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冬的雪下得緊,鉛灰色的云絮在長安城上空沉沉壓著,鵝毛般的雪片簌簌墜落,
將朱雀大街的青石板縫填得滿滿當當。沈硯之裹緊了素色斗篷,帽檐壓得低低的,
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一截凍得發(fā)紅的鼻尖。靴底碾過積雪時發(fā)出細碎的咯吱聲,
在這萬籟俱寂的雪夜里格外清晰。她剛從城西的印書館出來,
懷里揣著新刻好的《南華經(jīng)》印版,梨木薄板透著溫潤的光澤,被她用厚棉巾層層裹著,
生怕凍裂了分毫。指尖早已麻木,卻仍下意識地將印版往懷里又緊了緊,
那里有她心口的溫度。街角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鐵蹄踏碎積雪,
混著兵刃相擊的脆響,像驟然撕裂了這雪夜的靜謐。
沈硯之本能地往街旁燈籠投下的昏黃燈影里縮了縮,脊背幾乎貼住冰冷的墻。
就見一道玄色身影踉蹌著從巷口沖出,衣袂翻飛間,
肩上洇開的暗紅在白雪地里拖出長長的痕,像一枝被揉碎的紅梅,觸目驚心。"抓住她!
別讓女魔頭跑了!"身后追來的是幾個穿皂衣的官差,腰佩長刀,為首者滿臉戾氣,
舉著刀就要往那玄衣女子背上劈去。沈硯之幾乎是屏住了呼吸,在那刀光即將落下的瞬間,
她像被什么驅使著,猛地探出手臂拽住對方的衣袖,將人硬生生拉進自己身后的窄巷。
"躲好。"她壓低聲音,氣音里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
反手將巷口堆著的半垛柴火往中間推了推,枯枝交錯著擋住了大半視線,勉強遮住兩人身形。
玄衣女子似乎受了極重的傷,后背抵著冰冷的墻壁滑坐下去,
急促的喘息聲在狹小的巷子里回蕩。發(fā)間落滿了雪,幾片沾在她蒼白如紙的臉頰上,
睫毛上甚至凝著細碎的冰碴。她費力地抬起眼看向沈硯之,眸色深得像寒潭,
潭底卻藏著碎冰般的銳利,"你是誰?""路過的。"沈硯之的指尖還在發(fā)顫,
方才那驚心動魄的一幕讓她心跳如擂鼓,卻努力讓聲音聽起來平穩(wěn)些,
"外面......是在抓你?"女子沒有回答,目光掠過她懷里鼓鼓囊囊的包裹,
落在露出的一角梨木印版上,忽然低笑一聲。那笑聲牽扯到傷口,讓她猛地嗆咳起來,
唇角溢出半口暗紅的血沫,滴在雪地上,綻開一朵凄艷的花。"沈先生倒是好興致,
這種時候還在印書。"沈硯之渾身一震,像是被雪粒濺進了領口。她在印書館刻書已有十年,
往來皆是文人墨客,知道她本名"沈硯之"的人寥寥無幾,
更別說眼前這位渾身江湖氣的陌生女子。"你認識我?""長安城里,
誰不知道印書館的沈先生,一手雕工出神入化。"女子緩過氣來,從懷里摸出個青玉小瓶,
倒出粒漆黑的藥丸吞了,喉間滾動時牽扯得傷口又痛,她卻像是渾然不覺,"去年重陽,
你為城東慈安寺刻的《蘭亭序》碑拓,連當今太傅都贊不絕口,說能以刀代筆,
復刻王羲之的風骨。"她頓了頓,唇角勾起抹淡笑,"在下蘇松月。今日,
欠沈先生一個人情。"這時巷外傳來雜亂的腳步聲,有人在喊:"剛才明明看到往這邊跑了!
搜!"蘇松月眼神驟然一凜,右手下意識地按住腰間的軟劍,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
沈硯之卻忽然定了定神,清了清嗓子,聲音清亮地傳出去:"幾位官爺,
方才我確實見個穿黑衣的往東邊去了,揣著刀呢,兇得很,好像進了戲班的后門。
"官差們在巷口猶豫了片刻,有人嘀咕著"戲班那邊巷子多,別讓她跑了",
腳步聲漸漸遠去。雪還在下,落在柴火堆上簌簌作響。蘇松月望著沈硯之,
看她凍得發(fā)紅的鼻尖和耳尖,忽然伸出手,用帶著薄繭的指尖替她拂去斗篷肩上落的幾片雪。
那指尖帶著常年握劍的涼意,觸到沈硯之頸側時,讓她像被燙到般縮了縮。
"沈先生不怕我真是魔頭?""魔頭也未必會在雪夜里害一個手無寸鐵的刻書人。
"沈硯之往后退了半步,避開她的觸碰,語氣里帶著幾分疏離,"官差走遠了,姑娘自便吧。
"蘇松月卻笑了,那笑容在蒼白的臉上綻開,像雪地里驟然盛放的紅梅,
帶著種驚心動魄的美。"沈先生救了我,總該讓我報答。不如......我送先生回家?
