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護星星的媽媽夏夜,蟬鳴歇了,星星卻醒得格外精神,一粒粒懸在墨藍天幕上。
我趴在陽臺的舊藤椅上,數(shù)也數(shù)不清,只覺得它們像撒在深藍絨布上的糖屑,
仿佛踮起腳尖就能舔到那點微涼的甜?!皨寢?!”我猛地扭頭,聲音里帶著發(fā)現(xiàn)寶藏的雀躍,
“我長大了要當(dāng)宇航員!飛到月亮上,把星星一顆顆都摸一遍!
” 媽媽正彎腰收拾晾衣架上的衣裳,動作頓住了。她直起身,
帶著洗衣粉清香的衣角輕輕拂過我的鼻尖,隨即蹲下來,視線與我齊平。
陽臺昏黃的燈光落進她眼底,盛著滿滿一泓溫柔的星輝:“真的嗎,曉曉?那太好了!
”她笑著,指尖輕柔地揩去我鼻尖蹭上的一點灰,“不過,飛到月亮上摸星星的時候,
可別忘了給媽媽帶一顆回來呀,嗯?” 心口像被什么溫暖明亮的東西輕輕撞了一下,
鼓脹著幾乎要飛起來。我撲進媽媽懷里,摟住她的脖子,
迫不及待地傾瀉出所有關(guān)于宇宙的奇思妙想:踩在棉花糖一樣的云朵上跳躍,
在月亮環(huán)形山的坑洼里打滾,還要把最亮的那顆星星摘下來,掛在媽媽床頭,
代替那盞總是閃爍的小夜燈……媽媽安靜聽著,不時發(fā)出輕輕的笑聲,
她的懷抱是夏夜最安穩(wěn)的港灣。然而,晚飯后,我又一次抱著膝蓋坐在陽臺的小板凳上,
癡癡望著星空,像塊小小的、凝固的石頭。 “曉曉,”媽媽的聲音在身旁響起,
帶著一絲了然的笑意,“光是看著,星星可不會自己掉進你懷里哦。走,媽媽帶你去個地方!
” 那個周六,媽媽帶我坐了很久的公交車。終點站是城市另一頭巨大的科技館。
走進空曠高闊的航天展區(qū),我像掉進米缸的小老鼠,興奮得暈頭轉(zhuǎn)向。
巨大的火箭模型直刺穹頂,冰冷的金屬外殼泛著幽光,
無聲訴說著掙脫引力的力量;玻璃罩里陳列著縮小版的返回艙,
內(nèi)里復(fù)雜的儀表盤和逼仄的空間,
透出宇宙深寒的氣息;最吸引我的是一套供體驗的笨重宇航服復(fù)制品,
我費力地鉆進那龐大的白色軀殼,頭盔壓得脖子發(fā)酸,手套厚得連自己的手指都感覺不到。
“曉曉,”媽媽的聲音隔著宇航服悶悶地傳來,卻異常清晰,“你覺得,
穿上這個就能飛到月亮上了嗎?” 我費力地搖頭,頭盔沉重地晃動著。 媽媽蹲下身,
視線透過面罩的深色玻璃與我相遇。她的眼神溫柔又鄭重:“那你知道,真正的宇航員,
都需要些什么嗎?” 我茫然地搖頭。
媽媽變魔術(shù)般從包里拿出一個小小的筆記本和一支筆,翻開嶄新的一頁,
筆尖在紙面上沙沙作響: “第一,智慧。”她寫下這兩個字,“要懂得很多很多知識,
數(shù)學(xué)、物理、化學(xué)……像解開星星秘密的鑰匙。” “第二,鋼鐵一樣的身體。
”筆尖繼續(xù)移動,“能承受火箭發(fā)射時巨大的力量,能在失重的太空里穩(wěn)穩(wěn)工作。
” “第三,永不熄滅的勇氣?!彼淖舟E 好的,這是故事的續(xù)寫: “第三,
永不熄滅的勇氣?!彼淖舟E在嶄新紙頁上繼續(xù)移動,清晰而堅定,“面對深邃未知的黑暗,
面對可能出現(xiàn)的危險,心里的那團火,要一直燒得旺旺的,照亮自己,也照亮回家的路。
” 筆尖頓住,媽媽抬起頭,目光透過宇航服厚重的面罩玻璃,深深地、溫柔地包裹著我。
那目光仿佛有溫度,驅(qū)散了白色軀殼帶來的笨重與隔膜感。 “還有嗎,曉曉?
