸口,才轟然倒地。
戰(zhàn)斗持續(xù)了半個多小時,像一場漫長的拉鋸。
稻田里、村道上、民房里,到處都是尸體和血。日軍的特攻隊員還剩最后五人,被壓縮在村口的一間民房里,用沖鋒槍瘋狂掃射,死死不肯投降。
桂軍和德械師的傷亡則更加慘重——桂軍倒下了十七人,德械師能站著的只剩下六十多人,李大海的機槍子彈打光了,正和一個日軍用槍托互毆,臉上青一塊紫一塊;陳小五的胳膊被劃了道深口子,卻依舊舉著沖鋒槍,對準民房的窗口。
“手榴彈!”凌越吼道,卻發(fā)現(xiàn)身邊已經(jīng)沒有手榴彈了。
民房里的日軍還在掃射,子彈打在門板上,木屑飛濺。
“凌連長,”老黃拄著步槍,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胸口的傷口裂開了,血浸透了軍裝,“這樣耗下去不是辦法,他們的援兵可能快到了?!?/p>
凌越看著那間民房,又看了看地上的尸體,心里像壓了塊石頭。他知道老黃說得對——甲板支隊的主力可能就在附近,一旦被纏住,所有人都得死在這里。
“撤?!绷柙降穆曇羯硢〉孟衿畦專瑤е环N難以言喻的疲憊。
“撤?”老黃愣住了。
“撤!”凌越猛地提高了聲音,目光掃過所有還能站著的士兵,“能走的,立刻集合!往西南方向,撤!”
他指了指那間民房,對李大海說:“用擲彈筒,把房子炸塌,別給他們留活口?!?/p>
“是!”李大海忍著傷痛,調(diào)整好擲彈筒角度,將最后一顆榴彈打了出去!
“轟??!”
民房瞬間被炸塌了一半,里面的槍聲戛然而止。
“走!”凌越抓起身邊一個受傷的士兵,朝著村后跑去。
老黃看了一眼滿地的尸體,咬了咬牙,也跟著沖了出去。
幸存的士兵們互相攙扶著,跟在凌越身后,朝著西南方向撤退。沒有人回頭,因為每個人都知道,回頭也改變不了什么——這里的一切,都將被炮火和時間掩埋。
身后的村莊,漸漸被黑暗吞噬,只有那間被炸塌的民房,還在冒著黑煙,像一個沉默的墓碑。
凌越回頭望了一眼,心里空蕩蕩的。
此戰(zhàn),他們守住了村莊,擊退了日軍的特攻小隊,甚至摧毀了那挺可怕的九五年式野炮。
但他們付出的代價,是三十多個桂軍弟兄,六十多個德械師士兵。
現(xiàn)在,這支拼湊起來的隊伍,只剩下不到八十人了。
西南方向的夜空,漆黑一片,沒有星光,也沒有燈火。凌越深吸一口氣,加快了腳步,身后的腳步聲越來越稀疏,卻依舊堅定,像一串散落的星火,在黑暗中,朝著未知的明天,艱難地前行。
他們不知道西南方向有什么,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其他的部隊,甚至不知道能不能活過明天。
但他們知道,必須走下去。
為了那些倒下的弟兄,為活下去,只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