"她站起身時踉蹌了一下,卻仍挺直了脊背,玄色衣袍上的血跡在雪光里格外刺目。
沈硯之的住處就在印書館后院,一間青瓦土墻的小院落,院里孤零零種著棵老梅,
此刻枝頭壓滿了雪,倒像是開滿了瓊花。蘇松月跟著她推門進來時,
目光先落在窗臺上晾著的刻刀上——七八把大小不一的刻刀并排躺著,
刀刃在油燈下閃著寒光,刀柄被磨得光滑溫潤。而后,
她的視線落在案上半刻完的《洛神賦》印版上,只見木質紋理間,曹植筆下的"翩若驚鴻,
婉若游龍"已初見雛形,連衣袂的褶皺都刻得栩栩如生。"先生這手藝,真是絕了。
"她忍不住伸手想去碰,卻被沈硯之輕輕攔住。"刻刀鋒利,小心傷手。
"沈硯之將印版小心翼翼地收進樟木盒里,那盒子里墊著細絨,是她特意為印版做的,
"姑娘傷勢未愈,若不嫌棄,今晚便在此歇息吧。只是我這里簡陋,只有些治風寒的草藥,
未必合用。"蘇松月倒也不客氣,找了把梨花木椅坐下,解開肩上的衣袍查看傷口。
傷口很深,皮肉外翻著,被雪一凍,此刻竟有些發(fā)黑。"這點傷不礙事。
"她用干凈的布巾按住傷口,忽然抬眼看向沈硯之,"先生可知,你刻的那些書,
有些在關外可是禁書?"沈硯之握著刻刀的手頓了頓。她刻書向來只憑心意,
見著好的文章、有趣的故事便想刻下來流傳,從不管什么禁不禁。此刻聽蘇松月提起,
才想起這人方才被官差追殺,或許真和那些江湖秘辛、朝堂陰謀有關。"我只刻我想刻的字。
"她低頭,用布擦拭著刻刀,聲音很輕,卻帶著股執(zhí)拗。"若是這些字會惹來殺身之禍呢?
"蘇松月的聲音輕下來,像雪落無聲,"比如......上個月,
你替一位姓周的老秀才刻的《邊地志》?里面附的幾幅地圖,可不是尋常方志該有的。
"沈硯之猛地抬頭,眼里滿是震驚。她上個月確實刻過《邊地志》,
那老秀才說自己是邊關老兵,想把所見所聞刻成書留傳后世,
里面的地圖她當時只當是隨手畫的山川,并未細看。此刻被蘇松月點破,后背瞬間沁出冷汗,
連指尖都涼了。"那老秀才是兵部尚書李嵩的人。"蘇松月慢悠悠道,
語氣里卻帶著徹骨的寒意,"李嵩想借你的手復刻兵防圖,再嫁禍給你通敵,
好給他們鏟除異己找個由頭。我今晚被追殺,就是因為偷到了他們偽造證據(jù)的賬冊。
"沈硯之只覺得手腳冰涼,幾乎握不住刻刀。她一生與筆墨刻刀為伴,整日埋首于字里行間,
從未想過會卷入這些刀光劍影的陰謀。"那......那我該怎么辦?
"聲音里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要么,現(xiàn)在就燒了那些印版,裝作什么都不知道。
"蘇松月看著她,眸色沉沉,"李嵩或許暫時不會動你,你或許還能保條命,
繼續(xù)在長安刻你的書。"她頓了頓,"要么,就跟我走。帶著那些印版,
去找能扳倒李嵩的人。"窗外的雪還在下,老梅枝被雪壓得咯吱作響,像是隨時會折斷。
沈硯之看著案上那把陪伴了她八年的刻刀,刀鋒在油燈下閃著冷光。她想起那些被禁的書,
想起老秀才交圖時躲閃的眼神,想起自己刻過的"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
忽然將刻刀握緊,指節(jié)泛白。"我跟你走。"蘇松月似乎并不意外,
只是唇角勾起抹淡笑:"沈先生倒是比我想的有膽識。""不是膽識。"沈硯之低頭,
用細布仔細擦拭刻刀上的紋路,動作輕柔得像在撫摸老友,"是我刻的字,
不能成為害人的刀。"那晚蘇松月留宿在偏房,沈硯之卻在燈下坐了整夜。
她將《邊地志》的印版一片片拆下來,借著油燈的光,
用最細的刻刀一點點鑿去上面的關隘、烽火臺,只留下純粹的山川河流。
刻到東方泛起魚肚白時,案上已散落著一堆細小的木屑,像鋪了層雪。晨光熹微時,
蘇松月推門進來,看見案上改好的印版——上面只有蜿蜒的江河、起伏的山脈,
再無半分兵防痕跡。而沈硯之眼下有著濃重的青影,指尖被刻刀磨出了細小的血痕,
卻渾然不覺。"都毀了?""不。"沈硯之拿起一片改好的印版,迎著晨光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