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機(jī)響了。
是個陌生本地號碼。
我猶豫了一下。
接了。
“喂?”
“喂?是……熊大師嗎?”一個女人的聲音。
小心翼翼的。
帶著濃重的本地口音。
還有點(diǎn)發(fā)抖。
大師?
這稱呼讓我一愣。
自從被張半仙“打假”后。
很久沒人這么叫我了。
“你哪位?”我問。
“我……我是福源菜市場賣豬肉的劉嬸啊!”女人聲音急促起來,“熊大師,求求你,救救我兒子吧!我……我實(shí)在是沒辦法了!”
福源菜市場?
離福緣巷不遠(yuǎn)。
是個挺大的老菜場。
我好像有點(diǎn)印象。
那個攤位位置很好的豬肉攤。
老板娘嗓門很大。
剁起骨頭來。
梆梆響。
“你兒子怎么了?”我把火調(diào)小。
水在鍋里咕嘟咕嘟冒泡。
“撞邪了!肯定是撞邪了!”劉嬸的聲音帶著哭腔,“前天晚上收攤回家還好好的!昨天早上就起不來了!說胡話!渾身滾燙!送去醫(yī)院,醫(yī)生查不出毛??!就說可能受驚了!打了針,一點(diǎn)用沒有!今天更厲害了!眼睛直勾勾的,誰都不認(rèn)識!還……還用手抓自己!嘴里念叨……念叨什么‘好多人’‘別推我’……嚇?biāo)廊肆耍 ?/p>
她哭了出來。
“我們請了張半仙來看……張半仙說……說沖撞了太歲!要做法!要請符!要三萬八千八!我們……我們就是賣豬肉的,哪拿得出那么多錢啊!”
張半仙?
又是他。
我心里冷笑。
“熊大師!求求你!我知道……我知道張半仙說你是……是那個……”劉嬸有點(diǎn)難以啟齒,“可……可我們隔壁攤賣魚的老李說,他以前鋪?zhàn)勇┧闳タ催^,就讓他挪了個水桶,換個燈泡,就好了!沒花幾個錢!他說你實(shí)在!求求你!救救我兒子吧!我……我給你磕頭了!”
電話那頭傳來“咚咚”的悶響。
像是真的在磕頭。
水開了。
蒸汽頂?shù)缅伾w噗噗響。
我看著那翻滾的水泡。
沉默了幾秒。
“地址?!蔽艺f。
“???”劉嬸沒反應(yīng)過來。
“你家地址?!蔽抑貜?fù)一遍。
“哦哦哦!在菜場后面,幸福里小區(qū),3棟2單元501!熊大師!你……你答應(yīng)了?”劉嬸的聲音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喜。
“等著?!蔽覓炝穗娫?。
拔掉電鍋插頭。
半包掛面扔回抽屜。
拿起墻角的帆布大挎包。
把舊羅盤塞進(jìn)去。
想了想。
又從抽屜深處。
摸出一個小布包。
里面卷著幾根細(xì)長的銀針。
爺爺教的。
除了看風(fēng)水。
也懂點(diǎn)推拿針灸。
刺激穴位。
定心安神。
有時候比符咒管用。
背上包。
關(guān)燈。
鎖門。
下樓。
幸福里小區(qū)離得不遠(yuǎn)。
典型的九十年代老居民樓。
外墻斑駁。
樓道狹窄昏暗。
堆滿了各家各戶舍不得扔的破爛。
爬到五樓。
501的門開著一條縫。
里面?zhèn)鞒鰤阂值目蘼暫徒乖甑恼f話聲。
我敲了敲門。
門立刻被拉開。
一個身材壯實(shí)、系著油膩圍裙的中年婦女出現(xiàn)在門口。
眼睛紅腫。
臉上還有淚痕。
正是電話里的劉嬸。
“熊……熊大師!”她看到我,像看到救星,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就往里拽,“快!快看看我兒子!”
屋里彌漫著一股豬肉的腥味和中藥味。
光線不太好。
客廳沙發(fā)上。
躺著個十幾歲的男孩。
臉色潮紅。
雙眼緊閉。
身體時不時抽搐一下。
嘴唇干裂。
喃喃地說著聽不清的囈語。
“別推……別推……好多人……”
一個同樣壯實(shí)、穿著汗衫的男人蹲在沙發(fā)邊。
愁眉苦臉。
是劉叔。
旁邊還站著一個穿著花襯衫的老太太。
大概是孩子的奶奶。
抹著眼淚。
看到我進(jìn)來。
劉叔和老太太都愣住了。
眼神里充滿了懷疑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失望。
太年輕了。
穿著洗得發(fā)白的T恤和牛仔褲。
背著個破帆布包。
怎么看。
也不像能“驅(qū)邪”的大師。
跟張半仙那排場。
天差地別。
“熊大師,你看……”劉嬸顧不上丈夫和婆婆的眼神,焦急地指著兒子。
我走到沙發(fā)邊。
沒看他們。
目光落在男孩臉上。
印堂發(fā)暗。
不是生病的那種晦暗。
而是籠罩著一層淡淡的、帶著驚恐意味的灰氣。
這氣很亂。
糾纏在他眉心。
我蹲下身。
湊近了些。
男孩身上除了汗味和藥味。
還隱隱透出一股……土腥味?
