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舅媽的馬車，車簾一落，隔絕了沈府門前的尋常巷陌。
車輪碾過青石板路，發(fā)出 “轱轆轱轆” 的聲響，一路往東，朝著京城最繁華的地界去。
沈府在城西，周遭多是些小吏宅院，青磚灰瓦擠擠挨挨，透著股安分守己的樸素。
舅舅家卻不一樣，扎在城東那片富貴堆里，朱漆大門配著銅環(huán)獸首，高墻里探出半樹海棠，氣派得很，跟沈府隔著大半個京城，像是兩個世界。
馬車里鋪著厚厚的錦墊，舅媽攥著沈柔嘉的手，她眼神在沈柔嘉臉上溜了一圈又一圈，嘴唇動了又動，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樣，活像揣了滿肚子話沒處說，看得沈柔嘉心里直打鼓。
“舅媽，您老盯著我看啥？” 沈柔嘉忍不住往她身邊湊了湊，故意擠眉弄眼，“難不成我臉上沾了早飯的米粒？”
舅媽這才幽幽嘆口氣，指尖輕輕戳了戳她的手背，力道輕得像羽毛：“昨日你哥哥托人捎信來，說你看上了個后生，人家卻沒瞧上你，還說…… 往后再無可能了？” 她聲音放得軟軟的，尾音都帶著小心翼翼，生怕哪句話戳疼了她，“我本不想問，可你哥哥把你說得跟丟了魂似的，說你這幾日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我這心啊，七上八下的。
到底是哪家的小子這么不開眼？”
沈柔嘉心里 “噗嗤” 一聲笑了 —— 得，哥哥那封信是真把舅媽給唬住了。
在她這兒，是徹底悟了，要躺平享福，日子過得滋潤著呢；在哥哥眼里，倒成了失戀失到對日子沒了盼頭，活脫脫一個被情所傷的可憐人。
這躺平的意外收獲還挺大，幸虧舅媽來得及時。
不然今兒個沒準備好就撞上沈老爹那只老狐貍，以他的精明，準能瞧出自己眼底的虛，到時候可就露餡了。
可怎么跟舅媽說呢？編瞎話？別逗了。
沈家跟舅舅家這伙人，除了原主是個實打?qū)嵉闹巧掏莸?，個個都是人精。
老爹、舅舅、舅媽，哪個不是眼珠一轉(zhuǎn)就能看透人心的主兒？十有八九得被拆穿。
沈柔嘉只好揀些真話摻著說，指尖絞著衣角，裝作幾分赧然：“是我先看上人家的，也偷偷制造了幾次偶遇，可人家明明白白說了不合適。
我琢磨著，強扭的瓜不甜，要是兩情不相悅，真成了親，日子也未必好過，不如就這么算了，省得彼此為難?！?/p>
舅媽一聽就炸了，騰出一只手 “啪” 地拍在自己大腿上，嗓門都高了三分：“這叫什么話！我家柔兒這么好，模樣數(shù)一數(shù)二的好，性子又直爽又可愛，又懂事又乖巧，他憑什么看不上？定是那小子眼瞎了！”
沈柔嘉心里暖烘烘的，像揣了個小暖爐 —— 這就是家人啊。
外頭人都說她空有皮囊，內(nèi)里是草包一個，除了些好色之徒，誰樂意娶個花瓶當主母？可在自家人眼里，她就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配得上世間所有好男兒，半點委屈都受不得。
馬車 “吁” 地一聲停了，車簾被掀開，舅舅家那氣派的朱門就在眼前，兩個門房早已躬身等候。
沈柔嘉拽著舅媽的袖子，腦袋往她胳膊上蹭了蹭，小聲哀求：“舅媽，我就是來您這兒散散心的，可千萬別跟表哥表弟們說這事，不然我這張臉啊，都不知道該往哪里放了?！?/p>
舅媽被她這副模樣逗笑了，伸出食指戳了戳她的鼻尖，眼底滿是寵溺：“知道了，知道了，就你臉皮薄?！?/p>
剛進后院，就見舅舅和兩個表哥正坐在廊下喝茶。
