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日子,廣宗城外的大營,陷入一種異樣的沉寂。我們不再主動出擊,任憑漢軍的探馬在營寨外耀武揚(yáng)威地巡弋,任憑他們污言穢語的謾罵挑釁聲隨風(fēng)傳來。營寨之內(nèi),氣氛壓抑而緊張,但也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期待。所有的渠帥,所有的士兵,都知道大賢良師在準(zhǔn)備一場驚天動地的“法術(shù)”!黃天的力量,將要顯現(xiàn)!
我?guī)缀醪幻卟恍?。在臨時搭建的法壇上,我盤膝而坐,如同一尊石像。身下是九宮八卦的圖案,周圍插著三十六面杏黃色的令旗,對應(yīng)三十六方。面前,供奉著象征天地水三官的簡陋牌位,香爐中青煙裊裊。我摒棄了外界所有的喧囂,心神徹底沉入《太平經(jīng)》的浩瀚世界。
意念,如同無形的觸手,艱難地探入虛空,嘗試著觸摸那無形無質(zhì)、卻真實存在的天地氣機(jī)。風(fēng),是天地之息;雷,是陰陽之搏;云雨,是水氣之聚散!我要做的,是感知它們運(yùn)行的脈絡(luò),是擾動它們固有的軌跡!這過程艱難無比,如同赤手空拳去攪動奔騰的大河!每一次意念的延伸,都伴隨著劇烈的精神消耗,頭痛欲裂,仿佛靈魂要被撕裂。汗水浸透了我的道袍,又在冰冷的空氣中凝結(jié),帶來刺骨的寒意。臉色必然是蒼白如紙,眼窩深陷,只有那雙眼眸深處,燃燒著兩簇不肯熄滅的幽火。
時間一天天過去。漢軍的試探性攻擊越來越頻繁,規(guī)模也越來越大。他們似乎察覺到了什么,急于在我們所謂的“妖法”發(fā)動前,一舉攻破營寨。喊殺聲、箭矢破空聲、兵刃撞擊聲,如同潮水般不斷沖擊著營寨的壁壘。每一次沖擊,都伴隨著我方戰(zhàn)士的怒吼和慘叫聲,如同重錘敲打在我的心上。
“大賢良師!東寨門快頂不住了!皇甫嵩親自督戰(zhàn)!兄弟們死傷慘重!” 一名渾身浴血的傳令兵撲倒在法壇下,聲音帶著哭腔。
“大哥!讓我?guī)藳_出去!跟他們拼了!” 張梁提著滴血的環(huán)首刀沖上法壇,雙目赤紅,如同困獸。他身上的傷口還在滲血。
我端坐不動,甚至連眼皮都沒有抬一下。法壇下的廝殺聲、慘叫聲,如同隔著厚重的帷幕傳來。全部的心神,都凝聚在那虛無縹緲、卻又重若千鈞的氣機(jī)感應(yīng)之上??炝恕涂炝恕曳路鹨呀?jīng)觸摸到了那厚重云層深處,冰冷水汽凝聚的脈絡(luò),感受到了大地深處那蠢蠢欲動的、不安分的燥熱!
“頂住!” 我的聲音如同從九幽之下傳來,冰冷而平靜,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壓過了壇下的喧囂,“黃天之力,將至!告訴兄弟們,再堅持一刻!再一刻!”
張梁看著我不似活人的臉色,聽著那平靜得令人心悸的聲音,狠狠一跺腳,咬牙吼道:“聽到?jīng)]有!大賢良師說再頂一刻!黃天就要顯靈了!是爺們的,跟我上!死也要死在寨墻上!” 他轉(zhuǎn)身,如同猛虎般再次撲向殺聲最烈的方向。
就在營寨防御搖搖欲墜、最危急的關(guān)頭!就在皇甫嵩中軍大纛之下,那位須發(fā)半白、眼神銳利如鷹的老將,嘴角似乎已泛起一絲勝券在握的冷笑之時——
我,在法壇之上,猛地睜開了雙眼!
那眼中再無疲憊,再無痛苦,只有一片絕對的、冰冷的、如同萬載玄冰般的空明!仿佛靈魂已暫時脫離了這具沉重的肉身,與天地間某種宏大的意志融為一體!
