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早晨的陽光,慷慨地潑灑進客廳,把空氣里的微塵都染成了碎金。我陷在沙發(fā)里,
手里捧著杯溫熱的咖啡,目光懶洋洋地落在廚房門口。妻子林薇的身影在那里晃動,
系著那條熟悉的碎花圍裙,正哼著不成調(diào)的曲子,準備我們的早餐。
黃油在鍋里融化的滋滋聲、碗碟偶爾清脆的碰撞……這些聲音編織成一張讓人昏昏欲睡的網(wǎng),
把周末的松弛感牢牢兜住。突然,一陣尖銳的鈴聲像根冰冷的針,猛地刺破了這張溫軟的網(wǎng)。
聲音來自沙發(fā)旁小幾上的黑色座機。這臺老古董,像個不合時宜的闖入者,
平日里幾乎被遺忘在角落。它執(zhí)著地響著,一聲接一聲,單調(diào)而刺耳,
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催促?!罢l啊,這么早……”我嘟囔著,有些不情愿地放下咖啡杯,
探身拿起那冰冷的塑料聽筒,“喂?”電話那頭沉默了一兩秒,只有電流微弱的嘶嘶聲。
然后,一個低沉、被刻意壓扁的男聲傳了出來,像是砂紙摩擦著金屬:“你老婆在我手上。
”這聲音毫無預(yù)兆地撞進耳朵,帶著一股陰冷的濕氣。我愣了一下,隨即失笑出聲,
下意識地扭頭看向廚房門口。林薇正背對著我,從碗柜里拿出兩個盤子,聲音清晰而真實。
“開什么玩笑?”我對著話筒嗤笑,語氣輕松,甚至帶著點戲謔,“哥們兒,
這梗太老套了吧?大清早的,找點新花樣行不行?”廚房里的林薇似乎聽到了我的笑聲,
側(cè)過臉,對我投來一個疑惑的眼神。我沖她擺擺手,示意沒事。電話那頭沒有笑。
那聲音反而更冷、更沉了,每一個字都像冰珠子砸在鼓膜上:“你轉(zhuǎn)頭看看,她還在嗎?
”一股難以名狀的不安,毫無道理地順著脊椎往上爬。我握著聽筒的手心微微發(fā)潮?;闹?!
太荒謬了!她明明就在那里,觸手可及!幾乎是帶著一種被冒犯的慍怒,我猛地轉(zhuǎn)過頭,
視線投向廚房——陽光依舊明亮,黃油在平底鍋里歡快地冒著細密的泡泡,
煎蛋的香氣彌漫在空氣里。碗柜的門還敞開著。但那個系著碎花圍裙的身影,消失了。
剛剛還清晰無比的畫面,此刻只剩下空蕩蕩的廚房。爐火安靜地燃燒,鍋鏟歪斜地搭在鍋沿。
她就像被那束陽光無聲無息地融化、吞噬了,沒有留下任何痕跡?!拔恕钡囊宦?,
血液似乎瞬間沖上了頭頂,又在下一秒被徹底抽干。
全身的力氣仿佛被那只無形的、拿著電話的手一把攥緊、抽走。
冷汗毫無征兆地從每一個毛孔里爭先恐后地涌出,浸透了后背的T恤,黏膩冰冷。
握著聽筒的手指僵硬得像凍住的冰棱,話筒幾乎要滑脫。喉嚨里像是堵著一團滾燙的棉花,
又干又澀,發(fā)不出任何聲音。整個世界只剩下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鼓的聲音,沉重而絕望,
震得耳膜嗡嗡作響。廚房……空的。
“薇……薇……”我聽見自己喉嚨里擠出兩個破碎的音節(jié),嘶啞得不像自己的聲音。
就在這時,客廳通往儲藏室的那扇窄門,“吱呀”一聲,被輕輕推開了一道縫隙。
林薇的腦袋從那道縫隙里探了出來,臉上帶著些許困惑。她的發(fā)絲有些凌亂地貼在額角,
手里還拿著一個舊紙箱。“陳默?你找什么呢?”她的聲音清晰、熟悉,帶著一絲不解,
“大清早的,臉色怎么這么難看?”巨大的、劫后余生的狂喜如同海嘯般席卷而來,
瞬間沖垮了剛才那幾乎令人窒息的冰冷堤壩。我?guī)缀跏酋咱勚鴵溥^去,
