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叔公也徹底慌了神,腿肚子直打顫。
王典史還在做最后的掙扎,聲音都變了調(diào)。
“就算…就算界樁有誤!可…可本官手中這契約,印章是真的!流程是衙門走的!你…你空口無憑,如何證明是篡改?!”
“空口無憑?”蘇銳冷笑,眼神像看一個跳梁小丑。她轉(zhuǎn)頭看向蕭文:“文哥兒!”
“典史大人,您似乎忘了,”蕭文立刻上前一步,聲音清朗,帶著少年人的銳氣和書卷的底氣。
他手中舉著一片邊緣打磨光滑的銅片——正是蘇銳根據(jù)現(xiàn)代放大鏡原理,讓鐵匠特制的小玩意兒!
銅片對準契約上那個關(guān)鍵的“槐”字,“《大周律·戶律》第三十七條明確規(guī)定:官契行文,必用正楷,字跡清晰,禁用異體、俗字!違者,契書無效,經(jīng)辦者同罪!”
銅片放大下,那個“槐”字筆畫邊緣細微的、與其他字跡不同的墨色浸潤和筆鋒刻意模仿的痕跡,在雨水浸潤的契約上,變得隱約可見!
尤其是最后一筆,明顯有添改的毛刺!
“您契約上這個‘槐’字,”蕭文的聲音帶著冰冷的穿透力。
“筆畫滯澀,墨色略深,尤其是這最后一捺,起筆猶豫,收筆毛糙!分明是后來用劣墨,在原有的‘槐’字上,添筆改成的異體‘槐’字!此乃鐵證!典史大人,您這官印,蓋在了篡改的契約上,該當何罪?!”
“轟——!”
如同最后一記重錘!王典史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眼前發(fā)黑!他指著蕭文,手指哆嗦著。
“你…你…” 話未說完,腳下一滑,整個人“噗通”一聲,結(jié)結(jié)實實地摔進了旁邊積滿雨水的泥坑里!濺起大片污濁的泥漿,官帽歪斜,狼狽不堪!
“嫂子!嫂子饒命??!”三叔公眼見大勢已去,最后的心理防線徹底崩潰!他再也顧不得體面,撲通一聲跪倒在泥水里,死死抱住老夫人的腿,哭嚎起來。
“我糊涂!我該死!都是…都是這王八蛋王典史攛掇我的啊!他說…說蕭家男人都死絕了,就剩一群婦孺好拿捏!
說地契文書在他手里,想怎么改就怎么改!只要改了地契,這三畝好地…哦不,是祖墳地!
就能劃到宗族祭田里,他分我三成好處…我…我豬油蒙了心??!嫂子!您看在死去的哥哥份上,饒了我這次吧!”
他這為了自保的攀咬,徹底坐實了王典史的罪行!
“拿下!”一聲清喝響起!
只見林青松不知何時,已帶著幾名身著州府衙役服飾、神情冷峻的官差,冒雨趕到!
他手中高舉著一份密封的卷宗,對著剛從泥坑里掙扎爬起、面如死灰的王典史冷聲道:“王典史!
你偽造官契、勾結(jié)宗族、侵占烈屬田產(chǎn)、意圖毀人祖墳的鐵證,林某已連夜呈送州府!州府大人震怒,特派我等前來拿你歸案!剩下的話,留著去州府大堂分說吧!”
他轉(zhuǎn)頭看向蘇銳,露出一絲默契的笑容:“蕭夫人,剩下的腌臜事,就交給王法和官府吧。您受驚了?!?/p>
雨勢,不知何時漸漸小了。風(fēng)停雨歇,厚重的烏云裂開一道縫隙,金色的陽光如同利劍般刺破蒼穹,正好投射在那棵飽經(jīng)滄桑的老槐樹上。
雨水沖刷過的枝葉青翠欲滴,樹根處,半截被泥土掩埋、露出滄桑一角的青石界樁,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上面那個深深的、刀劈斧鑿般的“蕭”字,清晰無比,仿佛在無聲地訴說著家族的堅韌與不可侵犯!
“姐姐!快看!界樁!”蕭晴眼尖,第一個指著界樁興奮地叫起來,忙遞過一塊干凈的帕子。
蘇銳沒有接帕子,她徑直走到老槐樹下,毫不在意地上的泥濘,蹲下身。
伸出帶著薄繭卻有力的手,徒手挖開界樁周圍的濕泥,一點點,仔仔細細地,將那塊象征著將軍府根基與尊嚴的界樁,從泥濘中清理出來!
她用自己的袖口,用力擦去“蕭”字上沾染的污泥!動作虔誠而鄭重。
“蕭”字重現(xiàn)天日,在陽光下折射出巖石般冷硬的光澤!