”她輕聲問,帶著鼓勵,“你覺得,還需要什么?” 我陷在寬大的宇航服里,
脖子被頭盔壓得發(fā)酸,手指在厚厚的手套里笨拙地蜷縮著。
媽媽的問題像一顆小石子投入心湖,蕩開漣漪。
剛才體驗火箭模型發(fā)射時的轟鳴震動似乎還在耳膜里回響,
眼前是返回艙里密密麻麻、閃爍著冷光的儀表盤,
還有這身沉甸甸、束縛著身體的“太空盔甲”。光有智慧、強健的身體和勇氣…似乎還不夠。
我努力透過面罩看向媽媽期待的眼睛,又環(huán)視著這巨大展廳里沉默的龐然大物。
它們冰冷、精密,是人類挑戰(zhàn)蒼穹的杰作,卻也透著一種絕對的孤獨感——離開藍色搖籃,
駛?cè)霟o垠的虛空。 一個念頭,像夜空中驟然劃過的小流星,在我腦海中亮了起來。
“嗯……”我用力地點點頭,頭盔又沉甸甸地晃了一下,聲音在密閉的空間里嗡嗡作響,
“還需要……第四!” 媽媽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像盛滿了星光。
她立刻把筆記本遞近些,筆尖懸在“勇氣”的下方,等著我。 我吸了口氣,
努力組織著剛剛萌芽的想法:“第四……是……是,守護地球的眼睛!” 說出來了!
我有點興奮,聲音也大了些,“飛到那么遠的地方,星星很亮,但地球會變小,
變成一個藍色的、圓圓的球。宇航員的眼睛,要一直看著它,記得回家的路在哪里。
而且……而且……” 我想起了媽媽床頭那盞閃爍的小夜燈,想起了她溫柔的懷抱,
“要幫地球上所有像媽媽一樣,在夜晚守護著別人的人,好好看看我們的家。要保護好它,
像……像守護一顆最珍貴的星星!” 周圍參觀者的嘈雜聲、講解員的擴音器聲,
仿佛在那一刻都退得很遠。只有媽媽筆尖落在紙上的“沙沙”聲格外清晰。她寫得那么認(rèn)真,
那么用力,仿佛要把我稚嫩話語里的每一個字都刻下來。
“守護地球的眼睛……” 媽媽重復(fù)著,聲音里有種不易察覺的輕顫。她寫下了這行字,
然后在旁邊,畫了一個小小的、簡單的藍色星球輪廓。畫完,她抬起頭,
眼眶似乎比剛才更亮了些,像蓄著兩泓清泉,倒映著穹頂?shù)臒艄夂臀冶孔镜陌咨碛啊?/p>
“說得太好了,曉曉?!彼男θ菥`放開來,是那種足以融化一切冰冷金屬的溫暖,
“這第四條,最重要。沒有這顆藍色的星星,所有的夢想都會失去方向。記住它,
永遠記住它。” 她合上那本小小的筆記本,鄭重地放進我宇航服胸前一個模擬的口袋里,
輕輕拍了拍。“現(xiàn)在,它屬于你了。星星的秘密鑰匙,媽媽幫你找到了第一把。
以后的路還長,我們一點一點,把它們都收集齊,好不好?” 那一刻,
沉重的宇航服仿佛不再僅僅是束縛。它包裹著我,也包裹著媽媽寫下的那四行字,
還有那個畫在紙上的、小小的藍色星球。心口那團被媽媽點燃的、關(guān)于星空的火焰,
不再只是虛無縹緲的熱望,它第一次有了具體的形狀和重量——那是智慧的書頁,
是鍛煉時滴落的汗水,是面對未知時攥緊的小拳頭,更是回望家園時,
那雙必須清澈明亮的眼睛。我透過面罩,望向科技館高遠的穹頂。那里沒有真實的星光,
只有模擬的星圖在緩緩旋轉(zhuǎn)。但在那深邃的藍色背景里,
我仿佛清晰地看到了媽媽筆記本上那個小小的藍色星球,它正溫柔地、堅定地閃爍著,
像一顆永遠不會迷失的北極星,指引著所有仰望星空的孩子回家的方向。而媽媽的目光,
就是連接我和那顆星星之間,最溫暖、最牢固的纜繩。 回家的公交車上,
我緊緊攥著那個小小的筆記本,靠在媽媽肩頭。窗外的城市華燈初上,霓虹閃爍,
但我抬頭望向車窗外深藍的夜空,第一次覺得,那些遙遠微小的星辰,離我從未如此之近。
它們不再僅僅是糖屑般的甜蜜幻想,
要智慧去解碼、需要體魄去抵達、需要勇氣去探索、更需要一顆守護之心去珍視的偉大目標(biāo)。
媽媽溫?zé)岬氖终戚p輕覆蓋在我握著筆記本的小手上。
夏夜的風(fēng)帶著白天的余溫從車窗縫隙鉆進來,溫柔地拂過臉頰。我閉上眼,
腦海里不再是獨自在月亮上打滾的幻想,而是穿著真正的宇航服,站在浩瀚星海之中,
回眸凝視著那顆懸浮在黑色天鵝絨上的、獨一無二的藍色星球。我知道,
在那片溫暖的藍色光芒里,總有一雙盛滿星輝的眼睛,
