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野獸撕咬重傷那天,程野和情人剛登上度蜜月的飛機。直到半年后他回國,荒唐一夜后,
終于想起我?!感鞙\呢,叫她來打掃衛(wèi)生。」他不知道,那夜是他截停了趕去救治我的飛機。
我不治身亡。就連尸體,都被拿去當(dāng)了人體盛宴的擺盤。我想他是不愛我的??蔀槭裁?,
得知真相的他會如此絕望,甚至將一只猴子當(dāng)作我的替身。1我死在搶救的第十二小時。
隨著屏幕上心跳拉成一道直線,整個搶救室驟然安靜。良久,才有人嘆息,
推著我的尸體往外走。我蜷縮在角落里,聽著路過的護士悲憫地談起我。
她們夸我有神奇的魔力,再兇猛的野獸在我的撫摸下也會變成小乖乖??上В扑吣?。
半天前我還站在馬戲團的巡演現(xiàn)場,怎么也想不到一起演出過幾百場,
脾氣最溫和的搭檔獅子,會毫無征兆轉(zhuǎn)身,將我半個肩膀咬得粉碎。劇痛如附骨之疽,
血色一瞬浸透衣物。我被緊急送往最近的醫(yī)院。半夢半醒時,我聽到團長語氣焦急,
在四處聯(lián)系醫(yī)生。可直到我死,也沒見過其他人。團長莫里森老爺子眼角還掛著滴渾濁的淚,
呆呆望著我尸體被推走的方向。我靠近他身邊,想要安慰,卻先聽到了電話里激烈的爭吵聲。
「你們這是犯罪,犯罪!」機場里川流不息,女人的聲音囂張到熟悉?!干賮碛炄耍?/p>
說救病人,證據(jù)呢?一聲不響就要搶我們的私人航線???」「皇家馬戲團的馴獸師被咬傷了,
救人要緊呀,先生小姐通融一下吧!」「皇家馬戲團?誰?」聲音一出,我就瞪大了眼。
我沒想到能聽到他的聲音。程野的聲音很好分辨,低沉磁性。以往這聲音一遍遍喚著我淺淺,
后來更多的是徐淺,你怎么還不去死?!感鞙\?」程野嗤笑一聲,
隔著電話我都能想象出他眉尾不耐上揚的神情?!杆故巧裢◤V大,
拿這種借口阻止我們?nèi)ザ让墼旅??」「徐淺,我知道你在聽?!顾穆曇糍N近,放大,
順著電波傳來最惡毒的詛咒?!改阕詈檬钦娴乃懒?,不然娜娜還要吃醋?!?/p>
心臟泛起熟悉的鈍痛,我捂住胸口,心想都死了怎么還會心痛呢。2程野回國,
是半年后的事。他攬著胡娜,兩人跌跌撞撞,情難自禁滾去了臥室,
甚至沒注意別墅里落了滿室的灰塵。他向來是不在意這些細節(jié)的,也從未動手打理過家務(wù)。
以往這一切都是我處理。作為有名的美食家,他的一雙手只用來處理食材,
和撫摸情人的臉龐。我蜷在窗邊,聽著窗外淅瀝的雨聲,面無表情。半夜云消雨歇,
程野起身去了陽臺抽煙。響動還是把胡娜吵醒了,她迷茫著一雙眼,赤腳從背后抱了上來。
「給誰打電話?」「叫徐淺過來收拾,不然沒法睡?!埂冈趺床徽壹艺俊埂杆赓M?!?/p>
他咬煙低笑,摟著懷里笑成一團的胡娜,眉眼鍍上幽幽的影。幾輪電話皆無人接聽。
屏幕上和我的聊天記錄還停留在半年前,我巡演前給他包了薺菜餃子,叮囑他記得吃。
往下滑,一片空白。他眉頭輕微地皺起來,環(huán)顧四周。滿室灰塵,
茶幾上我每日換的鮮花只??葜?,鏡子前掛著我落滿灰的發(fā)圈,我的兔子拖鞋穿在胡娜腳上,
空氣里也侵染了她身上熱烈的玫瑰。胡娜懶洋洋拖著嗓子喊他。她喊程野,
程野就會低頭落下一吻。我飄在他們身后,落地窗里我模糊的倒影,慘白的像片紙。
三年前第一次見到胡娜時我就知道會有這么一天,我和程野互相折磨的五年婚姻,
終究只有我放不下??晌迥昵暗某桃斑€不是這樣。誰會想到,那個在樹蔭下親吻我的少年,
有一天會用最惡毒的話詛咒我去死。程野今夜顯然有些心神不寧,胡娜敏銳至極,
拽著衣領(lǐng)不讓走?!改闶遣皇窃谙肽莻€黃臉婆?你要去找她?」他倦著眉,沒說要去,