老夫人掙脫開蕭文的攙扶,摸索著,一步步走到那清理干凈的界樁前。
枯瘦顫抖的手指,帶著無限的眷戀和失而復(fù)得的激動,一遍遍、一遍遍地撫摸著那個冰冷的、深刻的“蕭”字。渾濁的淚水混合著未干的雨水,無聲地滑過她布滿皺紋的臉頰:
“老頭子…你看見了嗎…咱們的地…咱們的理…咱們蕭家的骨頭…還在!沒人…能搶走…” 聲音哽咽,卻帶著沉甸甸的分量。
王典史被州府衙役像拖死狗一樣從泥坑里拖走,官帽早已不知去向,渾身污泥,狼狽不堪,口中還兀自喃喃著“饒命”。
蘇銳站起身,冷冷地瞥了一眼被拖走的王典史,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在場每一個人的耳中,帶著一種宣告和警告:
“典史大人,記住了。這三畝祖墳地,我蘇銳,以鎮(zhèn)北將軍府的名義,今日起,捐給慈幼局做菜園!讓孩子們有口新鮮菜吃!往后——”
她目光如電,緩緩掃過臉色慘白、癱軟在泥地里的三叔公,以及周圍所有心思各異的人:
“誰要是再敢把爪子伸向蕭家的東西,無論是田產(chǎn)、家業(yè),還是名聲!就等著和這位王典史一樣,去嘗嘗大牢的滋味!我蘇銳,說到做到!”
“好——!”
“蘇娘子威武!”
“將軍府仁義!”
人群中爆發(fā)出震天的歡呼和叫好聲!這不僅是奪回田產(chǎn)的勝利,更是正義的彰顯!
蘇銳扶著情緒激動的老夫人,蕭文撐著傘跟在身側(cè)。蕭晴蹦蹦跳跳地在路邊采了幾朵被雨水洗得格外嬌艷的野花,踮著腳,小心翼翼地簪在了老夫人花白的鬢邊。
蕭文指著遠處雨后天晴的田野,聲音帶著少年人特有的希望:“嫂嫂,您看,經(jīng)了這場風(fēng)雨,田里的麥苗,好像長得更精神了,更綠了?!?/p>
蘇銳順著他的手指望去。只見廣袤的田野上,嫩綠的麥苗吸飽了雨水,在微風(fēng)中舒展著葉片,起伏如浪,在金色的陽光下閃爍著生機勃勃的光芒。
那一片片整齊的、充滿力量的綠色,像極了邊關(guān)將士列陣時連綿的甲胄!
“走了,”她聲音輕快,仿佛剛才的雷霆手段從未發(fā)生,順手揉了揉蕭晴的腦袋。
“回去給咱們的小功臣文哥兒熬碗冰糖雪梨湯,潤潤嗓子!順便嘛…”
她狡黠地眨眨眼,看向蕭晴,“教教咱們晴管事,怎么用她的小算盤,把今天這場‘人心向背’的大賬,給算明白了!”
蕭晴似懂非懂,卻用力點頭,小臉滿是認真:“嗯!晴兒要學(xué)!”
河灘荒田的風(fēng)波塵埃落定,將軍府上下,仿佛卸下了一塊壓在心口許久的大石,連空氣都輕快了幾分。
然而,看著那十畝終于完全回歸名下的荒田,蘇銳卻蹲在田埂上,眉頭又習(xí)慣性地蹙了起來。
雨后的土地泥濘濕軟,散發(fā)著泥土特有的腥氣。荒草叢生,土地板結(jié),一看就多年未經(jīng)打理。
地是拿回來了,可這開荒…是個大工程?。】扛2菞l瘸腿?靠工坊里那群娘子軍?還是靠文哥兒那拿筆的手?嘖,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姐這兵王也變不出拖拉機??!得搞個效率高的開荒利器!
改良農(nóng)具的念頭,在她腦中盤旋多日。前世在部隊,野外生存和基礎(chǔ)工程是必修課,各種簡易工具圖紙爛熟于心。古代這笨重的直轅犁,在她看來簡直是效率低下的代名詞!
說干就干!回到將軍府,蘇銳一頭扎進了后院柴房兼她的“臨時發(fā)明工坊”。里面堆滿了各種木料、邊角料,還有她讓鐵匠打制的一些奇奇怪怪的小零件。
“嫂子,你又在搗鼓什么呀?”蕭晴好奇地探進小腦袋,鼻尖上還沾著點泥——她剛?cè)ゴ扔拙謳兔σ?guī)劃新菜園回來。
“好東西!”蘇銳頭也不抬,正用炭筆在一塊刨光的木板上飛快地畫著草圖。
線條簡潔,結(jié)構(gòu)清晰,赫然是改良版的曲轅犁!她邊畫邊解釋。
“晴丫頭你看,這直轅犁為啥慢?因為它笨!轉(zhuǎn)彎費勁,吃土不深!咱給它‘動個小手術(shù)’!