在安靜地、堅定地守護著我的星空征途。
曉曉把那個畫著藍色星球的筆記本藏在了抽屜最深處,上面壓著所有課本。可它像一枚星核,
沉甸甸地灼熱著,從木頭縫隙里透出看不見的光。
鐵身體”、“永不熄滅的勇氣”、“守護地球的眼睛”——成了她童年星空下最清晰的坐標(biāo)。
她不再僅僅是趴在陽臺藤椅上數(shù)星星的小女孩,
而是開始笨拙地、堅定地朝那顆藍色的星星指引的方向,邁開第一步。
她翻出落了灰的數(shù)學(xué)練習(xí)冊,對著曾經(jīng)鬼畫符的空白處,一筆一劃重新演算。
數(shù)字在眼前跳舞,她咬著鉛筆頭,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蛷d里,
媽媽織毛衣的毛線針碰撞出細碎規(guī)律的輕響,像一種溫柔的節(jié)拍器,安撫著她內(nèi)心的煩躁。
夏夜的風(fēng)帶來樓下孩子們追逐嬉鬧的笑語,曉曉用力閉了閉眼,再睜開時,
目光重新釘回那些蜿蜒的方程式上。智慧,這把沉重的鑰匙,
她要親手一點一點打磨出它的形狀。體育課成了她的煉獄場。
那個跑兩步就小臉煞白、喘不上氣的曉曉消失了。清晨微涼的空氣里,
總有一個小小的身影固執(zhí)地繞著家屬院紅磚墻下的空地奔跑,一圈,又一圈。
肺葉像被粗糙的砂紙摩擦,雙腿灌了鉛,汗水蟄進眼角。她眼前模糊,
恍惚間又看到科技館里那套沉重的白色宇航服,看到媽媽蹲在面前時,
那比星星還要亮的、充滿期冀的眼睛?!颁撹F身體……”她默念著,深深吸進一口氣,
抬起了幾乎拖在地上的腳。媽媽會默默在陽臺窗邊放好溫水和干凈的毛巾,從不催促,
只是在她每一次搖搖晃晃跑回來時,遞上水杯,
用溫?zé)崛彳浀拿磔p輕擦去她額發(fā)間滾落的汗珠。那無聲的關(guān)切,
是支撐她跑完下一圈的力量。日子在書頁的翻動和奔跑的腳步聲中悄然流逝,
像沙漏里無聲傾瀉的流沙。曉曉升入了本市最好的高中,課業(yè)的重量驟然加碼,
沉甸甸地壓上肩頭。她不再是那個能輕易把“宇航員”掛在嘴邊的小女孩,
現(xiàn)實的引力拉扯著她。一次重要的物理統(tǒng)考,一道關(guān)于衛(wèi)星變軌的難題像冰冷的鐵鎖,
橫亙在她面前。無論怎樣演算,結(jié)果都指向一個荒謬的錯誤。交卷的鈴聲刺耳地響起,
卷子被收走的那一刻,一種前所未有的疲憊和茫然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她。
晚上,她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臺燈慘白的光線照著攤開的試卷上那個刺眼的紅叉,
也照亮了抽屜深處那個藍色星球的輪廓。夢想的光輝,在現(xiàn)實的礁石前,
似乎變得如此遙遠而黯淡。她拉開抽屜,指尖觸碰到那本舊筆記本冰涼的塑料封皮。
猶豫了一下,還是拿了出來。紙頁已經(jīng)有些泛黃卷邊,但媽媽的字跡依然清晰有力。
她翻到畫著藍色星球的那一頁,手指無意識地撫過那些線條。客廳里,
電視新聞?wù)诓笊裰埏w船發(fā)射成功的畫面,人群的歡呼聲隱隱傳來。門被輕輕推開一條縫,
媽媽沒有進來,只是把一杯溫?zé)岬呐D谭旁陂T邊的矮柜上,牛奶杯下,
壓著一張小小的便簽紙。曉曉走過去拿起便簽,
上面是媽媽熟悉的、娟秀的字跡:> “曉曉,記得科技館那套宇航服嗎?穿上它,
不是為了立刻飛向月亮,而是為了知道飛向月亮需要什么。今天的錯題,
就是你的‘宇航服’。穿上它,再難,也別忘了抬頭看看那顆藍色的星星。媽媽在。
”一股暖流混著酸澀沖上鼻腔。她端起牛奶,溫?zé)岬囊后w滑入喉嚨,仿佛也注入了某種力量。
她深吸一口氣,重新坐回書桌前,攤開試卷,拿起筆,目光越過那個紅叉,
投向窗外深邃的夜空。勇氣,那團火,在媽媽的注視下,重新燃燒起來,驅(qū)散了短暫的迷茫。
高中畢業(yè)那年的暑假,空氣里充滿了告別的氣息和躁動的蟬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