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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方月白繡梅的絲帕,終究沒有出現(xiàn)在謝知奕的手中。

當張景初與謝知奕在城外清冷的梅園亭中對坐時,它正貼身藏在張景初玄色勁裝的衣襟內(nèi)側(cè),緊貼著心臟的位置。冰冷的絲綢仿佛還殘留著一絲少女的體溫和馨香,每一次心跳的搏動,都帶來一陣隱秘的悸動。

至于如何向妹妹解釋,他心中早已盤算過,理由信手拈來,只要他想,總能搪塞過去。他早已不是當年那個在泥濘中掙扎的小乞丐。三年將軍府的熏陶,沙場血火的歷練,早已讓他學會了如何完美地隱藏真實情緒,如何編織滴水不漏的謊言。他可以將這方承載著妹妹情思的帕子永遠據(jù)為己有,如同將那份無法得到的月光,偷偷藏進心底最幽暗的角落。

亭中,炭火盆散發(fā)著微弱的熱氣,卻驅(qū)不散冬日梅園的寒冽。紅梅在枝頭傲然綻放,點點殷紅,如同凝固的血珠,映襯著亭中相對而坐的兩位青年才俊。

張景初一身玄衣,身姿挺拔如松,面容俊美卻覆著一層化不開的寒霜,氣質(zhì)冷冽如出鞘的利刃。謝知奕則是一襲月白錦袍,溫潤如玉,眉目清朗,舉手投足間皆是從容優(yōu)雅。兩人氣質(zhì)迥異,卻因著家父至交這層紐帶,以及同樣對朝局敏銳的洞察力,竟也能心平氣和地坐而論道。

話題,不可避免地滑向了暗流洶涌的朝堂。

“陛下年事已高,龍體欠安,已是人盡皆知。”謝知奕修長的手指輕輕摩挲著溫熱的茶杯邊緣,聲音壓得很低,“太子殿下監(jiān)國日久,根基深厚,但二皇子……近來動作頻頻,借著協(xié)理戶部之便,暗中籠絡了不少軍中將領和地方大員。兩虎相爭,這京城的水,怕是越來越渾了。”

張景初端起茶杯,氤氳的熱氣模糊了他眼中一閃而逝的厲色。他自然比謝知奕更清楚二皇子在軍中的滲透。張震手握重兵,又素來剛直不阿,從不參與黨爭,早已成了某些人的眼中釘。他沉聲道:“樹欲靜而風不止。朝中不少大臣,心思活絡得很。”

“何止是活絡?”謝知奕唇角勾起一抹略帶譏誚的弧度,“簡直是爭先恐后。都想把自家的女兒、妹妹,塞進兩位殿下的府中,哪怕做個側(cè)妃、侍妾也好。只盼著押對了寶,日后新帝登基,雞犬升天,混個后妃之位,便是潑天的富貴和權勢?!?/p>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亭外肅殺的梅枝,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幼卿妹妹及笄在即,以她的品貌家世……恐怕也難逃某些人的覬覦。” 這才是他今日約張景初出來,繞不開的核心。

張景初握著茶杯的手指驟然收緊,一股冰冷的戾氣瞬間從心底竄起!覬覦他的幼卿?把她當作爭權奪利的籌碼,送進那吃人不吐骨頭的深宮后院?光是想象那個畫面,就足以讓他體內(nèi)蟄伏的兇獸瘋狂咆哮!他的幼卿,應該永遠像現(xiàn)在這樣,明媚、快樂、不染塵埃,被小心地呵護在羽翼之下,遠離所有的骯臟和算計!

他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翻騰的殺意。理智如冰冷的潮水,再次將他淹沒。是的,他不能擁有她。無論是兄妹名分的枷鎖,還是他內(nèi)心深處因過往卑微而生出的自卑,都如同天塹橫亙。他不能給她帶來任何污名和危險。

如果此生注定無法擁有……那么,謝知奕,這個溫潤如玉、家世清貴、與幼卿青梅竹馬、彼此情投意合的男子,確實是她最好的歸宿。至少,能護她一世安穩(wěn)喜樂。

這個認知,像一把鈍刀,反復切割著他的心臟。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的痛楚。

“幼卿還小,性子單純。”張景初的聲音低沉平穩(wěn),聽不出絲毫異樣,“張家無意攀附,父親母親也斷不會讓她卷入這等是非。她的婚事……自當尋一真心待她、門風清正的人家?!?他刻意加重了“真心待她”四個字,目光看似不經(jīng)意地掠過謝知奕。

謝知奕聞言,臉上那抹慣常的溫潤笑意瞬間加深,如同春風吹化了堅冰,眼底漾起真切而溫柔的光彩。他放下茶杯,對著張景初鄭重地拱了拱手,語氣是前所未有的認真和期待:

“張兄所言,正是知奕心中所愿。實不相瞞,過幾日便是幼卿妹妹及笄之禮。待及笄禮成……” 他微微一頓,臉上浮現(xiàn)出屬于少年郎的純粹的喜悅和一絲羞澀,“我便稟明父母,正式登門,向伯父伯母提親!”