溫瑾之穿件月白長衫，手里搖著把檀香扇，扇骨上刻著細密的花紋，見她進來，眼尾彎了彎，透著溫文爾雅；溫瑜之則一身青布直裰，手里捧著本線裝書，低頭看得認真，陽光落在他睫毛上，投下淡淡的陰影，眉眼沉靜得像一汪深水。
“舅舅，大哥，二哥?！?/p>
沈柔嘉脆生生地喊了一聲，聲音里帶著剛到新家的雀躍。
舅舅放下茶盞，笑著抬頭：“柔丫頭來了？路上顛簸，累著沒？”
“珩弟呢？” 沈柔嘉左右看了看，沒見著那個最活潑的表弟，心里還有些念叨。
話音剛落，就聽偏房里傳來一陣咋咋呼呼的聲音，像只小炮仗炸開了：“在這兒呢！”
緊接著，一個穿著寶藍色短打的少年旋風似的沖了出來，腰間還系著塊汗巾，顯然是剛從哪處跑回來。
他手里捧著個油紙包，油紙被熱氣熏得微微發(fā)亮，一股甜香瞬間彌漫開來，勾得人鼻尖發(fā)癢。
“小饞貓，猜我給你帶啥了？” 溫珩之幾步?jīng)_到她面前，獻寶似的把紙包往她面前一遞，眼睛亮得像藏了星星，“剛出爐的糖炒栗子，熱乎著呢，我特意讓掌柜多放了兩把桂花！”
油紙包一打開，金黃金黃的栗子滾了出來，個個圓滾滾的，熱氣裹著桂花的甜香直往鼻子里鉆，饞得沈柔嘉口水都快下來了。
她的眼睛瞬間亮了，像被點亮的燈籠。
其實原主打心眼兒里稀罕舅舅家，可偏偏舅舅跟老爹這對姐夫與大舅子，就跟天生犯沖似的。
明明是親上加親的關(guān)系，偏生見了面就別別扭扭，三句話說不到一塊兒就得拌嘴，有時候甚至能瞪著眼僵持半晌，誰也不肯先低頭。
害得原主就算再惦記舅舅家，也只能隔仨月倆月才能來小住幾天，要不然就要被家里的沈老頭一頓嘮叨。
舅舅家那倆表哥，待她是真沒話說。
溫瑾之溫文爾雅，總把她當親妹妹疼，街市上有新奇的絨花、有趣的話本，總第一個想著給她留；溫瑜之看著沉穩(wěn)寡言，卻總在她被表弟欺負時，不動聲色地幫她撐腰 —— 比如悄悄把珩之藏起來的蜜餞塞給她，或是在珩之搶她點心時，淡淡一句 “珩之，先生布置的功課你寫完了？” 就能讓表弟瞬間蔫下去。
最叫人暖心的是小表弟溫珩之 —— 雖說就比她小五個月零一天，卻總把自己當哥哥。
在他眼里，沈柔嘉就是個又嬌氣又蠻橫的小丫頭，爬樹怕摔著，吃酸梅怕澀著，半點沒有當姐姐的樣子，偏生他就樂意寵著。
她要天上的月亮，他能想法子給她整個琉璃燈糊弄過去；她嫌院子里的秋千慢，他能扛著錘子叮叮當當?shù)馗?，非要改成她滿意的樣子。
舅媽早前還真動過心思，想把她跟珩之湊一對。
有天夜里跟舅舅念叨：“你瞧柔丫頭跟珩之，從小親厚得跟一個模子刻出來似的，不如再養(yǎng)兩年，若是兩個孩子真有情分，就給他們圓了這樁親。
柔丫頭嫁過來，咱們也能疼她一輩子，省得她嫁去別家受委屈。”
誰料這話剛跟沈老爹和溫舅舅一提，倆老頭像是約好了似的，異口同聲地拒絕，脖子梗得跟斗雞似的，都說 “絕不能跟那老東西再攀親”，氣得舅媽背地里直罵他們 “老頑固”。
后來還是溫舅舅先松了口，夜里跟舅媽嘆氣道：“我是真疼柔丫頭，那孩子打小就招人疼。
若是倆孩子真有心，我這老臉也能擱下，不跟姓沈的老頭計較那點閑氣了。”
可沒成想，人家倆孩子純潔得很，親是真的親，卻半點男女之情都沒有。
溫珩之總喊她 “小饞貓”，搶她碗里的肉丸子；沈柔嘉也只當他是 “搗蛋鬼”。
湊一塊兒除了搶點心就是拌嘴，偶爾還能合伙捉弄一下溫瑜之的書童，壓根沒往別處想。
舅媽瞧著實在沒指望，這才歇了那份心思，只當多了個親閨女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