“呼——!”
一口悠長的氣息,帶著肉眼可見的淡淡白霧,從我口中緩緩?fù)鲁觥M瑫r,懸于丹田之上的雙手,驟然動了!左手掐“巽風(fēng)訣”,青筋暴起,指尖仿佛牽引著無形的絲線,狠狠指向東南天際!右手捏“震雷印”,沉穩(wěn)如山,卻又帶著開天辟地般的決絕,重重按向腳下的大地!
口中,不再是低沉的咒訣,而是一聲如同龍吟虎嘯、又似金鐵交鳴的長嘯,裹挾著《太平經(jīng)》中調(diào)動天地元?dú)獾臒o上秘咒,沖天而起:
“九天玄煞!聽吾號令!”聲如裂帛,刺破云霄!
“巽風(fēng)引雷!地火焚城!”每一個音節(jié)都如同實質(zhì)的重錘,狠狠砸在天地氣機(jī)之上!
“敕——?。?!”最后的敕令,如同開天之斧,帶著斬斷一切的意志,轟然落下!
“轟隆隆——!??!”
嘯聲未絕,一聲沉悶到極致的巨響,仿佛從大地最深處傳來!整個廣宗城,連同周圍數(shù)十里的地面,都劇烈地晃動了一下!法壇上的香爐傾倒,煙灰灑落。營寨內(nèi)外,無論是我方的黃巾戰(zhàn)士,還是正在猛攻的漢軍士兵,都被這突如其來的地動驚得站立不穩(wěn),攻勢為之一滯!
緊接著,毫無征兆地!原本晴朗的天空,如同被一只無形的巨手瞬間潑上了濃墨!厚重的、翻滾著的、鉛灰色的烏云,從四面八方,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瘋狂匯聚!眨眼間便遮蔽了天日,白晝?nèi)缤谝菇蹬R!一股冰冷、潮濕、帶著濃重土腥氣的狂風(fēng),憑空卷起!吹得人睜不開眼,吹得營寨的旗幟獵獵作響,幾乎要被撕裂!吹得戰(zhàn)場上散落的兵刃、尸體上的衣襟瘋狂舞動!
“噼啪——?。?!”
一道刺目欲盲的慘白色閃電,如同狂暴的銀龍,撕裂了濃黑的云層,狠狠劈在遠(yuǎn)處漢軍后方的一片樹林中!一棵高大的樹木瞬間被點(diǎn)燃,化作沖天的火炬!緊隨其后,是連綿不絕、震耳欲聾的滾雷!轟隆??!轟隆??!仿佛有無數(shù)面天鼓在云層之上瘋狂擂動!雷聲密集得如同戰(zhàn)鼓連營,震得人肝膽俱裂!
“嘩——?。?!”
黃豆大的雨點(diǎn),冰冷、沉重、密集,如同天河倒瀉,毫無緩沖地傾盆而下!瞬間將整個天地籠罩在一片白茫茫的水幕之中!雨水砸在頭盔、鎧甲、地面上,發(fā)出噼里啪啦的爆響!視線被徹底模糊,幾步之外便難以視物!
“妖…妖法!是妖法!” “張角作法了!老天爺發(fā)怒了!” 漢軍陣營中,瞬間爆發(fā)出無法抑制的、如同瘟疫般蔓延的驚恐尖叫!他們大多是臨時征召的郡兵,何曾見過這等天威浩蕩、如同末日降臨般的景象?這絕非人力所能為!是真正的天罰!對蒼天的懲罰!黃天當(dāng)立!這四個字如同魔咒,瞬間擊潰了他們心中對漢室殘存的那點(diǎn)敬畏!
恐慌像野火般在漢軍中蔓延。嚴(yán)整的陣型,在這天地之威和內(nèi)心的極度恐懼下,瞬間土崩瓦解!士兵們丟盔棄甲,互相推搡踐踏,只恨爹娘少生了兩條腿,哭喊著向后潰逃!督戰(zhàn)隊砍殺潰兵的聲音,瞬間被更狂暴的雷聲雨聲淹沒!