也沒說不去。但很快的,敲門聲讓他迅速從這種氛圍里脫身。門外站著一只臟兮兮的猴子。
程野似乎愣了一下,抬頭朝外望了望,頗有些好笑道?!钙嫫?,你媽呢?」胡娜好奇地過來,
眉毛皺得死緊?!感鞙\養(yǎng)的小猴子,很聰明。」「臟死了,快扔出去……」話音未落,
一聲尖叫震得整棟樓都亮起了燈。3胡娜被奇奇一爪子抓進了醫(yī)院。在醫(yī)院的這幾日,
程野給我打了無數(shù)個電話,都沒打通。直到這個午后,
他終于從通訊錄中翻出一個熟悉的號碼?!肝梗俊?/p>
團長莫里森老爺子似乎在這半年里飛速老去,聲音佝僂,聽得我心下一陣酸楚。
「……我找徐淺。」「淺淺……淺淺已經(jīng)死了半年了?!惯@句話頓時讓我屏住了呼吸,
抬頭瞧著程野的表情。我曾經(jīng)幻想過很多次這種場景。愛得最累的那些年,
我白日拼命在馬戲團訓(xùn)練,用汗水塞滿大腦。夜里縮在宿舍的小床上,
望著異國的月亮總有種脖頸被攥緊的窒息感。無家可歸,無處可去。我愛的人恨我,
愛我的人快要死去。恨我恨到骨子里的程野,在聽到我的死訊后會是什么樣子的?
讓我失望的是,他甚至無意識地笑了。說不好他在看哪里,視線飄忽,落在半空的虛點。
他似乎透過玻璃在看我,又似乎在看病床上的胡娜?!高@種謊話她說過很多遍了。
莫里森先生,我敬您是前輩,可千萬別被徐淺那種人騙了?!瓜乱幻耄娫挶缓敛涣羟閽鞌?。
程野皺皺眉,倒沒放在心上。胡娜出院那天就吵著要吃猴腦,還要把奇奇打斷四肢丟進狗窩。
不過奇奇在抓了一爪子后就跑了,我再也沒見過它。程野笑著掛她的鼻子,
說老猴子的不好吃,帶她去個好地方打牙祭。于是車就這么一拐,上了另一條路。
隨著沿途的路愈發(fā)熟悉,我心底的不安逐漸擴大,在程野止步于熟悉的山間院落時,
達到了頂峰。這是我買下的一處院落,養(yǎng)著些和我一樣無處可去的流浪動物。程野下了車,
帶著笑朝那群欣喜圍上來的動物們走去。然后,抬手掐住了其中一只小狗的脖子。
我慢慢瞪大了眼。不,不,不,程野,你不能這樣對我。你答應(yīng)過我的。你答應(yīng)過我的!
我瘋了般撲過去,試圖將他捏緊小狗的手拽開,卻一次次撲了個空。
眼神濕漉漉的小土狗是我們周年紀(jì)念日那天,
程野抱著我在路燈下踩著影子跳舞步時自己撞上來的。程野帶來的廚師們朝它揮刀時,
它還在欣喜地在程野的手里撲騰,尾巴搖啊搖,像蓬松的蒲公英。那邊的兔子叫小白,
是我們結(jié)婚時受傷縮在車輪底下的。那時程野還笑著打趣,
說我是第一個抱著兔子結(jié)婚的新娘。如今小白的一窩孩子全進了油鍋。
而程野嘴角甚至噙著笑,將滿院子的慘狀拍下來發(fā)給我。「這只是個小小的懲罰?!?/p>
「想明白了就滾回來,跪在娜娜面前求她原諒?!?我不知道他是如何變成今天這樣的。
也許從我們結(jié)婚的那天開始,他就變了。我在滿地的慘狀中站了許久,許久。
直到他們從門外拖來個探頭探腦,蓬頭垢面的瘋婆子。瘋婆子滿頭花白長發(fā)遮臉,
抱著個破布娃娃蜷縮在泥水里,嘿嘿傻笑。死寂的心撲通撲通開始跳動。我看著她。
我站在滿地的血腥里看著和我六七分相似的她,心底的惶恐一陣陣涌上來。她過得不好,
瘦削,風(fēng)塵仆仆。我巡演前她還住在療養(yǎng)院里,看她身上臟污的病號服,應(yīng)該又是逃出來的。
我有很多話想和她說。我想說我想說你怎么又偷偷跑出來了。我想說我死的很慘,
被獅子咬得亂七八糟。我想說我好想你啊媽媽。但我更想說的是,沒有了我,你怎么辦啊。
大滴大滴的淚水涌出,模糊間我看到程野朝她走去,心情很好地在笑。「阿姨,身體怎么樣?