一把將她從儲藏室門口拉進懷里。她的身體是溫熱的,
帶著家里熟悉的洗衣液和一點點儲藏室灰塵的味道,真實得令人想哭。
剛才那可怕的、如墜冰窟的幾秒鐘,此刻想來簡直像一場荒誕不經(jīng)的噩夢。
“嚇死我了……”我把臉埋在她頸窩,聲音帶著劫后余生的顫抖,
“剛才……廚房里沒人……我……” 我語無倫次,無法清晰地表達那瞬間的滅頂恐懼。
林薇在我懷里微微掙扎了一下,抬起頭,明亮的眼睛里清晰地映著我蒼白驚恐的臉。
她的眉頭微微蹙起,帶著一絲真切的擔憂和茫然:“沒人?我一直都在儲藏室整理東西啊。
你是不是睡迷糊了?還是做噩夢了?” 她伸手探了探我的額頭,
溫熱的指尖觸碰到我冰涼的皮膚。夢?真的是噩夢嗎?
蕩、幾乎要被這失而復(fù)得的溫暖和妻子的解釋說服的剎那——手里一直緊緊攥著的座機聽筒,
那個差點被我遺忘的冰冷塑料塊,突然再次震動起來。不是鈴聲,而是里面?zhèn)鞒龅穆曇簦?/p>
直接穿透了聽筒,清晰地鉆進我的耳朵里。依舊是那個低沉的男聲,但這一次,
腔調(diào)完全變了。不再是刻意壓扁的威脅,
而是一種……冰冷的、帶著一絲玩味、一絲塵埃落定般的輕松。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針,
精準地扎進我剛剛松懈下來的神經(jīng):“現(xiàn)在,你才是多余的那個。
”這聲音像一道無形的冰河,瞬間凍結(jié)了我所有的動作和思維。我猛地低頭看向手中的聽筒,
仿佛那是一個突然張開獠牙的毒蛇。林薇還靠在我懷里,
她的身體似乎也因為這突兀的聲音而極其輕微地僵了一下。“誰的電話?”她抬起頭,
眼神里那點擔憂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難以捉摸的平靜,
甚至……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探究。沒等我回答,林薇卻突然輕輕推開了我,
動作自然得毫無破綻。她臉上甚至浮現(xiàn)出一個淺淺的、安撫性的微笑,
仿佛在包容一個鬧脾氣的孩子:“看你緊張的。剛才找東西時,
看見你手機掉在儲藏室角落了。喏。”她說著,一邊很隨意地走向沙發(fā)旁的小幾,
一邊從她圍裙的口袋里掏出了一部手機——我的手機,
那個黑色的、邊角有些磨損的殼子我再熟悉不過。她走到小幾旁,
將那部黑色手機輕輕放在座機旁邊,屏幕朝上?!跋麓蝿e亂放啦。”她語氣輕松地說著,
目光卻牢牢鎖在我的臉上。我的視線,像被無形的線牽引著,
不受控制地落在那塊亮起的屏幕上。屏幕頂端,赫然顯示著最近通話記錄。最上面一條,
刺眼無比:呼出電話。時間:就在幾分鐘前。聯(lián)系人名稱,像兩個燒紅的烙鐵,
狠狠燙在我的視網(wǎng)膜上:【陳默 手機】我的號碼。我的手機。就在剛才,
打給了家里的座機。一股無法形容的寒氣,
比剛才看到廚房空無一人時更加徹骨、更加絕望的寒氣,瞬間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全身的血液似乎在這一刻徹底凝固、結(jié)冰。我像一尊被驟然凍結(jié)的雕像,連呼吸都停滯了。
目光死死釘在那塊小小的屏幕上,無法移動分毫。大腦一片空白,
只剩下那個冰冷的、從聽筒里傳來的聲音在瘋狂回蕩:“現(xiàn)在,
你才是多余的那個……”房間里死寂一片。只有窗外遠處傳來幾聲模糊的鳥鳴,
更襯得這客廳里的沉默如同凝固的混凝土,沉重得讓人窒息。
