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腕上的數(shù)字跳到 344：23：45：18。出租屋里靜得能聽見冰箱壓縮機(jī)低沉的嗡鳴。窗外是沉沉的夜，遠(yuǎn)處零星幾點燈火，像困倦的眼睛。
蘇晚蜷在掉了漆的小木桌旁，手指無意識地?fù)钢烂嫔弦粭l陳年裂縫。過山車上那驚魂的失重感，鋼鐵扭曲的刺耳噪音，還有墨冥夜那雙金瞳里一閃而過的微弱黯淡……像放電影似的在腦子里反復(fù)倒帶。后怕像冰冷的藤蔓，纏得她心口發(fā)悶。
不是怕自己死。
是怕……他真為了護(hù)她，碎了點什么。
這念頭冒出來，把她自己都嚇了一跳。她甩甩頭，像是要把這荒唐的想法甩出去。胃里空得難受，咕嚕叫了一聲，在寂靜里格外響。
她站起身，拖著步子挪進(jìn)廚房。開燈，暖黃的光線驅(qū)散了一小片黑暗。櫥柜里翻出最后一把掛面，一小塊凍得梆硬的豬油，還有半瓶快見底的醬油。冰箱角落還藏著半根蔫頭耷腦的小蔥。
鍋接水，開火。藍(lán)色的火苗舔著鍋底，發(fā)出細(xì)微的“呼呼”聲。水慢慢熱起來，冒出細(xì)小的氣泡。蘇晚靠著冰冷的瓷磚墻，看著那些氣泡從鍋底升起，變大，破裂。單調(diào)的聲音有種奇異的安撫作用。
水開了，白氣蒸騰。她把掛面撒進(jìn)去，面條很快變軟，在翻滾的水里沉浮。挖一小塊豬油放進(jìn)豁了口的粗瓷碗里，淋幾滴醬油。滾燙的面湯澆下去，豬油瞬間化開，醬油的醬色暈染開，一股質(zhì)樸的、帶著油脂香氣的暖意升騰起來。最后撒上切得歪歪扭扭的蔥花末。
一碗清湯寡水的陽春面。熱氣氤氳，模糊了蘇晚眼前的燈光。
她端著碗回到小桌旁，把碗放下。塑料筷子擱在碗沿。暖黃的光籠著這碗樸素的面，也籠著她有些蒼白的臉。
她拿起筷子，挑起幾根面條，吹了吹，吸溜進(jìn)嘴里。面有點軟了，湯也淡，但那股子滾燙的熱意順著食道滑下去，暖了空蕩蕩的胃，也驅(qū)散了點骨頭縫里的寒意。
吃到一半，她夾面條的動作頓住了。
一股熟悉的、幾乎與窗外的夜色融為一體的寒意，悄無聲息地彌漫在房間里。比平時更沉靜，也更……近。
蘇晚沒抬頭，只是眼角的余光瞥向窗邊那片最濃的陰影。
墨冥夜不知何時站在了那里。身形幾乎融在黑暗中，只有窗外的微光勾勒出他挺拔冷硬的輪廓。那雙金色的眼瞳在暗處，像兩點沉寂的星火，無聲地落在她身上，落在她面前那碗冒著熱氣的面上。
沒有現(xiàn)身，也沒有靠近。只是看著。
空氣像是凝固了。只有蘇晚碗里升起的熱氣，還在固執(zhí)地往上飄。
蘇晚慢慢放下筷子。碗里的面還剩小半。她看著那裊裊的熱氣，沉默了幾秒。沒有像往常那樣咋咋呼呼地?fù)溥^去，也沒有故意挑釁。
她只是抬起頭，目光越過桌面，落在那片窗邊的陰影里。聲音很輕，帶著點剛吃過熱食后的微啞，在寂靜的夜里清晰地響起：
“要…嘗嘗嗎？”她頓了頓，補(bǔ)充了一句，聲音依舊輕，卻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活著的味道。”
