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問我,被滅了國的仇人愛到骨子里,是什么滋味?是飲鴆止渴。只是那鴆酒,
偏偏是他用一顆真心,親手為我釀的。新帝顧昀給了我至高無上的后位,獨一無二的專寵,
甚至為了我遣散六宮??伤恢馈C恳淮嗡麚砦胰霊?,我感受到的不是愛意,
而是三年前南夏宮城被焚燒的灼熱。每一次我對他溫言軟語,
心里想的都是如何將刀刺入他溫熱的胸膛。復仇這條路太冷了,而他恰好是唯一的火。
我貪婪地靠近取暖,卻又怕這火到頭來,燒掉的不是他,而是我自己。
(1)我嫁給顧昀第三年,他為我遣散了后宮。旨意傳遍前朝后宮時,我正在坤寧宮里,
親手為他縫制一件冬日里穿的披風。內監(jiān)總管福安帶著賞賜的明珠玉器進來時,
聲音都帶著一股喜氣洋洋的顫抖:“娘娘,賀喜娘娘!萬歲爺心里,果然只有您一人!
”我手中的針尖,輕輕刺破了指腹,一滴殷紅的血珠沁了出來。不疼,只是有點麻。
我抬起頭,臉上掛著恰到好處的驚喜與羞怯,迎向了剛剛下朝、踏著風雪而來的顧昀。
他身上還帶著室外的寒氣,卻沒急著去暖爐邊,而是徑直走到我面前,
將我冰涼的手指攥進他溫熱的掌心?!鞍⑹?,可歡喜?”他低頭看我,漆黑的眼眸里,
盛滿了毫不掩飾的愛意與期盼。三年來,他一直這樣看我。仿佛我是他失而復得的珍寶,
是他一統(tǒng)天下后,唯一想要的獎賞??烧l又記得,我的故國,南夏,
就是覆滅于他顧昀的鐵蹄之下。我那曾被譽為“南夏明珠”的封號,連同我父皇母后,
我全族的鮮血,都成了他登基大典上最華麗的點綴。我垂下眼睫,
將臉頰在他掌心輕輕蹭了蹭,嗓音溫軟:“臣妾……臣妾受寵若驚。只是,陛下此舉,
恐會招致朝臣非議。”“非議?”顧昀冷笑一聲,攬我入懷,
語氣里是少年帝王不容置喙的霸道,“朕的后宮,朕的皇后,輪得到他們置喙?朕說過,
有阿蕪一人,足矣?!彼麘驯У臏囟龋高^層層宮裝傳過來,帶著讓人沉溺的暖意。
我順從地靠在他胸膛,聽著他沉穩(wěn)有力的心跳聲,心中卻一片冰涼。顧昀,這三年,
你給我的盛寵、偏愛,都是真的。我獻給你的癡情、依賴,卻都是假的。你愛我如命,
我卻……要你的命。指腹上那滴血珠早已凝固,也時刻提醒著我,我是謝蕪,
南夏的亡國公主,我活著,只為復仇。(2)三年前,大火燒透了南夏的皇宮。
我被忠心耿耿的暗衛(wèi)從狗洞里拖出來時,身后是父皇母后撕心裂肺的哭喊,
和宮人被屠戮的慘叫。“公主,活下去!為您全家,為南夏萬民……報仇!
”這是我聽見的最后一句話。之后,我遇見了還是秦王的顧昀。在堆滿尸首的巷子里,
他一身玄甲,猩紅的披風烈烈作響。他朝我伸出手,抹去我臉上的血污,
聲音出奇地溫柔:“別怕,我?guī)阕??!焙髞砦也胖溃枪室鈱の业?。南夏民風剽悍,
即便國破,反抗也從未停歇。他需要一個傀儡,來安撫民心。而我,這個前朝公主,
是最好的人選。我答應了。在新婚之夜,我跪在他面前,為他奉上茶,
抬起一雙蓄滿淚水的眼,里面是全然的順從與依賴?!霸副菹?,憐我惜我。”那一刻,
我清晰地看到,他眼中閃過一絲情緒,驚艷、憐惜,還有一絲……愧疚。我知道,
我的第一步,走對了。此后三年,我收起所有鋒芒,將自己變成了一只溫順無害的金絲雀。
我為他洗手作羹湯,為他紅袖添香,在他處理政務疲憊時為他按揉太陽穴,
在他被朝臣氣到時溫言軟語地開解。我將一個深愛著他的、除了他一無所有的天真女子,
扮演得淋漓盡致。而他,也果真如我所愿,一步步跌入我用癡情編織的陷阱。他廢黜后宮,
他力排眾議,他將我捧在心尖上。甚至有一次,一位老臣以我“南夏遺孤,恐有禍心”為由,
勸他廢后,被他當庭杖責,罷官還鄉(xiāng)。那晚,他抱著我,一遍遍地在我耳邊說:“阿蕪別怕,
誰敢傷你,朕就要誰的命?!蔽屹N在他懷里,溫柔地回應他,心中卻在冷笑。顧昀,
你對我越好,我的恨意就越多。你給我的每一分愛,都將成為未來刺向你時,最鋒利的刀刃。
(3)我身邊唯一的親信,是陪我一同入宮的侍女,若素。
她原是父皇身邊最得力的暗衛(wèi)之一,如今卻要扮作手無縛雞之力的宮女,
時刻提醒我不要忘記血海深仇?!澳锬铮炅??!边@晚,若素為我卸下釵環(huán),聲音低沉,
“顧昀已經(jīng)完全信任您,趙將軍那邊,已經(jīng)等不及了。”我看著鏡中那張柔美溫婉的臉,
