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叫曹阿牛,豫州沛國譙縣人士。按說跟咱丞相五百年前還是一家子呢,
不過這話我可不敢往外說,怕挨揍。眼下,我正跟張老三這老油條,
屁股底下墊著兩塊破草席,坐在咱這條艨艟巨艦最靠邊的船幫子上,
手里攥著根光禿禿的魚竿——魚線那頭連個鉤子都沒有,就栓了塊小石頭,假裝在釣魚。
臘月的江風,嗖嗖的,刮臉。腳下的長江,黃不拉幾,混著泥沙,打著旋兒流。八百艘大船,
被胳膊粗的大鐵鏈子,橫一道豎一道,捆得結(jié)結(jié)實實,鋪滿了老大一片江面,晃都晃不動。
船擠著船,人挨著人,汗臭味兒、腳丫子味兒、還有不知道哪個犄角旮旯飄來的尿騷味兒,
混在一塊兒,直往鼻子里鉆,比俺們村夏天漚的糞堆還沖?!袄先纾?/p>
”我吸溜了一下凍出來的清鼻涕,拿胳膊肘捅了捅旁邊瞇縫著眼打盹的老兵張老三,
“咱這魚…啥時候能上鉤???都坐半晌午了,毛都沒見一根。” 我純粹是閑得腚疼。
這破船,擠得跟沙丁魚罐頭似的,翻個身都怕把隔壁兄弟的鼻梁骨撞歪,
除了蹲這兒“釣魚”,真沒地兒消遣。張老三眼皮都沒抬,從牙縫里滋出一口氣,
帶著一股子隔夜大蔥和劣質(zhì)燒刀子的混合味兒:“急個卵!釣魚嘛,講究個心靜!你小子,
毛都沒長齊,懂個屁!這叫…這叫陶冶情操!懂不?” 他慢悠悠地從懷里摸出個油紙包,
小心翼翼地打開,里面是半塊硬得能砸死狗的麥餅。他掰了一丁點,也就指甲蓋大小,
捻碎了,極其吝嗇地撒在我們面前渾濁的江水里?!斑?,打窩子!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
”我看著那點可憐的餅渣瞬間被江水吞沒,連個泡都沒冒,心說這能釣著魚才見了鬼。
張老三卻寶貝似的把剩下的麥餅重新包好,塞回懷里,還拍了拍,生怕飛了。
他這才睜開那雙渾濁的老眼,瞥了我一眼,嘿嘿一笑,
露出幾顆頑強堅守崗位的黃牙:“阿牛啊,想媳婦了?”我臉一臊,
梗著脖子:“誰…誰想了!”“得了吧!”張老三嗤笑一聲,
一副“老子吃的鹽比你吃的米還多”的架勢,“瞧你那樣兒,眼珠子都快掉江里了。
是不是惦記村頭那個…那個…豆腐坊的小娘子?叫啥來著?哦對,翠花兒!嘖嘖,那小腰兒,
那臉蛋兒,白得跟剛點出來的豆腐腦似的!” 他咂摸著嘴,仿佛在回味什么人間美味。
我心里確實滾過翠花那水靈靈的模樣,還有她爹王老摳拍著胸脯的保證:“阿牛!
好好跟著丞相干!砍幾個吳狗腦袋回來!立了功,分了賞錢和田地,翠花就是你的!
咱家豆腐坊,以后都是你的!” 想到這兒,我肚子里咕嚕叫了一聲,不是餓的,是饞的。
翠花磨的豆?jié){,又香又濃,她點的豆腐腦,滑嫩得能順著嗓子眼溜下去……“等打完仗,
分了錢,”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神有點飄,“我就回譙縣,
把王老摳隔壁那家鋪面也盤下來,開個大的!讓翠花當老板娘!頓頓吃豆腐!
想吃咸的吃咸的,想吃甜的吃甜的!”“出息!”張老三不屑地撇撇嘴,隨即又壓低了聲音,
帶著點神秘兮兮,“頓頓豆腐有啥意思?阿牛,哥告訴你,那江東,富得流油!
