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失怙之痛建安五年,春寒料峭,江左猶帶兵戈氣。吳郡富春孫氏府邸,九齡稚子權(quán),
倚門遠眺。其人身量未足,然方頤大口,目有精光,隱隱碧色流轉(zhuǎn),望之非常兒。
庭中老仆竊語:“此子肖父,真將軍骨相也。”父堅,字文臺,破虜將軍,以勇烈聞天下。
時討荊州劉表,戰(zhàn)于峴山。噩耗如霹靂,裂空而至:堅中流矢,創(chuàng)重殞身!
府中霎時素縞如雪,哀聲動地。權(quán)聞之,初如木偶,茫然不解其意。俄頃,
母親吳夫人慟哭之聲穿堂入室,其聲凄絕,如杜鵑啼血。權(quán)渾身劇震,似大夢初醒,“阿父!
”一聲慘呼,跌跌撞撞撲向中堂。堂上,血染征袍猶未干透,父堅遺骸靜臥棺中,面如金紙,
昔日虎威盡化冰冷。權(quán)撲至棺槨,十指死死摳住楠木邊緣,指甲迸裂亦不自知。他仰頭,
淚水洶涌卻無聲,喉中格格作響,唯余嘶啞之氣音。目光死死鎖住父親緊閉的雙目,
仿佛要穿透生死之界,喚回那如山身影。堂下,程普、黃蓋、韓當?shù)人迣ⅲ纂形葱叮?/p>
征塵滿面,垂首侍立,鐵鑄般的面容亦難掩悲怑與深憂。他們目光掠過幼主單薄顫抖的肩膀,
復又凝視棺中主君,眼中憂慮如濃云翻涌——主公英年早逝,強敵環(huán)伺,少主沖齡,
江東基業(yè),危若累卵!吳夫人強抑悲聲,攬權(quán)入懷,母子相擁,瑟瑟如風中殘燭。
權(quán)將臉深埋母親懷中,鼻息間盡是父親舊袍上殘留的血腥與塵土氣息,這氣息如烙鐵,
深深印入骨髓。當夜,權(quán)獨坐靈前,白燭搖曳,映得他小臉慘白。他伸出小手,
輕輕觸碰冰冷的棺木,低語如蚊蚋:“阿父,兒…怕。” 寒風穿堂,燭火明滅,
仿佛有無數(shù)魑魅魍魎在暗影中窺伺這驟然失怙的江東雛鳳。葬儀畢,孫氏一門退守曲阿。
權(quán)仿佛一夜褪盡童稚,沉默寡言。白日里,他常獨坐江畔高崖,看大江東去,浪濤拍岸,
聲如奔雷。眼前浮現(xiàn)父親跨馬橫槊、叱咤風云之姿,耳畔似又響起父親豪邁笑語:“權(quán)兒,
男兒志在四方,當提三尺劍,立不世功!” 言猶在耳,人已永隔。暮色四合,江風愈寒,
權(quán)緊裹素袍,胸中塊壘如堵,化作一聲壓抑的長嘯,盡數(shù)沒入浩渺煙波之中。
卷二:長兄如日長兄策,字伯符,年方弱冠,英姿勃發(fā),有乃父之風,更兼恢廓大度,
人皆稱“小霸王”。父喪后,策以雷霆之勢,承父遺志,提孤軍轉(zhuǎn)斗江東。每聞兄捷報,
權(quán)眼中便煥發(fā)光彩。兄策歸家,必攜權(quán)同乘,指點江山,縱論天下?!爸僦\,”策常撫其背,
意氣風發(fā),“觀此錦繡江東,乃你我兄弟立業(yè)之基!阿父遺恨,吾必雪之!” 駿馬奔馳,
風聲獵獵,權(quán)緊抓兄衣襟,感受著兄長胸膛傳遞的熱力與豪情,心中陰霾似被這烈陽驅(qū)散。
他仰視兄長,如仰視當空之日,光芒萬丈,驅(qū)散他心中所有恐懼與不安。策亦極愛此弟,