盡管早有預料,盡管無數(shù)次在心底說服自己這是最好的結(jié)局,但當親耳聽到謝知奕如此期待地說出“提親”二字時,那股滅頂?shù)慕^望和尖銳的嫉妒,還是瞬間沖垮了他所有的心理防線。

心臟像是被狠狠揉碎了,喉嚨里涌上一股濃重的腥甜氣息,被他死死地咽了回去。他感覺自己的靈魂仿佛被硬生生剝離出軀殼,冷眼旁觀著“張景初”這個軀殼該如何反應。

他必須笑。

他必須像一個真正為妹妹找到好歸宿而欣慰的兄長那樣笑出來。

于是,他調(diào)動了臉上所有能調(diào)動的肌肉,努力地向上牽起唇角。那笑容在他那張俊美卻冰冷的臉上卻顯得有些僵硬。

“如此……甚好?!?他聽到自己的聲音響起,平穩(wěn)得可怕,甚至還帶上了一點兄長般的欣慰,“知奕兄……待幼卿之心,我自然知曉。若……若真有那一天,我自然替幼卿高興?!?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齒縫里艱難地擠出來,帶著血淋淋的痛楚。

他端起早已冷掉的茶,仰頭一飲而盡。冰冷的茶水滑過喉嚨,如同刀割,卻絲毫澆不滅心底的妒火。

亭外的紅梅,此刻在他眼中,也成了刺目的血色。

及笄禮前的最后一個夜晚。

張府上下張燈結(jié)彩,一片喜氣洋洋,為明日小姐的及笄大禮做著最后的準備。然而,這份喧囂卻絲毫未能浸染張景初的居所——竹宣居。

書房內(nèi),只點了一盞孤燈。昏黃的光暈勾勒出張景初沉默而孤峭的側(cè)影。他坐在書案后,手中摩挲著一件東西。

那是一枚玉墜。

玉質(zhì)算不得頂好,是最普通的青白玉,甚至邊緣還有些細微的磕碰裂痕。樣式也極其簡單古樸,不過是一個水滴形的素面掛件,連一絲紋飾也無。唯一的特別之處,是玉墜中心,天然蘊著一點極淡的紅色沁痕,像一滴凝固的朱砂淚。

這枚玉墜,是母親留給他的。那個在貧病交加中早逝了的、模糊了面容的婦人,在生命即將消逝之時,顫抖著將它塞進兒子枯瘦的小手里,氣若游絲地叮囑:“兒啊……拿著……這是……留給你……未來媳婦的……娘……娘沒用……” 這是她留給孩子唯一的念想,也是她身為母親,對兒子未來人生最樸素的期許。

在那些餓得眼冒金星、凍得渾身僵硬的日子里,重九無數(shù)次看著當鋪那高得令人絕望的門檻,無數(shù)次撫摸這枚冰冷的玉墜。但每一次,他都死死攥緊它,任由那粗糙的邊緣硌得掌心生疼,仿佛這樣就能汲取到一絲活下去的勇氣。再餓,再難,他都沒有把它當?shù)簟?/p>

如今,他是張景初。錦衣玉食,前程似錦。這枚玉墜,與他身上任何一件配飾相比,都顯得如此寒酸、如此格格不入。

可它承載的意義,卻重逾千斤。

他凝視著玉墜中心那一點淡淡的紅沁,仿佛看到了母親臨終前渾濁卻充滿愛意的眼睛,看到了那個在泥濘中掙扎求生、卻始終緊握著這枚玉墜不肯放棄的小小身影。然后,那個身影漸漸模糊,被另一個明艷燦爛、如同驕陽般的鵝黃色身影所取代。

她是他的月光,是他貧瘠生命里唯一的救贖,是他所有隱秘而熾熱愛戀的歸處。

他無法給她名分,無法給她未來,甚至無法讓她知曉這份心意。以兄長的名義,送上及笄的賀禮。讓她戴著它,走向她光明燦爛的未來,走向謝知奕的身邊。

這枚玉墜,曾寄托了一個母親對兒子未來妻子的祝福。如今,它承載著一個永遠無法成為她丈夫的男人的……無望之愛。

他拿起早已準備好的紫檀木小匣,小心翼翼地將玉墜放入其中柔軟的錦緞里,合上蓋子。那一點微弱的紅沁,連同他所有無法言說的情愫,一同被鎖進了黑暗之中。

第二日,張府賓客盈門,熱鬧非凡。

及笄禮在正廳隆重舉行。贊者唱禮,正賓加笄。張幼卿身著繁復華麗的及笄禮服,在眾目睽睽之下,由懵懂少女,一步步蛻變?yōu)槊髌G照人的待嫁貴女。她眉目如畫,儀態(tài)端莊,眼波流轉(zhuǎn)間顧盼生輝,引得滿堂賓客贊嘆不已。

張景初作為兄長,站在父母身側(cè),靜靜地注視著這一切。他的目光深邃而復雜,仿佛要將她此刻的每一個細節(jié)都烙印進靈魂深處。當禮成之后,賓客紛紛上前祝賀并送上賀禮時,張景初才走上前。

“幼卿?!彼曇舻统?,將那個紫檀木小匣遞到她面前,“及笄之喜,愿你……平安喜樂,一生順遂?!?/p>

張幼卿臉上帶著尚未褪去的紅暈和喜悅,接過小匣,好奇地打開??吹侥敲豆艠銦o華、甚至有些寒酸的青白玉墜時,她微微一怔。這與滿堂珠光寶氣的賀禮相比,實在太過樸素。但她隨即抬起臉,對著張景初露出了一個燦爛而真誠的笑容,眼中沒有絲毫嫌棄,只有純粹的歡喜:

“謝謝哥哥!這墜子……很特別,我很喜歡!” 她小心翼翼地拿起玉墜,冰涼溫潤的觸感讓她覺得很舒服。她甚至當場就示意丫鬟幫她戴上。那枚帶著淡淡紅沁的青白玉墜,靜靜地垂落在她白皙纖細的頸間,與她身上華貴的禮服形成奇異的對比,卻又奇異地和諧。

張景初看著她珍而重之地戴上那枚玉墜,看著她明媚的笑容,心底泛起密密麻麻的酸楚。她喜歡……她戴上了……可她永遠不會知道,這枚玉墜承載著一個乞丐母親對兒媳的祝福,更承載著一個男人卑微到塵埃里的絕望愛戀。


更新時間:2025-08-04 23:2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