六郡八十一州,遍地是金子!還有那江東的娘們兒,嘖嘖嘖,水做的!皮膚嫩得能掐出水,
說話跟黃鸝鳥似的,吳儂軟語,聽得你骨頭都酥!” 他瞇著眼,一臉向往,
“等咱大軍開過去,踏平了建業(yè)城…嘿嘿,到時候,金子!娘們兒!要多少有多少!
誰還稀罕你那豆腐西施?哥帶你去挑個頂漂亮的!”“去你的!”我笑罵著推了他一把,
“翠花多好!實在!” 心里卻也被他說得有點熱乎。金子…漂亮的江東小娘…誰不想呢?
不過想想就好,還是翠花實在。正瞎琢磨呢,一陣沉重的腳步聲傳來,
震得腳下的船板都跟著顫悠。我倆趕緊縮了縮脖子,
假裝專心致志地盯著我那根注定不會有魚的“魚線”。來人是個鐵塔般的巨漢,披著重甲,
像座移動的小山。是許褚將軍!丞相的貼身護衛(wèi),號稱“虎癡”。他剛巡視完我們這片,
那張黝黑的臉上沒啥表情,眼神像刀子一樣掃過我們這些歪七扭八的兵油子,
嚇得我們大氣不敢出。等他龐大的身影咚咚咚地走遠了,消失在擁擠的船艙口,
張老三才長長地舒了口氣,拍著胸口:“我的個親娘嘞!這煞星總算走了!每次看見他,
我這心肝兒都顫悠!”“老三哥,你說…許將軍真一頓能吃半頭牛?”我忍不住好奇,
小聲問。這傳聞在軍營里傳得有鼻子有眼?!鞍腩^?”張老三嗤之以鼻,左右看看沒人注意,
湊到我耳邊,唾沫星子噴我一臉,“那是他胃口不好!我跟你說,宛城那會兒,我親眼所見!
伙夫營抬進去一整頭烤得滋滋冒油的肥羊!好家伙!許將軍一個人,就著兩壇子酒,
不到半個時辰,啃得就剩副光溜溜的骨架!連骨髓都嘬干凈了!那牙口,嘖嘖,
啃石頭都跟啃豆腐似的!”他一臉敬畏加后怕,“所以啊,阿牛,在許將軍跟前,
千萬夾緊尾巴!他要是看你不順眼,一巴掌下來,你這小身板,當場就得變成肉餡兒包子!
”我聽得縮了縮脖子,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天靈蓋,感覺涼颼颼的。
半頭?!徽^羊…這哪是人,這是饕餮轉(zhuǎn)世吧?“哎,那你說,”我又想起個八卦,
“夏侯惇將軍的眼睛…真是自己拔箭的時候,把眼珠子帶出來,然后大喊‘父精母血,
不可棄也!’一口給吞了?” 這故事太生猛,每次聽都覺得腮幫子發(fā)酸。
張老三嘬了嘬牙花子,表情有點復雜:“這個嘛…吞沒吞咱不知道,但拔箭吞睛這事兒,
千真萬確!就在打呂布那會兒!老夏侯,那是真狠人!對自己都下得去死手!” 他頓了頓,
臉上露出一絲男人都懂的壞笑,“不過啊,他后來那腰傷,嘿嘿,可就跟打仗沒關(guān)系嘍!
”我一聽有內(nèi)幕,眼睛都亮了:“咋回事?快說說!”張老三又警惕地左右瞄了瞄,
聲音壓得更低,像蚊子哼哼:“聽說啊,是去年在鄴城,
丞相賞了他幾個從袁紹府里弄來的絕色歌姬…嘖嘖,那身段,那嗓子…老夏侯一時沒把持住,
操練過度…結(jié)果第二天就扶著腰,齜牙咧嘴地去見丞相了!被程昱那老狐貍好一頓笑話!