授其騎射,教其兵法,議事時亦不避諱,常問:“仲謀以為如何?” 權(quán)雖年幼,言必有中,
常得策撫掌大笑:“吾家麒麟兒也!” 周瑜、張昭等重臣見之,亦暗自頷首。建安四年,
策大破劉繇,威震江東。是年冬,策攜權(quán)登京口北固山。時值雪霽,江山如畫,銀裝素裹。
策解下腰間古錠刀,鄭重置于權(quán)手中。刀身冰冷沉重,銘文斑駁,乃孫堅舊物?!爸僦\,
”策目光炯炯,直視幼弟,“此刀隨阿父斬華雄,破董卓,飲盡賊血。今付于汝,非為飾物。
男兒生于亂世,當執(zhí)此利刃,護佑家國,廓清寰宇!汝肩雖稚嫩,然心志當堅如磐石。
他日兄若不在,江東重擔,需汝一力承擔!” 權(quán)雙手捧刀,重逾千鈞,
兄長的目光灼熱如實質(zhì),烙在他心頭。他挺直脊背,迎上兄長的注視,一字一頓:“弟,
謹記兄言!定不負阿父、兄長之望!” 北風卷起雪花,兄弟二人身影立于山巔,
如同兩株扎根于江東沃土的青松。卷三:驚天之變建安五年,夏末。秣陵城外軍營。
權(quán)年十九,已長成昂藏青年,眉宇間英氣內(nèi)蘊,舉止?jié)u趨沉穩(wěn)。他正于帳中研讀《孫子》,
忽聞帳外馬蹄聲疾如驟雨,斥候滾鞍下馬,面無人色,嘶聲裂帛:“報——!
主公…主公于丹徒西山狩獵,遇許貢三門客伏擊!身…身負重傷!
” 權(quán)手中竹簡“啪”地墜地,腦中一片空白,渾身血液瞬間凍結(jié)!
那如日中天、仿佛永遠不會倒下的兄長?!他猛地起身,眼前金星亂冒,喉頭腥甜上涌。
一把抄起案上佩劍,懸于腰間,動作快得帶起風聲。環(huán)視帳中驚惶諸將,權(quán)目眥欲裂,
眼中血絲密布,欲張口,卻只發(fā)出“嗬嗬”的抽氣聲,竟一時失語!左右侍從噤若寒蟬,
帳內(nèi)死寂,唯聞帳外風過轅門,嗚咽如鬼哭。不及整軍,權(quán)奪門而出,搶過親兵戰(zhàn)馬,
鞭馬如飛,星夜馳騁。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兄不能死!兄絕不能死!” 馬蹄踏碎月光,
也踏碎了他短暫的安寧。兄策重傷的消息如同最惡毒的詛咒,撕扯著他剛剛穩(wěn)固的心防。
往事如潮水般涌來:父親的冰冷棺槨,母親絕望的慟哭,兄長撫背的溫熱,
北固山頂?shù)氖难浴謶秩缤涞亩旧?,纏繞住他的心臟,越收越緊。
卷四:榻前托孤狂奔一夜,拂曉時分,權(quán)沖入?yún)呛罡?。濃重的血腥氣混合著草藥苦澀?/p>
彌漫在死寂的空氣中。他跌跌撞撞撲向內(nèi)室。榻上,兄策面色慘白如金紙,氣息奄奄。
昔日虎虎生威的軀體,此刻被層層素帛包裹,仍有暗紅血漬不斷洇出,染透身下錦衾。
權(quán)撲跪榻前,顫抖著握住兄長滾燙卻無力的手,那曾開硬弓、揮長槊的手,此刻綿軟如絮。
“仲…仲謀…”策艱難地睜開眼,昔日神采飛揚的眸子此刻黯淡無光,
卻仍竭力聚焦在弟弟臉上。權(quán)喉頭哽咽,淚水終于決堤,大顆大顆砸在兄長手背:“兄長!