“天助我也!黃天助我!” 張梁渾身濕透,雨水和血水混合著從他臉上淌下,他卻渾然不覺,站在被雨水沖刷得泥濘不堪的寨墻上,看著下方如同沒頭蒼蠅般潰散的漢軍,發(fā)出了震天的狂吼!那吼聲穿透雨幕,點(diǎn)燃了所有黃巾戰(zhàn)士心中積壓已久的怒火和狂喜!
“殺——?。?!” 憋屈了太久的黃巾戰(zhàn)士們,如同掙脫了鎖鏈的猛虎,發(fā)出驚天動地的咆哮!他們不顧泥濘,不顧箭矢(雖然漢軍的弓箭在暴雨中已基本失效),揮舞著簡陋的武器,如同決堤的怒濤,轟然沖開營寨大門,向著潰不成軍的漢軍席卷而去!
暴雨如注,電閃雷鳴。泥濘的戰(zhàn)場,成了漢軍的修羅場。冰冷的雨水澆不滅黃巾戰(zhàn)士復(fù)仇的烈焰!刀光在雨幕中閃爍,血水與泥漿混合,染紅了大地。每一道閃電劈下,映照出的都是漢軍士兵驚恐扭曲的臉龐和黃巾戰(zhàn)士無畏沖鋒的身影!
皇甫嵩的中軍大纛,在狂風(fēng)暴雨中劇烈搖晃。這位以沉穩(wěn)著稱的老將,此刻臉色鐵青,嘴唇緊抿,望著眼前這如同天崩地裂般的景象和徹底崩潰的軍陣,握著劍柄的手,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他猛地拔出佩劍,試圖阻止?jié)?,嘶聲力竭地吼著什么,但聲音瞬間就被淹沒在狂暴的雷雨聲和黃巾軍震天的喊殺聲中。身邊的親衛(wèi)死死拽住他的馬韁,將他強(qiáng)行拖離這即將被黃巾怒潮淹沒的絕地。
廣宗城頭,我依舊保持著雙手掐訣的姿態(tài),挺立在法壇之上。冰冷的雨水順著我的頭發(fā)、臉頰、道袍,肆意流淌。身體早已透支到了極限,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肺腑深處撕裂般的疼痛,眼前陣陣發(fā)黑,耳朵里充斥著尖銳的耳鳴,幾乎聽不到外界的任何聲音。
但我的眼睛,穿透厚重的雨幕,死死盯著下方那如同地獄般的戰(zhàn)場。看著黃巾的洪流沖垮漢軍的陣列,看著那面曾經(jīng)不可一世的“皇甫”大纛在泥濘中傾倒、踐踏!一股滾燙的、帶著血腥味的激流,猛地沖上我的喉嚨!
“噗——!”
一大口濃稠的、暗紅色的鮮血,如同噴泉般從我口中狂噴而出!熾熱的血霧瞬間被冰冷的雨水打散、沖淡,灑落在法壇冰冷的石面上,留下刺目的斑駁痕跡。
身體再也支撐不住,劇烈地?fù)u晃了一下,向后倒去。
“大哥!” “大賢良師!” 幾聲驚駭欲絕的呼喊同時響起。張寶和張梁如同瘋了一般沖上法壇,在最后一刻扶住了我癱軟的身體。他們的手臂強(qiáng)壯有力,卻無法阻止我身體內(nèi)部那如同被掏空般的劇烈抽搐和深入骨髓的寒冷。
“成…成了…” 我靠在張寶懷里,視線模糊地看著下方戰(zhàn)場上黃巾軍追逐潰兵的場景,聽著那越來越遠(yuǎn)、越來越弱的漢軍哭喊聲,嘴角艱難地扯動了一下,想笑,卻只嘗到了滿口濃郁的血腥味。代價…這就是撬動天威的代價嗎?每一個念頭,都像在燃燒我的生命。
意識沉入無邊的黑暗,耳邊只剩下張梁帶著哭腔的嘶吼:“快!抬大賢良師下去!醫(yī)者!醫(yī)者在哪里!”
雨,還在下。沖刷著廣宗城外的血與火,也沖刷著法壇上那刺目的暗紅。一場借天威而勝的慘勝,代價是大賢良師幾乎燃盡的生命之火。然而,通往洛陽的道路,終究被這血與火鋪就,被三十六方渠帥和無數(shù)無名戰(zhàn)士的頭顱,硬生生地撞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