哈哈哈!” 他說著,自己先猥瑣地笑了起來。我也跟著嘿嘿傻樂。
原來威風凜凜的夏侯將軍,也有這種糗事??!大人物的生活,真是…豐富多彩!2.正樂著,
一陣壓抑的爭吵聲隱約從上層船艙的方向飄了下來,接著是“啪嚓”一聲脆響,
像是瓷器摔碎的聲音。張老三耳朵賊尖,立刻支棱起來,捅捅我:“聽!聽!又來了!
準是丞相!”果然,一個壓抑著巨大怒火、又帶著點疲憊的熟悉聲音,穿透了甲板的縫隙,
雖然聽不清具體說什么,但那語調(diào),冷得像臘月的冰溜子,讓人心里發(fā)毛。緊接著,
是幾個人唯唯諾諾的應答聲。張老三一副“我早就知道”的表情,搖著頭:“唉,
咱這位丞相啊,啥都好,就是這脾氣…跟炮仗似的,一點就著。昨兒聽說又摔了個青玉盞,
老值錢了!可惜了的!”“為啥發(fā)火???”我好奇地問?!斑€能為啥?”張老三撇撇嘴,
一副洞察世事的模樣,“我估摸著啊,一多半是北邊那事兒鬧心!二嘛…”他拖長了調(diào)子,
擠眉弄眼,“…嘿嘿,八成是又想起那個小寡婦了唄!”“小寡婦?哪個小寡婦?
”我腦子一時沒轉(zhuǎn)過來彎?!皣K!還能有誰!宛城!張繡他嬸兒!姓鄒的那個!
”張老三拍了下大腿,“那小娘們兒,聽說長得跟天仙似的!把咱丞相迷得五迷三道!
結(jié)果呢?為了她,差點把命搭進去!
典韋將軍、大公子曹昂、還有侄子曹安民…全折在宛城了!這心窩子捅的…換誰不疼?
換誰不憋火?”他咂摸著嘴,語氣說不清是感慨還是幸災樂禍,“英雄難過美人關(guān)吶!
再大的英雄,心里頭也總有個旮旯,藏著個忘不掉、又碰不得的人兒!這火氣,
可不就沖著杯子、沖著咱們?nèi)隽寺?!”我聽得目瞪口呆。原來丞相大人?/p>
也有這樣一段要命的“風流債”?還搭上了典韋將軍那樣的猛人,還有自己的親兒子?
這代價…也太大了點。難怪他老人家總是陰沉著臉?!八园?,阿牛,
”張老三語重心長地拍了拍我的肩膀,一股子蔥蒜酒氣撲面而來,“聽哥一句勸,女人,
是好東西!但得分時候!像咱現(xiàn)在,腦袋別褲腰帶上,想啥女人?想點實在的!走!
哥帶你找點樂子去!總比在這干吹冷風強!”“啥樂子?”我有點懵。這船上,
除了人就是鐵鏈子,還能有啥樂子?張老三神秘一笑,
從他那件油膩得能刮下二兩油的破襖子里,
變戲法似的摸出兩個臟兮兮、邊緣都磨毛了的銅板,在我眼前晃了晃:“看見沒?硬通貨!
跟哥走!帶你去見識見識‘江上人家’!”所謂的“江上人家”,
其實就是幾條破舊的小舢板,用爛草席勉強搭了個棚子,
晃晃悠悠地拴在我們這龐大艦隊外圍不起眼的角落里。離老遠,
就聞到一股劣質(zhì)脂粉混合著魚腥的怪味兒飄過來。幾個臉上涂得紅紅白白,
卻掩不住憔悴和風塵的女人,倚在船舷邊,懶洋洋地嗑著瓜子,偶爾朝路過的兵卒拋個媚眼。
張老三顯然是熟客,拉著我熟門熟路地跳上其中一條最破的舢板。船身猛地一晃,
差點把我晃江里去。棚子里光線昏暗,一股子難以形容的渾濁氣味。
一個看著比張老三還老、臉上褶子能夾死蒼蠅的鴇母立刻堆著諂媚的笑迎上來:“哎喲!
張爺!您可有些日子沒來照顧生意啦!今兒還帶了位俊俏的小哥兒?快請進快請進!
