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瑤蜷縮在枯黃的草垛后,指尖深深掐進掌心。那截被荊棘劃破的衣袖下,雪膩的肌膚泛著不正常的潮紅,混雜著泥土的腥氣,讓她胃里一陣翻涌。
三天前從混沌旋渦墜落時,她華貴的仙裙還能織就流光,如今卻像破布條般掛在身上。司掌繁花的仙子何曾受過這等委屈?昨夜蜷縮在巖縫中抵御山風時,她甚至能聽見自己仙骨被寒氣侵蝕的輕響 —— 那是仙力封印松動的征兆,卻也是凡人病痛的開端。
“王大哥你看,這雞毛油光水滑的,定是那窮小子布下的套子逮著的?!?柳翠兒嬌嗲的聲音裹著風飄過來,尾音拖得綿長,像毒蛇吐信。
清瑤猛地攥緊草莖,指節(jié)泛白。她認得那只五彩山雞,今早軒塵出門前特意指給她看:“這品相能換兩貫錢,夠買你愛吃的桂花糕了。” 少年說這話時,睫毛上還沾著晨露,眸子里盛著比瑤池春水更清澈的光。
她悄悄撥開半枯的茅草,視線穿過稀疏的灌木叢,正撞見柳翠兒往王屠戶懷里鉆的丑態(tài)。那壯碩的漢子穿著沾滿豬油的短褂,一只蒲扇大的手正摸著山雞油亮的羽毛,另一只手卻不規(guī)矩地搭在村姑腰間,粗嘎的笑聲震得枝頭積雪簌簌往下掉。
“還是翠兒眼尖。” 王屠戶往地上啐了口帶血絲的唾沫,黃牙咬得咯咯響,“軒塵那小子算什么東西?爹娘死得早,靠著幾畝薄田混日子,也配得上這么好的獵物?”
柳翠兒擰著帕子假惺惺地嘆道:“誰說不是呢?前幾日還撿了個來路不明的野丫頭,我看吶,準是勾人的狐貍精?!?她眼角余光瞥見草垛微動,突然拔高了音量,“說不定這山雞也是那狐貍精用什么妖法引來的,臟得很呢!”
清瑤只覺一股仙元在胸腔里沖撞,差點沖破喉嚨化作靈火。在仙界時,便是天帝見了她也要禮讓三分,何時受過這等污蔑?她猛地站起身,破敗的裙擺掃過枯草發(fā)出窸窣聲響,驚得那對男女同時回頭。
“那是軒塵的東西!” 她的聲音還帶著初醒時的沙啞,卻透著不容置疑的清冷,“你們快放下!”
王屠戶先是一愣,隨即像聽到什么天大的笑話,粗啞的笑聲震得周遭枝椏亂顫。他上下打量著清瑤,目光像沾了泥的鉤子,從她凌亂的發(fā)髻滑到破洞的裙擺,最后停留在那雙雖蒙塵卻依舊流光婉轉的眼眸上。
“喲,這不是軒塵撿來的小娘們嗎?” 他故意挺了挺滾圓的肚子,油光滿面的臉上擠出猥瑣的笑,“怎么,窮得快揭不開鍋,要替那小子來討食?”
柳翠兒立刻挽住王屠戶的胳膊,柳眉倒豎:“哪來的野狐貍精,穿得這般傷風敗俗!王大哥別理她,咱們走!” 她說著就要奪過山雞,手腕卻被清瑤死死攥住。
仙子的指尖帶著常年培育靈植的微涼,觸得柳翠兒像被針扎似的尖叫:“你敢碰我?!”
“把雞留下?!?清瑤加重了力道,眼底翻涌著被壓抑的仙威。她能清晰地感知到這凡婦體內渾濁的氣血,比起瑤池邊最卑賤的靈蟲還要不堪。
王屠戶見狀勃然大怒,蒲扇般的大手猛地揮過來:“給臉不要臉的賤貨!”
清瑤下意識想祭出護體靈光,卻只覺丹田一陣刺痛。那道本該如琉璃般璀璨的屏障,此刻竟弱得像層薄冰。她被這股巨力掀得踉蹌后退,后腰重重撞在石頭上,疼得眼前發(fā)黑。
“噗通” 一聲,山雞被扔在地上撲騰,翅膀掃過她的手背,留下幾道滾燙的血痕。
“軒塵那窮鬼護得住你嗎?” 王屠戶上前一步,粗壯的靴子碾過清瑤散落在地的發(fā)絲,“告訴你,從今往后這山頭的獵物,都得經我王屠戶過目!識相的就勸那小子把你送來給我暖床,不然有你們好受的!”
柳翠兒在一旁煽風點火:“就是!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德行,穿得破破爛爛還想學人家當小姐,我看是想男人想瘋了!”
