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物皆有秩序?!边@是我的人生信條,直到“十日終焉”降臨。
游戲要求在兩幅畫里找出三處不同。
可我用盡畢生對細節(jié)的偏執(zhí),發(fā)現(xiàn)它們根本沒有區(qū)別。
倒計時結(jié)束前,身邊的女同事初禮拿起一支筆,對準了她的眼睛。
她哭著對我說:“賀洲,用我的眼睛,創(chuàng)造唯一的‘不同’?!?/p>
燈管在頭頂嗡嗡響。
我用手指抹了一下檔案柜的頂端。一層薄灰。
不行。
我踩上梯子,拿起抹布,沾了點水。
從左到右,一下,兩下。柜頂光潔如新。
我下來,后退三步,瞇著眼看。
整個A區(qū)的檔案柜,現(xiàn)在都處在一條完美的直線上。柜頂?shù)姆垂猓B成一片。
這才對。
“賀洲,你又在擦柜子?!?/p>
初禮的聲音從背后傳來。她端著兩個搪瓷杯,一杯給我,一杯是她自己的。
杯子是單位發(fā)的,白色,邊緣磕掉了一塊漆。
我的那塊,在正上方。她的,在右側(cè)偏下。我每次都想幫她換個新的,或者把她的杯子轉(zhuǎn)個方向。
但我忍住了。
“有灰?!蔽艺f,接過杯子。
水溫正好。不燙嘴,也不涼。初禮總能掌握好溫度。
她在我旁邊的椅子上坐下,兩條腿并得很攏。
她今天穿了條裙子,淺藍色的,和她很配。
她身上有股味道,不是香水,是紙張放久了,混著一點肥皂的氣味。我熟悉這味道。
“費雷又在辦公室罵人了。”她說,小口喝著水。
“嗯?!?/p>
“說B區(qū)的檔案又對不上了,差了三份。”
“B區(qū)是老趙管的。”我回答。
老趙下個月退休,做事已經(jīng)開始糊弄。B區(qū)的檔案柜,歪歪扭扭,柜頂?shù)幕夷軐懽?。我從不踏進B區(qū)半步。那里的混亂讓我生理不適。
“費雷說,要是找不到,這個月的獎金都得扣?!背醵Y的眉頭皺起來,嘴角也跟著往下撇。
我知道她在擔心什么。她需要錢。
我沒說話,只是看著她。她的睫毛很長,一眨一眨的,像蝴蝶的翅膀。但蝴蝶是無序的,這個比喻不好。我把這個念頭從腦子里趕出去。
“滴。”
一個很輕的聲音。
不是辦公室的任何一種聲音。不像電話,不像電腦提示音。
更像是直接在我腦子里響起的。
初禮也聽見了。她猛地抬起頭,眼睛里全是疑惑?!笆裁绰曇??”
我環(huán)顧四周。
檔案室還是那個檔案室。高大的鐵灰色柜子,像沉默的巨人??諝饫锸桥f紙張和灰塵混合的味道。窗外的陽光被厚厚的窗簾擋住,只有燈管在提供光源,穩(wěn)定,但冰冷。
“滴?!?/p>
又一聲。更清晰了。
這一次,我看到初禮的身體抖了一下。她手里的搪瓷杯晃了晃,水灑出來一點,落在她的裙子上,洇開一小塊深藍。
她沒管。她站起來,往我身邊靠了靠。
“賀洲,我有點害怕?!彼穆曇艉茌p。
我能聞到她身上更濃郁的皂味。因為緊張,體溫升高了。
“別怕。”我說。
我不知道為什么要這么說。因為我也感覺到了。一種……不屬于這里的氣息。
一個冰冷的,機械的女聲,在我們兩個人的腦海里同時響起。不是通過耳朵聽見的,是直接灌進來的。
【歡迎來到“十日終焉”游戲。】
【新手引導已開啟?!?/p>
【生存是唯一目標。規(guī)則是唯一準則?!?/p>
我的心臟停跳了一拍。
游戲?
我看向初禮。她的臉已經(jīng)白了。嘴唇張著,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那個聲音還在繼續(xù)。
【今日游戲:找不同。】
【規(guī)則:在兩幅畫面中,找出三處不同。每位玩家有一次作答機會?!?/p>
【時限:30分鐘。】
【錯誤或超時,判定為‘清理’?!?/p>
“清理”兩個字,帶著一股寒意,扎進我的腦髓。
突然,我們面前的空氣扭曲了一下。
像燒熱的玻璃。
然后,兩塊巨大的、發(fā)著微光的屏幕,憑空出現(xiàn)在檔案室的中央。正好懸在A區(qū)和B區(qū)的分界線上。
屏幕上是兩幅一模一樣的畫。
一間空曠的白色房間,中間擺著一把木椅子。除此之外,什么都沒有。燈光,影子,木椅的紋路,所有的一切,都完全一樣。
我死死盯著那兩幅畫。
我這輩子,最擅長的事,就是找不同。檔案編號里的一個數(shù)字錯誤,簽名里的一個筆畫差異,我都不會放過。
我的大腦開始高速運轉(zhuǎn)。掃描。對比。
左邊畫面的墻角,有一塊0.5平方厘米的陰影。右邊……也有。
左邊椅子的第四根木條,有一道細微的劃痕。右邊……也有。
一模一樣。
“賀洲……”初禮抓住了我的胳膊。她的手很冷,指甲陷進我的肉里。
“別慌?!蔽页槌龈觳?,走到屏幕前。
我需要更近地觀察。
除了我和初禮,檔案室里還有其他人。費雷,那個嗓門很大的辦公室主任。老趙,快退休的那個。還有兩個剛來的實習生,一男一女。
他們也看到了屏幕。
費雷的反應(yīng)最快?!笆裁垂頄|西?誰的惡作???”