陌生得我自己都快認不出了。是啊,三年了。久到我都快忘了,自己曾經(jīng)也是個會騎馬射箭,
會笑得張揚明媚的公主?!拔倚枰┏遣挤缊D?!蔽逸p聲說,“三個月后就是冬獵,
那是最好的時機。”冬獵之時,顧昀會帶上大部分禁軍離開皇城,城內空虛,只要有布防圖,
趙將軍潛伏在京城外的舊部就能里應外合,一舉攻入。而我,則要在那天,
親手為他送上致命一擊?!安挤缊D在御書房的暗格里,只有顧昀能打開。
”若素的語氣帶著擔憂,“娘娘要如何取得?”“他會給我的。”我看著鏡中的自己,
扯出一個溫婉的笑。顧昀愛我,愛到可以毫無保留。他既然能為我遣散后宮,
自然也能為我打開一個區(qū)區(qū)暗格??晌覜]想到,
當我用“想看看陛下平定天下的雄圖偉略”這樣的理由,央求他打開暗格時,
他竟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他握著我的手,帶我走到那面墻邊,啟動機關,
露出里面一整幅精密的輿圖?!斑@就是朕的天下,”他從身后抱著我,下巴擱在我的肩窩,
溫熱的呼吸噴在我的頸側,“阿蕪,你看,這里,就是你的故鄉(xiāng)南夏。
”我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心臟驟然一縮?!半拗?,你心里惦記。朕已經(jīng)下令,
免南夏三年賦稅,所有因戰(zhàn)亂流離失所的百姓,皆由官府出資安置。過幾年,
那里會比以前更好?!蔽业氖种?,不自覺地蜷縮起來。他嘆了口氣,
聲音里帶著一絲我從未聽過的疲憊與脆弱:“阿蕪,朕知道,是我毀了你的家。
朕沒辦法讓時光倒流,只能盡力補償。朕想給你這世上最好的一切,
只要你……愿意既往不咎?!蹦撬查g,我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一下。我一直以為,
他是高高在上、冷血無情的人。我從未想過,他會用這樣的方式,袒露他內心的……歉疚。
我強迫自己定下心神,用眼角的余光飛快地記下輿圖上的每一個關鍵布防點。
嘴上卻說:“陛下說哪里話,成王敗寇,自古皆然。臣妾如今是陛下的妻子,
心里自然只有陛下。”他聞言,開心地笑了,像個得了糖的孩子。他將我抱得更緊,
在我耳邊喃喃道:“阿蕪,有你這句話,就夠了。”那晚,我生平第一次,失眠了。
顧昀毫無保留的偏愛與真情,像一捧烈火,讓我積攢了三年的、冰冷的恨意,
第一次看到了不該有的暖光。我的復仇之心,竟有了一絲動搖。
(4)我將默記下來的布防圖,交給了若素。幾日后,我在約定的地點,
見到了化作商販的趙將軍。他曾是我父皇最器重的左膀右臂,如今卻已是風霜滿面,
鬢角染上了白霜?!澳⒁姽?!”他單膝跪地,聲音嘶啞。“將軍快起。”我扶起他,
將他帶到僻靜處。他看著我,眼中是激動與期望:“公主,布防圖準確無誤。如今萬事俱備,
只欠冬獵的東風。屆時,末將帶人攻入皇城,控制中樞,再由公主您在獵場……動手,
大事可成!”他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小的瓷瓶:“這是剎那枯,無色無味,見血封喉。
只要一滴,就能讓顧昀……”我看著那個瓷瓶,指尖一陣發(fā)涼。腦海中,
卻不由自主地浮現(xiàn)出顧昀的臉。他為我擋開滾燙茶水的樣子,
他笨拙地為我學做桂花糕的樣子,他在我生病時衣不解帶守在我床邊的樣子……“公主?
”趙將軍見我遲遲不接,不由催促道。我回過神,接過瓷瓶,收入袖中:“將軍放心,
我知該如何做?!薄爸皇恰蔽翌D了頓,問出了一個連自己都覺得可笑的問題,“將軍,
攻城……會死很多人嗎?”趙將軍愣了一下,隨即沉聲道:“為復國大業(yè),些許犧牲,
在所難免?!薄澳切奚?,可有南夏的百姓?”他沉默了片刻,才道:“想要制造混亂,
引開城中守衛(wèi),就必須……鼓動南夏舊民鬧事。屆時,刀劍無眼,死傷……怕是難免。
”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他口中輕描淡寫的犧牲和死傷,是我父皇曾誓死守護的子民,
是我曾經(jīng)發(fā)誓要保護的同胞。我的復仇,難道要用他們的鮮血來鋪就嗎?這和當初的顧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