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血色終局六月的熱風(fēng)裹著蟬鳴撞在玻璃窗上,許知意的影子被夕陽拉得老長,
貼在紡織廠后巷的廢料堆上。她把半袋棉紗線頭塞進(jìn)布包,指甲縫里還嵌著鐵銹,
懷里五塊三毛錢的零鈔硌得胸口發(fā)疼——這是女兒小滿三天的高考報(bào)名費(fèi)。
樓道里飄來的酒氣比往日更烈。許知意推開門時(shí),禹功正用牙撕著燒雞,
藍(lán)布裹著的錢袋敞著口,滾出兩枚硬幣。她的血一下子沖到頭頂,
抓起桌上的空酒瓶就砸過去:"那是小滿的錢!""吵什么?"禹功反手把她摜在八仙桌上,
紅木桌角狠狠剜進(jìn)她后腰,"老子輸了錢,拿自家的錢翻本怎么了?"他抬腳去踹那布包,
許知意撲過去抱住他的腿,指甲掐進(jìn)他的褲管:"那是她考大學(xué)的錢啊,
你這個(gè)畜牲......"后腰的劇痛順著脊椎爬上來,許知意看見禹功模糊的臉在晃,
又想起小滿趴在煤油燈下刷題的側(cè)臉,筆尖在草稿紙上沙沙作響。她想抬手摸摸女兒的頭,
眼皮卻重得掀不開,最后墜入的黑暗里,還飄著禹功罵罵咧咧的醉話。小滿回家時(shí),
書包帶還沒來得及卸下。母親蜷縮在桌角,藍(lán)布錢袋浸在血泊里,
父親正用抹布擦著紅木桌角的暗紅。她抓起門后的扁擔(dān)劈過去,
卻被禹功抓住手腕狠狠一甩——后腦勺撞在門框的剎那,她看見母親圓睜的眼睛,
像浸在水里的玻璃珠。二、蟬鳴里的重逢"小滿?到蘇州站了。
"陌生的女聲帶著吳儂軟語的溫吞。小滿猛地睜眼,綠皮火車正哐當(dāng)駛過鐵軌,
對面梳麻花辮的姑娘遞來白面饅頭:"你姨婆千叮萬囑,到了你表姐許知意家要懂事,
別野得像在鄉(xiāng)下時(shí)......"1956年?許知意?小滿咬了口饅頭,
舌尖觸到粗糙的麩皮。她低頭看自己的手,細(xì)瘦的手腕上沒有寫滿公式的橡皮膏,
藍(lán)布褲的膝蓋處打著整齊的補(bǔ)丁。窗外掠過的白楊樹皮上,還留著孩童歪歪扭扭的刻痕,
穿灰布褂子的農(nóng)人趕著水牛在田埂上走,牛角掛著紅綢布。她真的回來了。
回到了母親結(jié)婚的前一天。出站口的穿堂風(fēng)卷著煤煙味撲過來,
穿的確良襯衫的姑娘正踮腳張望??匆娝齻儯枪媚锟觳接蟻?,
齊耳短發(fā)隨著腳步輕晃:"是小滿表妹吧?我是知意。
"小滿盯著眼前的母親——二十歲的許知意,臉頰泛著曬出來的紅暈,眼角沒有細(xì)紋,
手背上還留著紡織廠的棉絮。她的聲音發(fā)緊,幾乎要喊出那個(gè)在心底滾了十八年的稱呼,
最終只化作低低的:"表姐。"筒子樓的走廊飄著各家飯菜香,許母正往墻上貼紅囍字,
漿糊在指尖拉出銀絲:"知意能嫁禹家是福氣,他爸是機(jī)床廠的科長,
家里五斗柜、自行車樣樣齊整......"小滿摸著冰涼的墻壁,指腹碾過墻皮的裂縫。
上輩子母親也是這樣,在紅囍字底下對禹功笑,以為嫁的是安穩(wěn)日子,
卻不知是跳進(jìn)了熬不出頭的苦井。三、初露的獠牙傍晚的霞光漫進(jìn)窗臺時(shí),禹功來了。
中山裝熨得筆挺,頭發(fā)抹了頭油,手里拎著水果糖和雪花膏,進(jìn)門就喊"叔""嬸",
聲音甜得像摻了蜜。他往許知意身邊湊,想幫她擇菜,被姑娘紅著臉躲開時(shí),
眼里閃過一絲不耐。小滿端著搪瓷杯經(jīng)過,故意腳下一絆,半杯涼茶水全潑在禹功的衣襟上。
"對不住對不??!"她慌忙去擦,指尖劃過他口袋時(shí),觸到硬紙殼的棱角——后來她才知道,
那是張寫著"欠王三五十元"的賭據(jù)。禹功的臉?biāo)查g沉了,
隨即又扯開笑:"小孩子毛躁正常。"可攥緊的拳頭把中山裝的褶皺擰成了麻花,
和記憶里那個(gè)酒后掐著母親脖子的男人重合。夜里小滿睡不著,聽見隔壁母親在嘆氣。
她溜過去,看見許知意對著紅褂子發(fā)呆,銀簪在鬢角晃出細(xì)碎的光。"表姐不想嫁?