”張老三挺著并不存在的胸脯,把兩個銅板拍在鴇母手里,豪氣干云:“老規(guī)矩!
一壺最便宜的‘燒心刀子’!再給這小兄弟…嗯,找個會唱曲兒的,干凈點的!
”他特意強調(diào)了“干凈點”。鴇母捏著那倆銅板,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隨即又扯得更開:“好嘞好嘞!春花!春花!死丫頭片子躲哪兒去了?來貴客了!
伺候這位小軍爺!”一個瘦瘦小小,看著頂多十五六歲,臉色蠟黃的小姑娘,
怯生生地從布簾子后面挪了出來,懷里抱著一把掉了漆的破琵琶。她低著頭,不敢看我。
張老三把我往那小姑娘跟前一推,自己則熟稔地找了個角落的破馬扎坐下,
對著鴇母嚷嚷:“我的酒呢?快點!凍死老子了!”鴇母很快端來一個豁了口的粗陶碗,
里面是渾濁不堪、散發(fā)著刺鼻氣味的液體。張老三接過來,也不嫌燙,滋溜就灌了一大口,
滿足地哈出一口長長的白氣:“啊——!美滴很!美滴很!”那叫春花的小姑娘,抱著琵琶,
手指頭絞著衣角,聲音細得像蚊子叫:“軍…軍爺,想聽…聽啥曲兒?
”我尷尬得手腳都不知道往哪放,臉臊得通紅。長這么大,除了翠花,
還沒跟別的年輕姑娘這么近待過。這地方,這氣味,這昏暗的光線,還有春花那害怕的樣子,
都讓我渾身不自在。想象中的“樂子”跟眼前這寒酸凄涼的景象,差距也太大了。
“隨…隨便吧…”我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春花怯生生地撥弄了幾下琴弦,
不成調(diào)地哼起一支俚俗的小調(diào),詞兒含糊不清,調(diào)子也七零八落。
張老三在那邊滋溜滋溜地喝著劣酒,瞇著眼,手指頭在膝蓋上跟著瞎打拍子,
一副陶醉得不行的樣子:“聽聽!阿牛!這嗓子!這韻味!值!倆銅板,太值了!
”我如坐針氈。聽著春花那干巴巴的調(diào)子,看著張老三那副享受的德行,
再想想剛才他吹噓的江東娘們兒…心里頭說不出是個啥滋味。這難道就是打仗的“樂子”?
這倆銅板,夠買好幾個麥餅了。熬了大概一炷香的時間,我覺得比在江邊吹一天冷風還難受。
我蹭地站起來,對張老三說:“三…三哥,我…我出去透透氣!”張老三正喝到興頭上,
擺擺手:“行行行!你小子,沒福氣!春花,別停!給爺接著唱!
”我?guī)缀跏翘右菜频奶铝四菞l散發(fā)著怪味的破船。重新踩在自家大船堅實的甲板上,
深吸了一口雖然依舊混雜但至少不那么窒息的空氣,才感覺活了過來。
回頭看看那幾條在寒風中瑟瑟發(fā)抖的“江上人家”,
再看看我們這龐大卻死氣沉沉的連環(huán)船陣,一種巨大的荒謬感和說不出的憋悶涌上心頭。
這仗打的…真他娘的沒意思透了。接下來的日子,
就在這種百無聊賴和荒誕的八卦中一天天熬過去。我們討論過荀彧軍師為啥總是一身白衣,
纖塵不染,是不是有潔癖?張老三信誓旦旦地說是因為他老婆管得嚴,
衣服上沾點灰回去就得跪搓衣板。我們猜測過程昱那老狐貍,
下巴上那撮山羊胡子是不是假的?張老三賭咒發(fā)誓說親眼看見他半夜偷偷對著水盆粘胡子,
結(jié)果被風吹跑了,急得滿甲板找。我們還遠遠“瞻仰”過幾次曹仁將軍操練水軍。那場面,
別提多熱鬧了。一群群旱鴨子被趕上小船,船一晃,撲通撲通跟下餃子似的往江里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