他沖上去,想用手去砸那塊屏幕。
他的手穿了過去。就像穿過一團空氣。
費雷的臉色變了。
老趙扶著自己的腰,喃喃自語:“這是……拍電影嗎?”
那兩個實習生抱在一起,抖得像秋風里的葉子。
【倒計時開始:29:59】
冰冷的機械女聲再次響起。屏幕的右上角,出現(xiàn)了一排紅色的數(shù)字,開始無情地跳動。
29:58。
29:57。
所有人都安靜下來。
這他媽不是惡作劇。
我把眼睛湊到屏幕前,幾乎要貼上去。我的視網(wǎng)膜像最高精度的掃描儀,逐個像素地對比著兩幅畫。
墻壁的白色,是Pantone110601。沒有任何色差。
椅子的木紋,每一條都完全重合。
光線的角度,影子的長度,完全一致。
我的呼吸開始急促。
這不可能。
任何復制品,都會有瑕疵。印刷的網(wǎng)點,數(shù)碼的像素,總會有差異。
但這個沒有。
它完美得……像一個謊言。
費雷也冷靜下來了,他叉著腰,在屏幕前來回踱步?!按蠹覄e慌!這肯定是個什么高科技的把戲!肯定有不同!仔細找!”
話是這么說,他額頭上的汗已經(jīng)下來了。
時間在流逝。
28:13。
28:12。
初禮走到我身邊,她的聲音帶著哭腔:“賀洲,我找不到……什么都找不到……”
我沒有回頭。我的眼睛還在貪婪地、瘋狂地掃描著。
“再看。”我的聲音很干。
“我看過了……沒有用的……”
“那就再看一遍!”我?guī)缀跏呛鸪鰜淼摹?/p>
初禮被我嚇到了,后退了一步。
我立刻就后悔了。我很少對她大聲說話。
但我現(xiàn)在沒時間道歉。
混亂。
前所未有的混亂,正在侵蝕我的世界。我的大腦,我賴以生存的秩序感,正在被這兩幅畫摧毀。
一定有不同。
一定有。
我閉上眼,深呼吸。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我是賀洲。我是檔案管理員。我的工作就是從信息的海洋里,找出那一絲一毫的謬誤。
我睜開眼。
再一次,從頭開始。
左上角,第一個像素點。對比。
……
第十行,第五列。對比。
……
我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的眼睛開始酸痛,干澀。
“我找到了!”
是那個男實習生。他激動地大喊起來,指著屏幕。
“椅子的腿!右邊這幅畫,椅子的腿下面,好像多了一點點影子!”
所有人都圍了過去。
我迅速把視線投向他指的地方。
影子。
我剛剛看過那里至少二十遍。
我再次對比。
男實習生指著的地方,右邊畫面的椅子腿下方,確實有一小塊幾乎看不見的暗部。
但是,左邊的畫面,同一個位置,也有。
一模一樣。
是光線和視覺的錯覺。他太緊張,看錯了。
“不對,你再看看……”費雷也皺起了眉。
“就是這里!肯定是的!”男實習生已經(jīng)等不及了,他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樣,對著空氣大喊,“我找到了!不同點是右邊椅子腿下的影子!”
【玩家編號005,確認答案?】
冰冷的機械女聲響起。
“確認!我確認!”
【答案錯誤。】
三個字,像冰錐一樣。
男實習生臉上的狂喜凝固了。
“不……不可能……我明明看到了……”
【執(zhí)行‘清理’。】
話音剛落,男實習生的身體,開始變得透明。
從腳開始。
像被水浸濕的紙。一點點溶解,消失。
他驚恐地看著自己的腿,發(fā)出不似人聲的尖叫。
他身邊的女實習生想去抓他,手卻穿過了他的身體。
“救我!救我?。 ?/p>
他的尖叫戛然而止。
因為他的頭,也消失了。
前后不過三秒鐘。
一個活生生的人,就這么從世界上被抹掉了。沒有血,沒有聲音,甚至沒有揚起一絲灰塵。
檔案室里,死一般的寂靜。
只剩下倒計時,還在滴答作響。
20:47。
20: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