把這直轅桿改成彎的,像這樣…這里加個調(diào)節(jié)桿…犁鏵角度調(diào)一調(diào)…這樣牛拉著省力,人扶著輕松,犁得還深!”
接下來的幾天,蘇銳化身“木匠蘇”和“鐵匠蘇”,在福伯有限的協(xié)助下(主要是遞工具和驚嘆),叮叮當當,鋸木刨花,火花四濺。
老夫人聽著后院的動靜,摸索著過來,摸到那逐漸成型的、線條流暢奇特的曲轅犁架子,臉上滿是驚奇和笑意。
“銳兒啊,你這手…真是化腐朽為神奇!這犁看著就透著股機靈勁兒!”
終于,第一架“守疆牌”曲轅犁新鮮出爐!蘇銳迫不及待地套上家里那頭老黃牛,親自下田試驗。
效果立竿見影!
老黃牛拉著這新式犁,明顯輕松了許多,步伐都輕快了!那彎曲的轅桿和可調(diào)節(jié)的犁鏵,讓轉(zhuǎn)彎變得異常靈活,犁出的溝壑又深又直!效率比笨重的直轅犁快了近一倍!
“神了!少夫人!這犁神了!”福伯拄著拐杖站在田埂上,激動得獨眼放光,仿佛看到了當年戰(zhàn)場上的新式裝備!“這要是給咱們十畝地都配上…開荒快得很??!”
蘇銳抹了把汗,看著在田里走得穩(wěn)穩(wěn)當當?shù)睦吓:托吕?,臉上露出滿意的痞笑。
但笑容很快又收斂了。犁有了,?!挥幸活^老黃牛!人呢?!開荒需要的是大量精壯勞力!翻地、碎土、除草、堆肥…光靠她和福伯,加上工坊里那些婦人(她們還得做香胰),累死也干不完!
頭疼!人才難得,壯勞力更難得!去哪找信得過、肯吃苦、還不怕荒田辛苦的人?總不能再讓慈幼局的婦孺來干這重體力活吧?
就在蘇銳站在田埂上,望著大片待開墾的荒地發(fā)愁時,蕭晴氣喘吁吁地從鎮(zhèn)子方向跑了回來,小臉帶著焦急和一絲看到大場面的震驚:
“嫂嫂!嫂嫂!不好了…哦不,是…是鎮(zhèn)子外面!西邊官道上!來了好多人!烏泱泱一片!拖家?guī)Э诘模粗粗蓱K了!
聽守城門的張叔說,是南邊發(fā)大水了!好幾個州都淹了!他們是逃難過來的流民!縣衙現(xiàn)在關(guān)著門,不讓他們進呢!怕生亂子!”
流民?!
蘇銳心頭猛地一跳!
“走!去看看!”蘇銳當機立斷,把牛繩交給福伯,帶著蕭晴就朝鎮(zhèn)西門外趕去。
鎮(zhèn)西門外。
景象觸目驚心。
官道旁的空地上,或坐或臥,擠滿了衣衫襤褸、面黃肌瘦的人群。
有白發(fā)蒼蒼、眼神空洞的老人,有抱著嗷嗷待哺嬰兒、滿臉絕望的婦人,更多是沉默麻木、如同行尸走肉般的青壯男子。
空氣里彌漫著汗臭、泥腥和絕望的氣息。幾個縣衙的差役遠遠地守著城門,眼神警惕,如臨大敵。
蘇銳的目光如同精準的探照燈,迅速掃過人群。
她的兵王本能讓她瞬間鎖定了幾個雖然同樣狼狽,但腰背依舊下意識挺直、眼神深處還殘留著一絲警惕和銳利的漢子。
他們大多聚集在一起,隱隱護著中間的老弱婦孺,自成一個小團體。
而在這小團體的最外圍,靠著一棵大樹坐著一個格外顯眼的漢子。
他約莫三十多歲,身材異???,像半截鐵塔,即使坐著也高出旁人一頭。古銅色的臉上帶著長途跋涉的疲憊和風(fēng)霜,一道猙獰的傷疤從額角劃過眉骨,平添幾分兇悍。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右腿——褲管卷到了膝蓋,露出的小腿上肌肉虬結(jié),但腳踝處卻包裹著骯臟的布條,布條被暗紅色的血和膿水浸透,散發(fā)著一股不好的味道。
他眉頭緊鎖,忍受著痛苦,但那雙虎目掃視四周時,依舊帶著一種百戰(zhàn)老兵才有的沉穩(wěn)和洞察。
當蘇銳的目光落在那漢子臉上時,她心頭猛地一震!這張臉…她似乎在蕭珩書房里,那幅“鎮(zhèn)北軍親衛(wèi)營”的合影畫像上見過!
雖然滄桑了許多,但那道標志性的傷疤和鐵塔般的身形…絕不會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