陽光依舊明媚地灑在光潔的地板上,勾勒出家具清晰的輪廓,
但這光明此刻只讓人覺得刺眼和虛假。林薇就站在小幾旁,離我很近。她沒有再說話,
只是靜靜地看著我,臉上那點剛才刻意維持的、安撫性的微笑,如同初春湖面的薄冰,
無聲無息地消融殆盡。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我從未在她臉上見過的神情。平靜。
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深不見底的平靜。她的眼神,像兩口幽深的古井,
不再映照出我的恐慌,也不再流露任何屬于林薇的關(guān)切或茫然。那里面空空蕩蕩,
卻又仿佛翻涌著我看不懂的、冰冷而遙遠的東西。她嘴角的線條,不再是往日溫婉的弧度,
而是抿成了一條沒有溫度的直線。她就這樣看著我,
看著我的震驚、我的恐懼、我臉上每一絲肌肉的僵硬和抽動。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扭曲。
陽光在她身后投下長長的影子,一直延伸到我的腳邊,像一條無聲逼近的黑色河流。幾秒鐘,
或者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然后,她的嘴角,極其緩慢地,向上牽動了一下。不是微笑。
那是一個冰冷、清晰、如同刀鋒般銳利地刻進空氣里的弧度。她微微歪了歪頭,
動作帶著一種近乎天真的殘忍,目光直直地刺入我眼底。她的嘴唇張開,
吐出的話語清晰、平穩(wěn),沒有任何波瀾,卻像淬了劇毒的冰凌,
精準地貫穿了我的心臟:“現(xiàn)在,你才是多余的那個。”這句話,
和電話里那個冰冷男聲的最后一句話,字字重合,分毫不差。林薇的話像冰錐,
狠狠戳進我混亂的腦海。“現(xiàn)在,你才是多余的那個?!?這句話在空蕩的客廳里回蕩,
每一個字都帶著金屬般的冷硬回音,與我剛剛在電話里聽到的那句詛咒完美重疊。
寒意不再是沿著脊椎爬升,而是像無數(shù)條冰冷的毒蛇,瞬間鉆透皮膚,纏緊了每一寸骨頭,
凍僵了血液。她臉上的平靜,
那種深不見底的、完全剝離了“林薇”這個身份所有溫度的平靜,
比任何猙獰的表情都更令人膽寒。那不是憤怒,不是恨意,而是一種……徹底的漠然,
仿佛在打量一件礙事的、需要清理的家具。我的目光像受驚的飛蛾,猛地從她臉上彈開,
倉皇地掃過她放在小幾上的、屬于我的手機。屏幕上那刺眼的“呼出電話”記錄,
【陳默 手機】幾個字,像燒紅的鐵塊烙印在視網(wǎng)膜上。我的號碼,用我的手機,
打給了家里的座機。那個威脅我、宣告我“多余”的聲音,源頭是我自己?荒謬!
瘋狂的邏輯旋渦幾乎要將我撕碎?!稗薄蔽液韲蹈蓾冒l(fā)不出完整的聲音,
只有破碎的氣音,“這……這是怎么回事?手機……儲藏室……剛才廚房……”“儲藏室?
”林薇重復(fù)了一遍,語調(diào)平直得沒有一絲起伏。她沒有直接回答我語無倫次的問題,
反而像是捕捉到了某個關(guān)鍵詞。她微微側(cè)過頭,目光越過我的肩膀,
落在我身后——那扇通往儲藏室的窄門。那扇門,剛才她就是從那里探出頭來,
用熟悉的聲音和面孔,將我從深淵邊緣拉回。此刻,它虛掩著,
門縫里透出儲藏室特有的、混合著灰塵和陳舊紙箱的幽暗氣息。
林薇的視線在那扇門上停留了一秒,然后極其緩慢地、像精確校準過的機器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