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晚覺得眼皮有千斤重。
最后殘存的意識里,是醫(yī)院頂燈慘白的光暈,像一枚冷硬的硬幣懸在頭頂。消毒水的味道刺得鼻腔發(fā)酸,混雜著一絲若有似無的鐵銹味——那是她自己的血。耳邊是心電監(jiān)護儀單調(diào)而催命的“嘀——嘀——”,每一聲都拖得老長,拉扯著她往下墜。
真吵。她模模糊糊地想,下輩子投胎,說什么也得離醫(yī)院遠點。
黑暗像粘稠的墨汁,溫柔又冷酷地包裹上來,淹沒了燈光,淹沒了噪音。一種奇異的輕飄感取代了身體的沉重,仿佛靈魂正被從一具破敗的殼子里慢慢抽離。沒有傳說中的走馬燈,只有一片虛無。
就在意識即將徹底消散的臨界點,一點幽光刺破了黑暗。
那光冷得沒有溫度,帶著一種亙古不變的沉寂氣息。光暈中,一個身影漸漸清晰。
蘇晚看不清他的臉,只覺那人高得過分,裹在一身剪裁極其利落的黑色大衣里,幾乎與背景的黑暗融為一體。唯一清晰的是他周身散發(fā)出的氣場,冰冷、堅硬、不容置疑,像萬年凍土深處最堅硬的巖石。他僅僅是站在那里,周遭的寒意就仿佛能凍結(jié)時間。
一個念頭無端地砸進蘇晚混沌的意識:死神。
“蘇晚?!甭曇繇懫?,不高,卻像冰錐直接鑿進她的腦海,帶著金屬般的質(zhì)感,毫無情緒波動?!澳愕臅r間到了?!?/p>
恐懼瞬間纏緊了蘇晚那顆幾乎停止跳動的心臟。不!一股強烈的、源于生命本能的抗拒猛地爆發(fā)出來!她還沒活夠!她才二十四歲,剛還完助學(xué)貸款,新買的仙人掌還沒開花,樓下李阿姨說要給她介紹的對象還沒見……她不能就這么變成墻上的一張黑白照片!
“我……”她拼命想發(fā)出聲音,喉嚨卻像被砂紙磨過,只能擠出破碎的氣音,“……不想死……”
那冰冷的注視似乎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很短,短得像錯覺。
“規(guī)則之外,有縫隙?!彼郎竦穆曇粢琅f平直,像在宣讀一份枯燥的公文。“一份契約。簽下它,你還能擁有一年的時間。代價是,時間一到,你的靈魂,歸我?!?/p>
一年?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蘇晚的意識里只剩下這兩個字在瘋狂燃燒。一年!哪怕只有三百六十五天,那也是偷來的命!
“簽……”她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從牙縫里擠出這個字,帶著血沫的腥甜。
一點冰冷的觸感落在她的眉心,仿佛凝結(jié)的露珠。隨即,一張泛著微光的、質(zhì)感奇特的紙卷憑空出現(xiàn),懸在她意識的正前方。上面的文字扭曲怪異,如同活物般緩緩蠕動,散發(fā)著不祥的氣息。一支通體漆黑、樣式古樸的鋼筆,出現(xiàn)在她無力的右手邊。
沒有思考的余地。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蘇晚集中起全部殘存的意念,驅(qū)動著那只沉重的手。筆尖觸碰到紙面,像劃開了一層薄冰。她甚至沒看清契約的內(nèi)容,只憑著那股“活下去”的蠻力,歪歪扭扭地寫下了自己的名字——蘇晚。
最后一筆落下。
“嗡——!”
契約紙卷驟然爆發(fā)出刺目的幽光,隨即化作無數(shù)細碎的光點,如同被驚散的螢火蟲,瞬間沒入蘇晚的身體,消失不見。
同時,一股微弱卻真實的暖流,像初春解凍的溪水,猛地注入她冰冷的四肢百??!
“嘀嘀嘀——嘀嘀嘀——!”
心電監(jiān)護儀那催命的長音陡然變成了急促的連響!
“病人恢復(fù)自主心跳了!快!腎上腺素準備!”模糊的、屬于人間的嘈雜聲音猛地沖破了寂靜的黑暗。
眼皮上的重量驟然消失。
蘇晚猛地睜開眼!
刺目的白光讓她瞬間流下生理性的淚水。消毒水的味道強勢地涌入鼻腔。她貪婪地、大口地呼吸著,每一次吸氣都牽扯著胸腔的疼痛,但這疼痛如此真實,如此……鮮活!
她活過來了!
劫后余生的狂喜還沒完全涌上心頭,手腕內(nèi)側(cè)傳來一陣細微的、持續(xù)不斷的灼熱感,像貼著一塊小小的暖寶寶。
她下意識地低頭看去。
那里,在她白皙皮膚下,清晰地浮現(xiàn)出一行幽暗的、仿佛由流動的墨色星辰組成的數(shù)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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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shù)字是活的,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一秒一秒地減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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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間,她的生命時間,正在冷酷無情地倒計時。
那冰冷的、毫無情緒的聲音仿佛還在她耳邊回響:“代價是,時間一到,你的靈魂,歸我。”
蘇晚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一干二凈,剛剛感受到的暖意被徹骨的寒流取代。她死死盯著那串不斷跳動的數(shù)字,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她淹沒。她張著嘴,卻發(fā)不出一點聲音,只有牙齒在不受控制地打顫。
她以為抓住的是浮木,卻原來是一張通往地獄的單程車票,上面寫好了精確的抵達時間。
窗外,城市的霓虹依舊閃爍,車流如織,人聲隱約。病房里,護士在忙碌,儀器在運轉(zhuǎn)。一切都和她“死”前沒什么不同。
只有她知道,有什么東西徹底變了。
她的生命,被標上了精確的價碼,開始了倒數(shù)的旅程。
手腕上的數(shù)字依舊在跳動,無情,穩(wěn)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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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晚猛地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那點尖銳的疼痛讓她混亂的大腦獲得了一絲短暫的清明??謶诌€在,但另一種更原始、更蠻橫的情緒破土而出——不甘。
憑什么?
憑什么她稀里糊涂就要在一年后徹底消失?憑什么那個穿黑大衣的家伙就能決定她的生死?
那冰冷的契約,那行跳動的數(shù)字,像燒紅的烙鐵燙在心上,也燙醒了她骨子里最后那點倔強。
她用力擦掉眼角的淚,那點水光在慘白的燈光下迅速干涸,留下一點緊繃的澀意。她死死盯著手腕上那個無聲流逝的印記,眼神從最初的恐懼茫然,一點點沉淀,凝聚,最后燒起兩簇近乎兇狠的光。
一年?
夠了。
哪怕對手是死神,她也得試試,把這筆要命的“債”,賴掉!
病房的窗戶玻璃上,模糊地映出她此刻的樣子:臉色慘白如紙,頭發(fā)汗?jié)竦刭N在額角,嘴唇干裂。但那雙眼睛,亮得驚人,像暴風(fēng)雨夜里被閃電劈亮的荒原。
她慢慢抬起手,指尖觸碰到那行冰冷跳動的數(shù)字。
“喂,”她對著空氣,聲音沙啞得像砂紙摩擦,卻帶著一股豁出去的狠勁兒,“穿黑衣服的……咱們這‘婚’,可結(jié)得有點倉促啊?!?/p>
窗外,更深沉的夜色里,無人察覺的角落,空氣似乎極其輕微地波動了一下,一絲若有似無的寒意,一閃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