」見我媽癡癡傻傻并不答話,他又耐心地問?!感鞙\呢,你女兒去哪兒了?」
不知是不是我的名字喚醒了記憶,她忽得抬頭,舉起手里的破洋娃娃開心地喊道。「她死啦!
被一口,一口,咬,咬死啦!」那玩偶斷了脖子,頭顱用一根線系著,在空中飄搖。
程野的臉色沉了下來?!腐偲抛?,胡說什么!」胡娜先不耐煩了,
她正要上前一步踹一腳過去,一道黑影從樹上猛然撲下來,齜牙咧嘴。是奇奇。我怔怔看著。
死亡時它正隨我在各國巡演,我不知道它走了多久,忍受了多少尖叫厭惡和白眼,
一路跌跌撞撞,又經(jīng)歷了多少磨難,才回到了這里。但它就算攔在我媽身前,
也什么都做不到。胡娜氣急敗壞,喊人拿棍子來,要殺了奇奇。但她準(zhǔn)頭不好,
棍子悉數(shù)落在了我媽身上。我眼睜睜看著我媽哀嚎一聲倒下。血漸漸涌出,
渾濁的眼漸漸翻白,急促的喘息震耳欲聾,在風(fēng)雨的哀鳴中猛然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我呆呆地直起身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媽沒氣了?!懒??……她死了。
眼前的一幕宛如地獄。絕望,悲哀,像團火在骨縫里燃燒。我像是一腳踏入了地獄,
烈火焚燒著我的身軀,我彎下腰拼命嘔吐,什么都沒有,什么都沒有,只有滿眼覆蓋的血色,
一地艷麗的花朵。程野慢慢直起了身。我聽到他低聲說?!改侨盒笊悴辉诤?,
連你媽也不在乎了么?」5半個月后,程野像是放棄了尋找我的蹤跡,
轉(zhuǎn)頭準(zhǔn)備起了下個月的美食大賽。比賽是上流社會發(fā)起的,大佬云集,
能讓程野的事業(yè)更上一層樓。我一直都知道,他就是這樣極度冷靜理智的性子。
在所有需要權(quán)衡利弊的情況中,他總能做出最正確的選擇。美食大賽那天,
程野作為壓軸出場,參賽的作品是女體宴。只是作為承載體的女模特被車推上來時,
程野忽而皺了皺眉。一直站著后臺觀望的我,心臟驟然緊縮。下意識望向那被鮮花簇擁,
遮住面容的女模特,一個可怖的猜想讓我渾身發(fā)抖。忍不住輕輕靠近,越靠近,視線越清晰。
我先看到了小腿,有道被鮮花遮掩的牙印。那是我十歲為救掉入猴圈的程野,
奮不顧身跳下去,被發(fā)狂的猴子一口咬住,鮮血淋漓。橫貫食指的泛白傷疤,
是我為高燒不醒的程野下廚做飯,他跌下床,慌亂間我一刀切在了手上。鎖骨,肩膀,
小臂……零碎的傷疤,每一道都和程野有關(guān)。這是……我的尸體。程野似乎也意識到了什么,
他幾乎是飛撲了過去,掙開遮擋面容的鮮花。一顆坑洼不平的頭顱滾了出來。
干枯的黑發(fā)散亂,臉上是被啃咬到深可見骨的傷痕,白森森的骨碴子被沖刷到幾近反光。
他捧著頭的手哆嗦起來。人影尖叫著奔涌過來,層層疊疊的陰影中我看到不遠處的胡娜。
她看著眼前的一團混亂,嘴角揚起了笑。6從警局出來后,程野一言不發(fā)地回了別墅。
屋里沒開燈,電視播放著美食大賽上的事故,穿插著我死亡時的視頻。播完一遍,又一遍。
他一動不動盯著視頻中我留在舞臺上的那片血跡。血已干涸,暗沉發(fā)黑。等我再去看他時,
他已經(jīng)蜷縮在沙發(fā)上睡著了。風(fēng)聲雨聲隔絕在窗外,他睡得不安穩(wěn),滿身汗水掙扎著,