"小滿輕聲問。許知意嚇了一跳,
把紅褂子往箱底塞:"別瞎說......只是他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供銷社的花布。
"小滿的心猛地一跳。原來母親當(dāng)年什么都知道,
只是被"女人總要嫁人"的老話捆住了手腳。她挨著母親坐下,
把臉埋進(jìn)粗布被褥:"我奶說,嫁漢嫁漢,得嫁那個(gè)見你掉眼淚,會先慌了神的。
"許知意沒說話,指尖在紅褂子的盤扣上摩挲,月光在她睫毛投下淺淺的影。
四、攪黃的婚事第二天的鞭炮聲炸響時(shí),小滿正蹲在院子角落"喂雞"。
禹功帶來的幾個(gè)男人在墻根抽煙,煙灰落在藍(lán)布褲上,
其中個(gè)歪戴帽子的拍著禹功的背:"還是你能,許知意那雙手又能掙錢又能干活,
娶回來當(dāng)聚寶盆......""等結(jié)了婚,
她媽陪嫁的金鐲子先拿給我翻本......"禹功的話被風(fēng)吹過來,
像針?biāo)频脑M(jìn)小滿耳朵。她蹭地站起來,故意撞翻旁邊的煤爐,煤灰騰起的白霧里,
她尖著嗓子喊:"嬸子!我聽見禹大哥說要拿表姐的金鐲子去賭錢!"喧鬧的院子霎時(shí)靜了。
許母手里的紅綢花掉在地上,禹功的臉漲成豬肝色:"小丫頭片子胡說什么!""我沒胡說!
"小滿梗著脖子,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昨天我看見你口袋里有欠據(jù),
還聽見你說要拿表姐的錢翻本......"許知意從屋里跑出來,鬢角的紅絨花歪了。
她盯著禹功,聲音發(fā)顫:"你真的賭錢?""那是借朋友的錢周轉(zhuǎn)!"禹功急了,
嗓門陡然拔高,"你們許家故意找事是不是?"他揚(yáng)手要去拽許知意,
被許父一煙桿打在手腕上。"我們知意不嫁了!"許父的煙桿重重頓在地上,"這婚結(jié)不得!
"禹功還在跳腳罵罵咧咧,被聞訊趕來的禹父擰著耳朵拖走。紅囍字被風(fēng)吹得獵獵響,
許知意站在門檻上,看著地上摔碎的酒壇,忽然蹲下身笑出了聲,眼淚卻順著臉頰往下淌。
夜里小滿幫母親拆紅絨花,許知意的指尖還在抖:"我總覺得像做夢,
好像......終于能喘口氣了。""以后咱們靠自己。"小滿把拆下來的紅絨線纏成團(tuán),
"你做的虎頭鞋那么好看,肯定能掙錢。"五、掙錢的門路紡織廠的女工們很快發(fā)現(xiàn),
許知意下班后總躲在角落納鞋底?;㈩^鞋上的老虎眼睛用黑線繡出光,胡須翹得俏皮,
很快就被帶孩子的同事訂走三雙,一雙給五毛。拿到錢那天,許知意把紙幣攤在桌上,
翻來覆去地看,指尖把邊角都磨得起了毛。小滿比誰都清楚母親的手藝。
上輩子母親靠做鞋換的錢,總被禹功搜走買酒,如今這些錢安安穩(wěn)穩(wěn)躺在鐵盒子里,
硬幣碰撞的脆響比任何音樂都動聽。"表姐,你腌的蘿卜干能賣錢。"小滿啃著饅頭說,
廠里食堂的咸菜總帶著苦味,母親腌的卻酸甜爽口。許知意起初怕被說"投機(jī)倒把",
架不住小滿軟磨硬泡,做了三壇子裝在玻璃罐里,托相熟的同事帶到車間。
三天后同事帶來好消息:"一搶而空!張師傅說再要五罐!"許知意的臉亮起來,
連夜切蘿卜條。月光透過窗戶灑在她身上,切菜聲和搗蒜泥的聲響,在小滿聽來,
比任何情話都動人。她們開始偷偷攢錢,鐵盒子藏在床板下,每天睡前數(shù)一遍,
硬幣從三枚變成三十枚,紙幣從角票變成元票。半年后,許知意攥著存折去銀行,
回來時(shí)臉紅撲撲的:"存了一百二十三塊!"她用自己掙的錢給家里換了新煤油燈,
玻璃罩擦得锃亮,把筒子樓的小房間照得像灑滿星光。禹功后來還來鬧過兩次,
見許知意油鹽不進(jìn),想搶鐵盒子,被許父用扁擔(dān)趕出門。再后來聽說他賭光了家底,
被父親趕出蘇州,不知去了哪里。小滿聽到消息時(shí),正在幫母親給虎頭鞋繡鈴鐺,
針尖刺破手指,血珠落在紅布上,像朵小小的花。六、遇見良人1957年的春天來得早,
筒子樓墻根的迎春花剛冒芽,廠里就來了位新技術(shù)員。周明遠(yuǎn)戴著黑框眼鏡,說話溫吞,
總穿件洗得發(fā)白的藍(lán)布褂子,卻會修車間里最復(fù)雜的紡紗機(jī)。他注意到許知意,
是因?yàn)榭匆娝缧輹r(shí)在機(jī)器旁繡虎頭鞋。陽光落在她發(fā)頂,銀針在布面上翻飛,
老虎的眼睛被她繡得圓溜溜的,像含著光。周明遠(yuǎn)開始幫許知意修縫紉機(jī),齒輪卡殼了,
他蹲在地上拆兩個(gè)小時(shí),手指蹭滿機(jī)油也不吭聲。許知意給他遞擦手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