很淡。
但很特別。
不是菜市場那種魚腥肉腥。
是那種……潮濕的、帶著點(diǎn)腐爛落葉味道的土腥。
我伸出手。
指尖輕輕拂過男孩的額頭。
冰涼。
他猛地一顫。
眼皮劇烈抖動。
但沒有睜開。
“別碰他!”老太太忍不住叫起來,帶著哭腔,“張半仙說了,不能亂碰!驚了魂更麻煩!”
劉叔也緊張地看著我。
劉嬸趕緊攔住婆婆:“媽!讓大師看!”
我沒理會。
指尖在他眉心上方一寸的地方懸停。
感受著那里紊亂、躁動的氣場。
“前天晚上收攤回家,”我開口,聲音平靜,“走的哪條路?”
劉嬸愣了一下,馬上回答:“就……就從菜場后面那條小路穿過來??!近!走了十幾年了!”
“小路?”我追問,“是不是要經(jīng)過一個……廢棄的工地?”
劉嬸和劉叔對視一眼。
都露出驚訝的表情。
“對!對!”劉嬸連連點(diǎn)頭,“就老毛巾廠那塊地!拆了好幾年了!一直空著!圍著鐵皮!我們從旁邊那條窄巷子穿過去,能省七八分鐘路呢!”
廢棄工地。
土腥味。
驚恐的灰氣。
我大概明白了。
“他路上有沒有摔倒?或者碰到什么特別的東西?”我繼續(xù)問。
劉叔皺著眉回憶:“好像……快到巷子口的時候,被個破磚頭絆了一下,摔了一跤,手蹭破了點(diǎn)皮。當(dāng)時天黑,我也沒在意,罵了他兩句毛手毛腳……”
“摔跤的地方,”我站起身,“是不是離那個廢棄工地的鐵皮圍擋很近?旁邊……是不是有棵歪脖子老槐樹?”
這下。
連一直抹眼淚的老太太都停住了。
目瞪口呆地看著我。
“神了!”劉叔一拍大腿,“大師!你怎么知道的?!就是那兒!工地西北角!鐵皮破了個洞!那棵歪脖子槐樹就在洞旁邊!邪性得很!夏天都陰森森的!”
“不是邪性。”我走到窗邊,看著外面同樣灰撲撲的樓房,“那里以前是廠區(qū)澡堂和鍋爐房的位置。地下埋的管道多,早年還塌陷過。陰氣重,地氣本來就亂。加上拆遷,挖得亂七八糟,煞氣沖撞。那棵槐樹,屬陰,長得又歪,剛好成了個聚陰的‘點(diǎn)’?!?/p>
我轉(zhuǎn)過身。
看著他們。
“晚上經(jīng)過那里,氣場不穩(wěn)的人,容易受驚。尤其是摔了一跤,身體門戶開了,更容易被那些雜亂的地氣沖撞。不是什么沖太歲,更不是撞邪。就是驚了神,亂了氣?!?/p>
我說得直白。
沒有半點(diǎn)玄乎其玄。
劉嬸一家聽得一愣一愣的。
“那……那怎么辦?”劉嬸急切地問。
“簡單。”我打開帆布包,拿出那個小布卷,攤開,露出幾根細(xì)長的銀針,“定定神就行?!?/p>
“針?!”老太太又尖叫起來,撲過來想攔,“不行不行!這哪能亂扎!張半仙說了……”
“媽!”劉嬸這次是真急了,一把抱住婆婆,“你別添亂!讓大師試試!”
劉叔看著兒子痛苦的樣子。
又看看我平靜的臉。
一咬牙。
“大師!你……你動手吧!”
我點(diǎn)點(diǎn)頭。
走到沙發(fā)邊。
示意劉嬸按住孩子的手腳。
男孩還在無意識地扭動。
我抽出兩根最細(xì)的銀針。
在酒精棉片上擦了擦。
屏息。
凝神。
指尖微動。
兩根銀針。
快如閃電。
分別刺入男孩頭頂?shù)陌贂ā?/p>
和手腕內(nèi)側(cè)的內(nèi)關(guān)穴。
只輕輕捻動了兩下。
男孩猛地吸了一口氣。
劇烈扭動的身體。
瞬間僵住。
然后。
緩緩地。
放松下來。
緊皺的眉頭。
松開了。
急促的呼吸。
變得平穩(wěn)悠長。
臉上不正常的潮紅。
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去。
他咂了咂嘴。
翻了個身。
竟然沉沉地睡了過去。
發(fā)出輕微的鼾聲。
“寶兒?寶兒?”劉嬸試探著小聲叫。
男孩沒反應(yīng)。
睡得香甜。
“這……這就……好了?”劉叔眼睛瞪得像銅鈴,不敢相信。
老太太也忘了哭。
張著嘴。
看著睡得安穩(wěn)的孫子。
又看看我。
像看怪物。
“讓他睡一覺。醒了就沒事了?!蔽野纬鲢y針,用酒精棉擦干凈,收好,“以后晚上盡量別走那條巷子。非要走,繞著那棵槐樹。白天無所謂?!?/p>
“哎!哎!記住了!記住了!”劉嬸喜極而泣,撲通一聲又要跪。
我趕緊攔住她。
“不用?!?/p>
“大師!這……這診金……”劉叔搓著手,又是感激又是局促,“我們……”
“五十?!蔽艺f。
“?。俊眲⑹鍎鸲笺蹲×?。
“五十塊。”我重復(fù)一遍,“咨詢費(fèi)?!?/p>
劉嬸反應(yīng)過來。
慌忙從圍裙口袋里掏出一把零錢。
十塊。
五塊。
一塊的。
還有幾個鋼镚。
湊了五十塊。
雙手遞給我。
手還有點(diǎn)抖。
“熊大師……這……這也太少了!您救了我兒子的命??!”
