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箭簇藏鋒建安二十四年的雪，比往年來得更早。趙二柱跪在麥城帳前時，
靴底的冰碴子正往骨頭里鉆。帳內燭火昏黃，映著關羽絳紅色的披風一角，像塊凝固的血痂。
他聽見帳里傳來一聲重嘆，隨即那柄青龍偃月刀被拄在地上，沉悶的響聲震得地面都顫了顫。
“趙二柱。”關羽的聲音裹著寒氣，“你是荊州本地人？”“是。
”趙二柱額頭抵著冰冷的地面，聲音發(fā)緊。
他左臂的舊傷在陰雨天隱隱作痛——那是去年在樊城，為護一個掉隊的孩童被曹軍長矛劃的。
此刻帳外風雪呼嘯，混著遠處隱約的馬蹄聲，像極了家鄉(xiāng)被曹軍洗劫時的動靜?！疤痤^來。
”趙二柱應聲抬頭，撞進關羽那雙布滿紅血絲的眼。這位戰(zhàn)神的臉膛上沾著泥污，
鬢角竟有了幾縷白霜，全然不見水淹七軍時的英武。案上攤著幾張泛黃的紙，
上面密密麻麻寫著字，墨跡有深有淺，像是寫了又改，改了又寫?！爸肋@是什么？
”關羽拿起最上面一卷竹簡，聲音壓得很低，“這是荊州各關隘的布防圖，
公安、江陵、夷陵……每處有多少兵，用什么兵器，糧倉在哪，都在上面。
”趙二柱喉頭滾動。他雖只是個伍長，卻也知道眼下的絕境：麥城被東吳大軍圍得像鐵桶，
糧草只夠撐三日，派去求援的人至今沒回來?！懊臃荚诠矒肀迩В瑓s按兵不動。
”關羽的指節(jié)捏得發(fā)白，“我讓他送糧草，他推說‘東吳襲擾，路途難行’；我讓他發(fā)兵，
他說‘需守城池，不敢擅動’?！彼鋈焕湫σ宦?，“這卷子里，不光有布防，
還有他三個月來拖拖拉拉的賬?！壁w二柱猛地攥緊拳頭。
他想起自己那死于曹軍屠刀下的姐姐，想起關羽入荊州時說的“保境安民”，胸口像被火燒。
“將軍，讓我去！”他猛地磕頭，“我去公安，把這卷子交到糜太守手上！我告訴他，
麥城快撐不住了，再不來援，荊州就全丟了！”關羽盯著他看了片刻，忽然起身，
將那卷竹簡卷起來，塞進一個油布袋里。“這卷東西，比你的命金貴。
”他拍了拍趙二柱的肩膀，力道重得像塊石頭，“你記住，能交就交，
不能交……”他頓了頓，從箭囊里抽出一支箭，“看見這支信號箭了？箭桿是空的，
里頭能藏東西。實在不行，就把它藏進去，找個穩(wěn)妥地方埋了，別讓它落在東吳人手里。
”趙二柱接過油布袋，觸手冰涼，仿佛握著一塊燒紅的烙鐵。他解開衣襟，
把油布袋貼肉藏好，又接過那支中空的箭，咬開箭頭——果然，箭桿里是空的，
內壁還殘留著蠟油的痕跡?！皩④姺判模 彼俅慰念^，額頭磕出了血印，“人在，卷在！
”關羽揮了揮手，沒再說話。趙二柱退到帳外時，聽見帳內傳來一聲極輕的呢喃，
像是在說“大哥，二哥無能……”雪下得更大了。趙二柱把油布袋裹得更緊，
混在一隊突圍的死士里，趁著夜色往東門摸去。城墻上的火把在風雪中搖晃，
映著守城吳軍的剪影。他攥著那支中空箭，指腹反復摩挲著冰冷的箭鏃——那上面的寒光，
像極了姐姐臨死前看他的眼神。第二章 西門殘雪公安城的西門，比趙二柱記憶中更破敗。
城墻磚縫里塞滿了枯草，守城的士兵縮著脖子躲在箭樓里烤火，連盤問都懶得多問。
趙二柱裹緊身上那件借來的吳軍號服，左臂的傷口已經凍得麻木，血漬透過繃帶滲出來，
在雪地上拖出一道暗紅的痕跡。三天前從麥城突圍，他們遭遇了三次伏擊。
最后一次在蘆葦蕩，身邊的弟兄全沒了，他被一箭射穿左臂，滾進冰冷的泥水里才躲過追殺。
慌亂中，他摸出那支中空箭，咬碎油布袋，把竹簡撕成三截，塞進箭桿，
又從懷里掏出塊蠟——那是他總備著修補箭桿裂縫的——用火折子烤化了，死死封住兩頭，
再把箭藏進傷口的繃帶里。箭頭的棱角硌著骨頭，疼得他直冒冷汗，
卻讓他清醒：這東西不能丟。“站住?！币粋€沙啞的聲音從城門陰影里傳來。
趙二柱心里一緊，抬頭看見個老兵拄著槍站在雪地里，軍帽檐上積著厚厚的雪，
分不清是白胡子還是霜。老兵的眼睛瞇成一條縫，盯著他左臂的繃帶，
沒看他遞過去的“路引”（那是從戰(zhàn)死的吳軍身上扒的）?！皞耍俊崩媳鴨?。“嗯，
被流矢擦了下?！壁w二柱盡量讓聲音平靜，
右手悄悄按在腰間的短刀上——那刀是他姐姐用陪嫁的銀釵換的，磨得锃亮。老兵沒說話，
