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直接回宿舍。我去了醫(yī)療部。
不是找寧曦。是想找個有人的地方待一會兒。指揮官的辦公室太冷，像個冰庫。我的宿舍也一樣，像個墳?zāi)埂?/p>
醫(yī)療部總是很忙。傷員的呻吟，儀器的滴答聲，護(hù)士跑來跑去的腳步聲。這些聲音混在一起，很吵，但有人氣。
我找了個角落的椅子坐下，靠著墻，閉上眼。指揮官的話還在我耳邊嗡嗡響。“材料的損耗，是允許的?！?/p>
許陽。S級。想成為英雄。
我腦子里浮現(xiàn)出一個年輕的、充滿陽光的臉。這種臉，我在新兵營里見過很多。他們還沒見過真正的地獄。他們把這里當(dāng)成游戲，把殺戮當(dāng)成榮耀。
然后這張臉會慢慢變得麻木，或者扭曲。最后，變成老炮那樣，或者……變成我這樣。
一股熟悉的、混著消毒水和某種淡淡香味的氣味飄過來。
我睜開眼。
寧曦站在我面前。她換下了白大褂，穿著一身黑色的作訓(xùn)服，勾勒出緊致的線條。她頭發(fā)扎著，露出光潔的脖頸。
“不舒服？”她問。
“沒有?！蔽艺f。
“那你坐在這里干什么？偷看我的護(hù)士換衣服？”她的語氣帶點(diǎn)刺。
我扯了扯嘴角?！澳氵@里的護(hù)士，跑起來都帶風(fēng)。我怕被撞死?！?/p>
她沒笑。她在我旁邊的椅子上坐下。我們隔著一個拳頭的距離。我能感覺到她身上的熱氣。
“又是命令？”她問。
“嗯。”
“這次是誰？”
“老炮。”
寧曦的身體僵了一下。很細(xì)微的動作，但被我捕捉到了。“他……怎么了？”
“垮了。指揮官要我把他‘修好’。”
“用什么修？”她追問。她的眼神很銳利，像手術(shù)刀。
我看著她的眼睛。她的瞳孔是深褐色的，很干凈，不像我，里面全是垃圾。
“希望?！蔽艺f，“用一個新兵的希望?！?/p>
寧曦的呼吸停了一秒。
“哪個新兵？”
“許陽。”
她沉默了。這次不是一秒，是很久。久到我以為她不會再說話了。醫(yī)療部的嘈雜聲好像被一層看不見的膜隔開了。我和她之間，安靜得可怕。
“陳野?！彼鋈婚_口，聲音很低，“你有沒有想過，停下來？”
“停下來？”我問，“然后呢？讓指揮官找另一個人來干？還是看著老炮爛死在宿舍里，西墻的防線多個缺口，下次獸潮來的時候，多死幾百個人？”
“這是你的理由嗎？”她看著我，“還是你給自己找的借口？”
“有區(qū)別嗎？”
“有?！彼f，“理由是你相信的東西。借口是你騙自己的東西?！?/p>
我看著她。她的嘴唇很薄，抿著的時候，有種固執(zhí)的弧度。我想知道，這雙嘴唇說出“我愛你”的時候，會是什么樣子。
這個念頭讓我渾身一震。我怎么會想這個？
“別用你看那些記憶材料的眼神看我?！睂庩赝蝗徽f。
我收回目光，看向別處。墻角有一塊血跡，已經(jīng)干涸，變成了暗紅色。
“我沒……”
“你有?！彼驍辔遥澳阆駛€饑渴的餓鬼，想從每個人身上撕點(diǎn)什么下來，填滿你自己。”
我的心臟被她這句話刺了一下。不疼，但是很麻。
她說的沒錯。
“你的手?！彼鋈徽f。
我低頭，看到自己的手在抖。非常輕微的抖動，我自己都沒注意到。這是“回響”使用過度的后遺癥之一。
她伸出手，覆蓋在我的手背上。
她的手心很暖，不像她手指那么涼。干燥，柔軟。
我的手，不抖了。
“你只是太累了?！彼穆曇舴啪徚耍枪杉怃J消失了?！瓣愐埃愣嗑脹]好好睡一覺了？”
我沒回答。我睡不著。一閉上眼，就是那些不屬于我的記憶。殺戮，慘叫，背叛，死亡。像一場永不落幕的恐怖電影。
“回去吧?！彼砷_手，“離那個叫許陽的新兵遠(yuǎn)一點(diǎn)。至少，在動手之前。”
我站起來。她手心的溫度好像還留在我的手背上。
“寧曦。”我叫住她。
她抬頭看我。
“謝謝。”
她沒說話，只是看著我。然后，她點(diǎn)了點(diǎn)頭。
我轉(zhuǎn)身離開。走出醫(yī)療部，回到冰冷的走廊。我手背上那點(diǎn)溫度，很快就散了。
我感覺更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