陰影里，墨冥夜的身影似乎動了一下，極其細(xì)微。那雙金色的眼瞳，定定地鎖在蘇晚臉上，又緩緩移向她面前那碗樸素的面。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窗外的夜色似乎更沉了。冰箱的嗡鳴成了唯一的背景音。
蘇晚的心跳在寂靜中一點點加快。她甚至有點后悔，覺得自己是不是太蠢了。他怎么會……
就在這時，窗邊的陰影流動了一下。
墨冥夜的身影，如同從濃墨中析出，清晰地出現(xiàn)在小桌的另一側(cè)。他依舊穿著那身純黑的西裝，與這狹小、煙火氣的空間格格不入。
他沒有坐。只是站在那里，垂眸看著桌上那碗散發(fā)著微薄熱氣的面。
暖黃的燈光落在他冷白的側(cè)臉上，也落進(jìn)他那雙金色的眼瞳深處，映出兩點微弱的、跳躍的光。
又過了幾秒。久到蘇晚以為他下一秒就會像煙霧一樣消失。
他終于動了。
他拉開蘇晚對面那把塑料椅子。椅子腿刮過水泥地面，發(fā)出“吱呀”一聲輕響。他坐了下來，動作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近乎僵硬的莊重。挺直的脊背與簡陋的塑料椅背形成鮮明對比。
他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那碗面。
然后，他伸出了手。那只骨節(jié)分明、掌控生死、冷得像冰的手，伸向了桌面上那雙廉價的、磨得有點發(fā)亮的塑料筷子。
手指觸碰到筷子，動作明顯生澀。他拿起它們，姿勢有些別扭，不像握筆或裁決生死簿那般流暢自然，更像是第一次接觸這種工具的孩童，帶著點探究和不確定。
他笨拙地用兩根塑料棍夾起幾根面條。面條很滑，在他生疏的動作下，顫巍巍地，差點滑落。
蘇晚屏住呼吸，看著。
墨冥夜微微蹙了下眉，指尖似乎用了點無形的巧勁。那幾根面條終于被他穩(wěn)穩(wěn)地夾起，送向唇邊。
他微微低頭，金色的眼睫垂落，遮住了眼底的情緒。薄唇微啟，將那幾根樸素的面條，連同幾滴清亮的湯汁，送入口中。
沒有聲音。他咀嚼的動作很慢，很輕，帶著一種近乎儀式般的專注。暖黃的燈光下，他冷硬的側(cè)臉輪廓似乎被這微弱的熱氣柔和了極其細(xì)微的一絲。
蘇晚就坐在他對面，一動不動，看著他一口，又一口，緩慢而認(rèn)真地吃著那碗她做的、其實并不怎么好吃的陽春面。房間里只剩下筷子偶爾碰到碗沿的輕響，和他極其細(xì)微的吞咽聲。
時間仿佛被拉得很長。窗外的夜色流淌。
碗里的面越來越少，湯也快見了底。
墨冥夜夾起碗里最后一根面條，送入口中。然后，他端起碗，動作依舊有些生疏，卻穩(wěn)穩(wěn)地將碗底最后一點微溫的湯汁，也喝了下去。
碗空了。干干凈凈。
他放下碗，塑料碗底輕輕磕在木桌上，發(fā)出一聲輕響。
他抬起頭。
暖黃的燈光落進(jìn)他抬起的金色眼瞳里。那對曾經(jīng)只有亙古寒冰和俯視眾生的漠然的瞳孔深處，此刻清晰地映著對面蘇晚有些怔忡的臉，也映著那盞簡陋燈泡散發(fā)出的、溫暖而執(zhí)拗的光芒。
有什么東西，在那雙凍結(jié)了無數(shù)歲月的金瞳深處，如同初春河面最薄的那層冰，在燈光的暖意下，悄然地、無聲地……融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