轉身往箭樓走：“進來烤烤火，看你快凍僵了?！壁w二柱猶豫了一下，跟了進去。
箭樓里堆著些干草，中間架著個火堆，噼啪作響。老兵往火里添了塊木頭，
火光映出他臉上的皺紋，像城墻上的裂痕。“我叫老黃，守這西門快十年了?！彼鋈婚_口，
“你不是吳軍?！壁w二柱猛地抬頭。“吳軍的號服，袖口磨破的地方是斜的——他們拔刀快，
袖子總蹭刀鞘?！崩宵S指了指他的袖口，“你這袖口是直的，像咱們蜀軍的磨法。還有，
你走路腳跟著地重，是常年穿草鞋的習慣，吳軍穿皮靴，沒這毛病。
”趙二柱的手攥緊了短刀?！皠e緊張?！崩宵S笑了笑，露出沒剩幾顆牙的嘴，“前年秋天，
是不是你在西市，把一個快被馬踩了的丫頭拉到一邊？那丫頭是我閨女。”趙二柱愣住了。
他想起來了，那天是關羽讓他們去西市給傷兵買草藥，
確實有個梳雙丫髻的姑娘差點被受驚的馬撞了，他順手拉了一把?！澳闶鞘褴娎锏娜恕?/p>
”老黃往火堆里吐了口唾沫，“來公安做什么？”趙二柱盯著他看了半晌，忽然解開繃帶，
露出那支藏著竹簡的箭?！拔乙娒犹兀鸵粯訓|西。”老黃的眼神變了，
盯著那支箭看了許久，才緩緩道：“糜太守不在城里?！薄叭ツ牧?？”“不知道。
”老黃往火堆里添了根柴，“三天前就帶親兵出城了，說是‘巡查防務’，沒說啥時候回。
”他頓了頓，看向趙二柱，“你那東西，能先放我這嗎？等他回來了，我替你交。
”趙二柱心里一沉。他不信糜芳“巡查防務”的說辭——麥城都快破了，他哪有心思巡查？
“我自己等。”“傻小子?！崩宵S嘆了口氣，“你以為糜太守的人沒在找你？從昨天起，
城里就多了些眼生的兵，挨家挨戶查‘可疑之人’。你這身傷，這身假號服，
走出去沒半炷香就被拿下了?！彼噶酥讣?，“那東西，是不是很重要？”趙二柱點頭。
“那就信我一回?！崩宵S伸出手，“我雖老了，卻還知道什么該守，什么該丟。
”趙二柱看著他布滿凍瘡的手，又看了看火堆里跳動的火苗，想起姐姐總說“老人的眼睛，
比年輕人亮”。他把箭遞了過去。老黃接過箭，掂量了一下，塞進懷里貼身的地方，
又從懷里摸出個油紙包，塞給他：“這是我閨女捎來的餅，你拿著，往南走，
過了長江就安全了。別回頭，也別問為啥?！壁w二柱接過餅，還帶著體溫。他想說什么，
卻被老黃推了一把：“快走，再晚城門要關了?！彼煌瞥黾龢?，風雪灌進領口，
凍得他一哆嗦。回頭時，看見老黃正站在火光里，往城墻磚縫里塞著什么，動作很快，
像在埋什么寶貝。趙二柱咬了口餅，是甜的，摻了棗泥。他忽然想起姐姐也愛做這樣的餅，
眼睛一熱，轉身沒入茫茫風雪里。他沒看見，箭樓的陰影里，
一個穿青布裙的姑娘正收起繡繃——她繡的鴛鴦帕子上，針腳歪歪扭扭，像是被什么驚了神。
姑娘的手指很細，指甲縫里沾著點蠟油，和趙二柱剛才繃帶上的一樣。
她看著趙二柱消失的方向，又看了看老黃埋東西的城墻，悄悄跟了上去。
第三章 蠟屑牽絲趙二柱在破廟里啃完最后一口棗泥餅時，聽見了布料摩擦枯草的聲音。
他猛地縮到神像背后，攥緊短刀。破廟的門被風撞得吱呀響，月光從屋頂?shù)钠贫绰┫聛恚?/p>
照見一個穿青布裙的身影——是個姑娘，手里還抱著個繡繃，像是避雪的?！皠e躲了，
我看見你的腳印了?！惫媚镛D過身，月光恰好落在她臉上，眉眼很細，卻帶著股冷勁，
“從西門出來，一路往南，雪地上就你這一道血痕。”趙二柱慢慢走出來，刀沒放下。
“你是誰？”“繡娘?！惫媚飺P了揚手里的繡繃，上面繡著半朵牡丹，線腳密得像蛛網，
“路過這躲雪?！彼哪抗鈷哌^趙二柱的左臂，“傷得不輕，不找個地方裹裹？
”趙二柱沒接話。他想起老黃的話，城里在查“可疑之人”，這姑娘來得太巧。
他往門口挪了挪，想趁她不注意溜走，卻被她攔住。“你懷里藏著什么？”姑娘忽然問，
“從西門出來時，你衣襟上沾了點蠟屑——是蜂蠟，軍中封密信用的那種，我認得。
”趙二柱的心跳漏了一拍。他這才注意到，姑娘的指甲縫里有淡淡的黃痕，
和他封箭桿用的蜂蠟一個顏色?！澳悴皇抢C娘?！彼站o刀，“你是東吳的人？
”姑娘笑了笑，從繡繃底下摸出個小巧的銅哨?！八隳懵斆??！彼盗寺暽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