嘟囔一些破碎的夢話。我側(cè)過頭,似乎聽到了很多熟悉的名字。他那總是笑瞇瞇的父母,
他幼時養(yǎng)過的叫旺財?shù)墓?,窗外那顆叫小綠的樹。還有我。短短的兩個字被翻來覆去咀嚼,
像是恨,像是痛苦,又像是夜里鋪天蓋地的大雨,逃不開,躲不掉??炝璩繒r暴雨如注,
濃墨遮掩,閃電一晃而過。他從夢中驚醒,迷糊著朝廚房走,點開我的電話?!感鞙\,
你在哪兒?下大雨了不知道回家嗎?!」「……你回來我就原諒你了?!?/p>
但耳邊只有機械的女聲不斷重復(fù)?!笇Σ黄穑鷵艽虻奶柎a是空號……」
他拉開空空如也的冰箱,盯著冷凍層里里三層外三層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薺菜餃子。
忽而站了起來,瘋了般喊著我的名字,推開一扇扇門??帐幨幍募依锘厥幹鼻械哪_步聲。
直到打開最后一扇門,他猛地頓住。三年前胡娜搬進來后,我被迫去了雜物間住。
如今無人打掃,又落了一層薄灰,而正對著門處,床上安靜地坐著個長發(fā)的背影。
程野腿一軟,眼眶里那滴淚終于落了下來?!肝揖椭浪麄冊隍_我。」「你怎么可能會死?!?/p>
「說好的會永遠陪著我,永遠陪著我,怎么會死呢!」床邊的身影動了動,沒有轉(zhuǎn)過身來,
反而是朝著大開的窗戶邁步。縱身一躍。一切聲音嘎然而止。7身側(cè)涌過一陣風(fēng)。
他追了過去。窗外是風(fēng)雨飄搖的夜,他一頭扎入那黑暗,
眼見著似乎伸手就能抓住那道飄渺的背影。下一刻,那道身影轉(zhuǎn)過頭來。
他驚喜的笑意凝固在眼底?!钙嫫?!」我?guī)缀跏暯谐鰜?。本以為奇奇找不到我后就會放棄?/p>
而如今看來,聰明至極的它顯然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想起胡娜嘴角那個笑,
渾身的血液都沖到了頭頂,我想到了另一種可能性。難道,我的死另有隱情?「嘭!」
刺耳的撞擊聲撕裂夜空,尖叫,混亂的腳步圍攏。我居高臨下站在窗口,
看著身下逐漸蔓延出血泊的他。他茫然睜著眼,空洞無神,落了窗外的驚雷暴雨,
一瞬劃破天空的閃電,似乎照亮了我的身影。他頓住了。視線緩緩移動,
直到放大的瞳孔里清晰倒映出我的身影。方才還在掙扎的手,一瞬泄了氣。
呼吸里夾雜著血沫,心跳開始衰竭,撲通撲通。嘴唇開合,他在說?!獙Σ黄穑瑴\淺,
不要離開我?!际俏业腻e,我會和胡娜分手,我什么都可以不要。
——只要你留在我身邊。見我面無表情地站在那里,他無助地垂下手,淚水奪眶而出。
他的眼睛會說話,漆黑的,破碎的。我知道他在說話,他在一遍遍說著。——對不起,
對不起,淺淺??晌也灰狼福乙裁茨?,我自己都不明白。血從他身下涌出,越來越多。
愛,究竟是怎樣一種東西,被刺痛,被扎穿,到死也不愿放手。
一個人究竟要被愛傷害多少次,才能記住他給你的痛?抬頭,視線穿過重疊的雨幕,
我想我快要到離開的時候了。8別墅不高,從三樓摔下來的程野被送進了醫(yī)院。
他沒死倒是讓我松了口氣,我打心眼里不想讓奇奇再和他牽扯上。這年頭,
動物的命總是比不上人的。住院的半個月后,莫里森老爺子風(fēng)塵仆仆來了。