弟在!弟在!” 他緊緊抓住那只手,仿佛想將自己的生命力渡過去。策嘴唇翕動,
聲音微弱如游絲,斷斷續(xù)續(xù):“吾…不意…竟…中宵小暗算…天命…如此…” 他喘息片刻,
眼中陡然爆發(fā)出最后的光彩,死死盯住權(quán),
盡全身力氣道:“決機…兩陣之間…運籌帷幄…驅(qū)馳…天下…卿…不如我…” 權(quán)心如刀絞,
拼命點頭。策氣息更促,聲音卻陡然清晰起來,
:“然…舉…江東之眾…決機于…兩陣之間…與天下…爭衡…卿不如我…” 他艱難地停頓,
每一次呼吸都牽動傷口,帶來劇痛,但他強忍著,
目光如炬:“舉…賢…任能…各…盡其心…以…保…江東…我…不如…卿!
”“舉賢任能…保江東…我不如卿!” 這十字箴言,字字千鈞,如重錘狠狠砸在權(quán)的心上!
這是兄長的遺命,更是江東未來的生死符!是兄長在生命最后時刻,
對他能力的最高認可與最深的期許!并非戰(zhàn)場爭鋒,而是守成固本,凝聚人心!“兄——!
” 權(quán)發(fā)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悲號,俯身以額觸地,“咚咚”有聲,鮮血瞬間染紅冰冷的地磚。
巨大的悲痛與更沉重的責任如滔天巨浪,瞬間將他吞噬。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渺小與恐懼。
父親倒下時,尚有兄長擎天!如今兄長亦去,這搖搖欲墜的江東,
這如狼似虎的強敵(曹操在北,劉表在西,山越在內(nèi)),這副千鈞重擔,
竟要落在他這未及弱冠的雙肩之上!他能嗎?他配嗎?兄長口中的“保江東”,談何容易!
無邊的恐慌與自我懷疑,如同冰冷的潮水,幾乎將他淹沒窒息。策目光漸漸渙散,
嘴角似乎想扯出一個安慰的弧度,終未能成,手臂頹然垂下。一代雄主,江東小霸王孫伯符,
溘然長逝。內(nèi)室死寂,唯余權(quán)壓抑到極致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嗚咽,
和額上鮮血滴落地面的輕響。卷五:靈堂孤影喪鐘再鳴,哀動三軍。侯府再掛素幡,
白茫茫一片真干凈。權(quán)身披重孝,木然跪于兄長靈前。額上傷口草草包扎,血痕猶在,
襯得他臉色愈發(fā)慘白。靈堂內(nèi)燭火通明,香煙繚繞,卻驅(qū)不散那徹骨的寒意與死寂。
文武群臣依序祭拜,或真悲切,或假哀戚,目光掃過權(quán)年輕的身影時,復雜難言。
憂慮、審視、懷疑,甚至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視,如同無形的針,刺得權(quán)脊背發(fā)僵。夜深,
人散。權(quán)屏退左右,獨留靈前。巨大的棺槨在跳躍的燭光下投下濃重陰影,
仿佛要將渺小的他吞噬。白日的強自鎮(zhèn)定轟然倒塌,
極度的疲憊與深入骨髓的孤獨感如潮水般將他淹沒。他蜷縮在冰冷的蒲團上,
雙臂緊緊環(huán)抱住自己,仿佛如此才能汲取一絲暖意。兄長的音容笑貌,父親的豪言壯語,
母親含淚的叮囑,部將們憂慮的眼神,
還有那句“舉賢任能…保江東…我不如卿”的臨終囑托,在他腦中瘋狂交織、沖撞。
“阿父…兄長…” 他對著冰冷的靈位低語,聲音沙啞破碎,
“江東…何其重…權(quán)…何其弱…” 淚水無聲滑落,混著額上滲出的血水,滴在素服上,
暈開暗紅的凄楚。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無助。兄長在時,他只需仰望、追隨、學習,
天塌下來有高個子頂著。如今,他就是那最高的個子!這認知帶來的并非榮耀,
而是滅頂般的壓力。他想起程普、黃蓋等老將眼中深藏的憂慮,想起張昭緊鎖的眉頭,
想起周瑜雖極力克制但仍難掩的悲慟與凝重……人心,
會向著一個驟然繼位、年僅十九、未經(jīng)大戰(zhàn)洗禮的少年嗎?曹操會放過這吞并江東的良機嗎?