污言穢語像淬毒的石子砸過來,清瑤趴在地上,額頭抵著冰冷的泥土。仙規(guī)里不允許仙子與凡夫動怒,可此刻心臟被攥緊的疼,比仙力流失更讓她難以忍受。她想起昨夜軒塵把唯一的棉被讓給她時說的話:“山里冷,你身子弱?!?少年凍得發(fā)紫的唇瓣,此刻卻像烙鐵般燙著她的眼眶。
“滾?!?她從牙縫里擠出這個字,聲音輕得像嘆息,卻帶著不容錯辯的決絕。
王屠戶像是聽到了什么笑話,正要抬腳踹過去,卻聽見身后傳來箭矢破空的銳響。
“嗖 ——”
一支羽箭擦著他的耳際飛過,深深釘進旁邊的樹干,箭尾還在嗡嗡震顫。
“誰?!” 王屠戶猛地回頭,額角青筋暴起。
夕陽的金輝穿過林隙,將少年挺拔的身影鍍上金邊。軒塵背著半簍草藥,腰間的柴刀還在晃動,顯然是剛從后山趕回來。他那雙總是含著笑意的星目此刻覆著寒霜,握著弓的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
“王屠戶,放下我的雞?!?少年的聲音不高,卻讓呼嘯的山風都矮了三分。
王屠戶先是一愣,隨即嗤笑出聲:“軒塵?你這窮小子還敢管老子的閑事?信不信我……”
話音未落,第二支箭已經擦著他的鼻尖釘進地里,箭羽震顫的頻率恰好與他狂跳的心臟重合。
“我再說一遍?!?軒塵往前走了兩步,獵裝袖口因為動作而繃緊,露出小臂結實的肌肉線條,“放下我的雞?!?/p>
柳翠兒嚇得往王屠戶身后縮了縮:“王大哥,我們…… 我們還是走吧……”
王屠戶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看看軒塵拉滿的弓弦,又看看地上那只還在撲騰的山雞,最終啐了口唾沫:“算你有種!” 他狠狠瞪了清瑤一眼,“小賤人,咱們走著瞧!”
兩人罵罵咧咧地走遠后,清瑤才撐著地面想站起來,卻被一陣鉆心的疼釘在原地。后腰撞在石頭的地方已經青紫一片,滲出血絲的手背更是火辣辣地疼。
“別動?!?軒塵快步走過來,放下背簍時動作極輕,生怕牽動她的傷口。他蹲下身查看傷勢的動作小心翼翼,像在對待易碎的琉璃盞。
“疼嗎?” 少年的聲音放得極柔,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
清瑤搖搖頭,視線落在他凍得發(fā)紅的耳尖上。他指腹的薄繭蹭過她手背的傷口時,她清晰地感覺到一股微弱的暖意 —— 那是凡人的體溫,卻比仙界最珍貴的暖玉還要熨帖。
“他們說的話,你別往心里去。” 軒塵從背簍里翻出草藥,用石頭砸爛了敷在她傷口上,“王屠戶就那樣,仗著有幾分蠻力橫行霸道?!?/p>
清瑤看著他認真的側臉,忽然想起瑤池邊的護花仙使。那些仙娥伺候她時總是畢恭畢敬,卻從未有人像這樣,把她的疼放在心上。
“你的山雞……” 她低聲道,話音剛落就被少年打斷。
“雞不重要?!?軒塵抬眸看她,夕陽的碎金落在他睫毛上,“你沒事就好?!?/p>
清瑤的心猛地一顫,像被春風拂過的湖面,漾開圈圈漣漪。她別過臉看向遠處的山巒,卻聽見他窸窸窣窣地翻找東西的聲音。
“給?!?一塊用油紙包著的東西遞到她面前,還帶著余溫。
清瑤接過來打開,是半塊桂花糕,邊緣已經有些發(fā)硬,卻散發(fā)著甜膩的香氣。她記得這是昨日鎮(zhèn)上貨郎經過時,軒塵用兩張狐皮換來的,當時他只咬了一小口,說自己不愛吃甜的。
“快吃吧,墊墊肚子?!?軒塵撓撓頭,耳尖又紅了,“我去把雞拾回來,今晚給你做叫花雞。”
少年轉身去撿山雞的背影,在暮色中顯得格外挺拔。清瑤咬了一口桂花糕,甜意漫過舌尖時,眼眶卻莫名發(fā)熱。
她低頭看著手背上那層帶著草藥清香的綠糊糊,忽然想起仙界的療傷仙露。那些瓊漿玉液能瞬間愈合傷口,卻從未像此刻這般,讓她覺得心口被填得滿滿當當。
當軒塵背著她往住處走時,清瑤把臉埋在少年帶著松木清香的肩窩。她能清晰地聽見他沉穩(wěn)的心跳,像山澗的溪流,一下下敲在她的心坎上。
“軒塵,” 她輕聲開口,聲音被風吹得發(fā)顫,“以后我保護你?!?/p>
少年的腳步頓了頓,隨即傳來低低的笑聲,震得她耳廓發(fā)癢:“好啊,我等著?!?/p>
清瑤沒有告訴他,當王屠戶的臟手碰到她時,她丹田處的封印已經裂開細紋。只要再給她些時日,別說區(qū)區(qū)屠戶,就算是天兵天將,她也能為他擋在身前。
暮色四合時,山林間亮起一盞昏黃的油燈。清瑤坐在火堆旁,看著軒塵熟練地處理山雞,忽然覺得這凡塵煙火,竟比瑤池仙境更讓人心安。
而被她藏在袖中的那半塊桂花糕,甜香混著草藥味,成了她墜落凡塵后,第一個關于溫暖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