“夠了?!蔽医舆^那沓零錢,塞進(jìn)帆布包,“是驚了神,不是救命?!?/p>
我背上包。
準(zhǔn)備走。
“熊大師!”劉嬸追到門口,滿臉感激,“您……您真是活神仙!比那張半仙強(qiáng)多了!他張口就要三萬八!心太黑了!”
“我不是神仙?!蔽依_門,“我就是個看風(fēng)水的?!?/p>
說完。
我下了樓。
身后。
還能聽到劉嬸激動的聲音。
“……看見沒!真本事!就那么兩針!比神仙還靈!張半仙就是個屁!……”
走出幸福里小區(qū)。
天快黑了。
路燈次第亮起。
五十塊零錢在帆布包里。
有點(diǎn)硌人。
但心里那點(diǎn)因為被砸攤子而堵著的悶氣。
好像散了些。
肚子又叫起來。
我拐進(jìn)路邊一家小店。
“老板,一碗素面?!?/p>
“好嘞!八塊!”
熱騰騰的面端上來。
清湯。
幾片青菜。
我埋頭吃。
味道一般。
但熱乎乎的。
舒服。
剛吃兩口。
手機(jī)又震了。
還是陌生號碼。
本地。
我猶豫了一下。
接了。
“喂?”
“喂?是熊照夜熊師傅嗎?”一個男人的聲音。
很沉穩(wěn)。
帶著點(diǎn)試探。
“我是。哪位?”
“哦,熊師傅你好。我姓趙,趙德海。是這樣,我聽說……你下午幫了老劉家孩子?”男人語氣很客氣。
老劉?劉嬸?
消息傳得真快。
“嗯。有事?”
“是這樣,熊師傅?!壁w德海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我這邊……可能也有點(diǎn)麻煩。想請你……幫忙看看?!?/p>
“看什么?風(fēng)水?還是人也‘撞邪’了?”我喝了口面湯。
“都不是?!壁w德海的聲音低了些,“是我的廠子。出了點(diǎn)……怪事?!?/p>
“廠子?”
“對。一個小家具廠。就在城東工業(yè)區(qū)那邊?!壁w德海嘆了口氣,“最近……不太平??偸悄涿畹亍瓉G東西?!?/p>
“丟東西找安保人員。”我夾起一筷子面。
“不是普通的丟!”趙德海語氣急促起來,“查了監(jiān)控!安保人員也蹲點(diǎn)了!東西就是不見!而且……丟的都是些不值錢的邊角料!或者半成品!更邪門的是……”
他壓低聲音。
“廠里的工人,好幾個都跟我反應(yīng)……晚上值班,或者加班晚了,在倉庫那邊……能聽見怪聲!”
“什么怪聲?”
“像……像有人在哭!又像在笑!還有人……說看見白影子飄過去!”趙德海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搞得人心惶惶!好幾個熟練工都不敢上夜班了!再這么下去,我這廠子……怕是要黃!”
他頓了頓。
“我也找過……找過張大師來看過。”
張半仙?
我挑了挑眉。
“他怎么說?”
“他說……”趙德海語氣有些尷尬,“他說我這廠子建的地方不好!以前是亂葬崗!陰氣沖天!壓不住了!必須做一場大法事!還要請一尊開光的金佛鎮(zhèn)著!否則……后果不堪設(shè)想!”
“他要多少?”我直接問。
“十……十八萬八?!壁w德海的聲音更低了,“熊師傅,不瞞你說,我這小廠子,這兩年行情不好,真拿不出這么多錢。而且……我總覺得……有點(diǎn)玄乎。后來聽老劉媳婦把你夸得神乎其神,說你實(shí)在,有真本事,收費(fèi)也公道……我就想,能不能請你去看看?錢……按你的規(guī)矩來!”
我放下筷子。
看著碗里還剩一半的面。
“地址?!蔽艺f。
“城東工業(yè)區(qū),興發(fā)路17號,德海家具廠!熊師傅你什么時候方便?我去接你!”趙德海語氣充滿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