劉表會按兵不動嗎?那些剛剛被兄長武力壓服的豪強、蠢蠢欲動的山越宗賊,
又會掀起怎樣的波瀾?恐懼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住他的心臟,越收越緊,
幾乎讓他無法呼吸。他猛地攥緊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劇痛傳來,
反而帶來一絲奇異的清醒。不!不能!不能退縮!父親的血衣,兄長的遺言,母親的淚眼,
江東數(shù)十萬軍民的性命…他孫仲謀,已無路可退!他猛地抬頭,死死盯住兄長的靈位,
眼中血絲密布,燃燒著一種近乎瘋狂的決絕??謶忠琅f存在,
但一股更強大的、源自血脈深處的不屈與責任,正在艱難地破土而出。
卷六:帷后驚心更深露重,靈堂燭火搖曳不定。權(quán)身心俱疲,伏在案幾上昏昏欲睡。
忽聞靈堂側(cè)殿帷幔之外,傳來刻意壓低的交談聲,正是張昭與匆匆趕回的周瑜!
“…主公驟逝,少主沖齡,主少國疑,此誠危急存亡之秋也!” 張昭的聲音沉重如鐵,
帶著深深的憂慮,“曹操挾天子虎視于北,劉表坐擁荊襄覬覦于西,境內(nèi)山越未附,
豪強心懷叵測。少主雖聰慧,然年未弱冠,未經(jīng)戰(zhàn)陣,驟擔大任,恐難服眾!內(nèi)外交困,
如履薄冰?。 ?字字句句,皆如重錘敲在權(quán)心上,將他最后一絲僥幸擊得粉碎?,F(xiàn)實,
比他想象的更加殘酷!權(quán)心中劇震,屏住呼吸,悄然將帷幔掀開一絲縫隙。
只見張昭須發(fā)微顫,面色凝重。周瑜一身素服,風塵仆仆,俊朗的面容難掩悲戚與疲憊,
但腰桿依舊挺直如青松。他沉默片刻,聲音清朗而堅定:“子布兄所言,俱是實情。然,
此非常之時,當行非常之事!伯符(孫策字)既以江東托付仲謀,我等為臣者,
唯有竭忠盡智,匡扶幼主,共渡難關(guān)!” 他目光灼灼,掃視著靈堂方向(權(quán)所在),
仿佛能穿透帷幔,“仲謀雖年少,然天資英發(fā),器量弘深,非池中之物!
昔年文臺將軍(孫堅)早慧,伯符亦弱冠成名。今觀仲謀,沉穩(wěn)內(nèi)斂,遇大變而不失其度,
此守成之主氣象也!伯符臨終‘舉賢任能’之語,實乃知弟莫若兄!我等當以赤誠相待,
悉心輔佐,助其立威立德,凝聚人心!江東基業(yè),非僅系于少主一身,更系于我等眾志成城!
若自生疑竇,離心離德,則真大廈將傾矣!”周瑜之言,如金石擲地,鏗鏘有力,
更似一道驚雷,劈開了權(quán)心中厚重的迷霧!權(quán)渾身劇震,緊攥帷幔的手指因用力而發(fā)白,
指甲刺破了掌心亦渾然不覺。周瑜的信任,張昭的憂慮,交織在一起,讓他百感交集。
兄長的“舉賢任能”,周瑜的“竭忠盡智”,
張昭的“主少國疑”……一幅清晰的圖卷在他腦中展開:他需要這些賢臣!他必須倚仗他們!
但更重要的是,他必須盡快證明自己,值得他們的忠誠!
證明自己并非需要人時刻攙扶的稚子,而是能夠帶領(lǐng)他們、駕馭他們、凝聚他們的真正君主!
一股滾燙的熱流自心底涌起,瞬間驅(qū)散了四肢百骸的寒意與恐懼。他緩緩松開緊握的拳頭,
眼神由混亂、恐懼,逐漸變得幽深、銳利,如同淬火后的寒鐵。兄長留下的,
不僅是一個爛攤子,更有張昭、周瑜這樣足以托付生死的股肱之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